第一卷 風雨之端 第三章 獵山獠
日光透過茂密的枝葉細碎地灑在林間,驅散初春殘留的點點寒意,四周蟲鳴鳥叫起伏不絕,似乎預示了炎夏已是不遠。
應覺着一身輕便獵裝,無聲穿過一從矮灌木,停在一棵足有兩人合抱的大樹旁。只見樹榦離地半人高的地方,有一道極深卻窄的爪痕,應覺靠近了點,抬手撫上粗糙的樹皮,指尖劃過爪痕邊緣,一些細而黏的木屑沾在指腹,傳來濕潤的觸感。
痕迹很新,方向沒錯。
應覺臉上不禁浮現一絲興奮之色,但很快平復下來,“離目標越近,便越要冷靜”,這句話是張老頭吹牛語錄里,少數應覺認為有道理的話之一了。
所謂“黑色閃電”,據應覺這幾天來遠遠的追蹤與觀察,其實是一頭純黑色的山獠。多年隨李叔打獵的他山裏的野獸種類自然了如指掌,山獠是永歌森林內一種罕見的小型猛獸,體型比家犬大不了多少,卻極其危險,它有着靈活矯健的身手和與其體型不符的強大力量,同時擁有獨屬野獸的狡猾與謹慎,是這山林深處名副其實的頂級捕食者,橫行一方,有不少尋常獵人喪生於它爪下,所以久而久之,就傳出了這麼個唬人的名頭。
但應覺,可不是什麼“尋常”的獵人。
在這遙遙十多里荒無人跡的大山深處,淺棕色的獵服毫不起眼,應覺站在樹前細細觀察,爪痕一端圓鈍極深、一端尖銳漸淺,很明顯山獠是從尖銳一端將爪插入樹榦,往後發力,身軀往前竄出——應覺的目光隨即投了過去,果然,不遠處的幾叢野草有被攔腰截斷的痕迹。
而這附近,類似的痕迹越來越多。
這說明,他離這頭山獠的巢穴越來越近了。數天來,應覺漸漸摸清了山獠的活動規律與範圍,它白天捕食,天黑回巢,應覺自離此地半里的一條山澗着手,一路追蹤至此,這方圓一里沒有任何其他猛獸活動的跡象,這兒似乎就是它的獵食場,而那條山澗,則是它的專用飲水處。
應覺循着痕迹,撥開幾簇擋路的矮枝,緩緩踏過長過膝蓋的密草。老練的獵人其實抗拒深山——應覺贊同這句話,舉目四望,周圍是雜亂無章的大樹灌木,仰頭是遮住天空的繁茂樹冠,陽光彷彿被切碎,穿行其間,景色一成不變,總讓人有種被囚禁的錯覺。其實每當他遠離村鎮進入山林、尤其是大山深處時,都感到有股莫名的荒莽氣息撲面而來,想想那蔓延不知多少萬里的南疆十萬大山,再想想自己深入的十多里,恐不及其九牛一毛。
大山,總是教人敬畏。
應覺心裏抒發著無意義的感嘆,以緩解精神緊繃帶來的絲絲壓力。說來也怪,應覺從小跟着張老頭習武,除卻小孩之間的玩鬧外,從來沒打過架,更別說動武,仔細一想,這回狩獵強大的深林猛獸山獠,竟是他的第一次戰鬥。
願我順利。
應覺暗自祝福自己一句,重新斂氣凝神,銳利目光掃過前方雜木荊棘,忽然,應覺雙耳微動,霎時間身形頓止,保持着正要向前邁步的姿勢一動不動,仿若雕像。
這一刻,他聽到了一點細微的動靜,不間斷的“咔嚓”聲,似乎是利爪嵌入木中的輕響,以及某物破空發出的低嘯。
就是它!
動靜正在急速遠去,應覺往地面重重一踩,雜草落葉頓時砸飛四散,他縱身躍起,一腳踏在身旁樹榦,身形借力疾沖而去,同時右手下意識摸向腰間,然而空無一物,熟悉的劍柄並不在——張老頭說武器也不準用,否則對這頭“黑色閃電”不公平,這點他倒是相當贊同。應覺順勢收回手握成拳,雙腿交替后蹬,身形再次提速,急追而去。
動靜越來越大,應覺雙眼緊盯前方密林間騰躍的那道黑影,絲毫不敢放鬆,卻忽地一下,黑影從視野中消失,所有聲音頓止。應覺心生警兆,雙臂瞬間抬起橫擋在身前,只聽見一聲破空的厲嘯,前方樹梢茂葉中驀然襲出一道黑影,直衝自己而來,快到如同閃電,才一眨眼便已臨身,應覺甚至能看到鋒利爪尖映出的寒光。
電光火石之際,應覺橫舉的右臂反手虛握探出,直直迎向利爪,一聲“撕拉”的長音以及“咔嚓”的輕響,一人一獸剎那間交錯而過,山獠四肢點地又復彈起,沒入高高的樹冠中。
另一邊密葉中,應覺踩在一根粗枝上,背靠樹榦,一動不動。
山林間只剩風撫過葉的沙沙聲,以及偶爾響起的幾聲蟲鳴。
應覺緩緩低頭,只見整個右臂的衣袖已成了掛在肩上一條一條的碎布,方才錯身之際,應覺探出的右手鉗住了山獠爪腕,勁力猛然爆發,將其狠狠向外側折去。
初次交鋒,山獠便損失了一隻前爪,而應覺付出的代價不過一截袖子。
看來那頭野獸也把我當成了獵物。
時間靜靜流逝,應覺沒有絲毫動作,他側耳傾聽,也無任何多餘的聲音,林中陷入了詭異的安靜中,一種難言的氛圍頓時蔓延開來,彷彿對面與他對峙的不是一頭沒有智慧的野獸,而是一名同樣老練狡詐的獵人,誰先暴露,誰就會現出破綻。
它比我想像的更有耐心。應覺思量着,山獠捕獵時悄無聲息,但它前爪受傷,潛行效果必會大打折扣。山獠是小型猛獸,一旦它極其靈活隱蔽的行動方式受制,其力量的強大不過是相較普通人而言的,對他來說不足為懼。
應覺嘴角上揚,輕輕前踏,衣衫擦過樹葉,發出極低的“簌簌”聲響。
它來了。
應覺腦中已經勾勒出一幅景象:這隻山林間的捕食者利爪牢牢嵌入樹榦,輕盈地躍於林間,無聲無息——然而它的一隻前爪不正常地彎瘸着,使它有了瑕疵。
那點瑕疵在應覺耳中便如同黑夜中的火光,無比明顯。
應覺腳下微動,瞬息間往左移了半步。
“篤!”一隻漆黑的利爪撕裂葉片,斬斷細枝,掠過應覺飄揚的衣角,刺入木中。
直至此時,這頭凶名赫赫的“黑色閃電”才真正露出全貌。
它比家犬大上半圈,通體純黑,皮毛光滑鮮亮,頭顱和山貓有幾分相似,卻有兩根猙獰的獠牙翻出嘴唇,四肢修長而富有力量感,足有寸長的利爪閃着金屬般的光澤,散發著危險的氣息。
山獠一擊不中,抽爪后躍,落到另一根粗枝上,眼前這個人類讓它感到幾分威脅,它低伏身軀,眼神兇狠,喉嚨深處發出模糊的低吼。
而應覺心裏蹦出的第一個念頭竟是,這副質量上乘的皮毛肯定值不少錢。
“嗷!”一聲如狼般的巨吼,山獠利爪劃破空氣,應覺故技重施,雙手同時探出,鉗住山獠兩隻爪子,然而未待他發力,巨大的力量推得他飛離了腳踩的粗枝,整個人凌空急速倒退,眼看另一棵大樹在即,應覺右手鬆開,失去桎梏的山獠下意識就要提爪刺出,一個碩大的拳頭卻已襲至它頭顱,緊接着又一拳,再一拳,接連數拳打得它頭暈目眩,爪子無力垂下,應覺趁機借力左手一撥,一人一獸於空中轉了半圈,成了山獠在前應覺在後之勢。
“砰!”一聲巨響,山獠的背部重重撞在粗壯的樹榦上,樹葉如雨灑落。
劇痛使得它迅速恢復清醒,山獠痛吼一聲,前後爪如攬抱收攏,然而它身前的獵人早有預料,提前一腳踢在樹上,借反衝之力往後退去,利爪差之毫厘,又只將衣衫撕開幾道裂口。
山獠利爪揮空,撞到樹上的勁力消失,它又是一爪嵌入樹中,阻止身體繼續滑落,應覺絲毫沒有放過它的意思,懸空的身體調整姿勢,屈肘朝下,以墜落之勢狠狠砸在山獠頭頂,“嗷”的一聲哀嚎,山獠的四肢失去了抓住樹木的力氣,如山坡上滾落的巨石般墜到地面,砸起一圈塵煙。
應覺平穩落在一丈之外,臉色平淡。
好一會兒,塵煙散去,山獠顫巍巍地站起,它的樣子着實有些凄慘:頭部一個豁口正在不停地滲出鮮血,嘴角與獠牙早已被染成暗紅色,脊背微微扭曲,一隻前爪反向彎折,耷拉在地上,似已使不上力。
如此勝券在握,應覺卻更加冷靜。
困獸猶鬥,不可不防。
山獠的眼神依舊兇狠,應覺目光淡然,投向它緊繃的后爪——這應該是它最後的進攻了。
“嗷!”山獠朝天怒吼,后爪蹬地,一丈距離轉瞬即逝,它揮動僅有的一隻前爪,劃出一道鋒利的寒芒,如刀如劍,應覺不僅不避,更迎頭踏出一步,雙指併攏作劍,斜斬而下。
“當!”
指劍與利爪相撞,竟發出了金鐵交加之聲。
應覺再踏一步,另一手橫掌作刀,劈向山獠腰腹,但在臨身的一剎,應覺改劈為拍,一掌拍得山獠橫移三尺,在地上翻滾幾圈,不再動彈,只剩胸膛還在微微起伏。
這一掌並不是手下留情,他其實想的是,如此罕見且質量極佳的一張皮,要是給我劈壞了得損失多少銀子啊!
和這張皮比起來,我這身衣衫連一根毛都算不上。應覺低頭看去,只見渾身衣物都已破爛不堪,裂了不知多少個口子。
而這頭自獵人口中流傳的“黑色閃電”躺倒在地上,已經奄奄一息,進氣多出氣少了。
應覺搖搖頭,嘆了口氣,輕輕一掌拍在它額前,暗勁透入顱中,頓時沒了生息,應覺彎下腰,將它扛在肩上,走向了歸家的山途。
不多時,應覺已到了山林邊緣。
天色漸暗,日往西落,橘紅的光將倒影拉得老長。
應覺回首看去,落日已臨近山巔,極遠處一叢高大的巨樹卻比群山更先觸碰到那一輪夕陽。
“真高啊。”應覺喃喃道。
...
那是一種永歌森林特有的樹,樹如環抱,冠葉極大,高如參天,因此被稱為“雲梯”,取登梯直上雲天之意。
此處便是由這種大樹長出的一片林,林子並不密集,粗壯的樹榦與樹榦之間間隔也很遠,卻因這種樹的特點,朵朵樹冠相連,遮天蔽日,斜陽透過葉間只余孤零零的幾道光線,抬頭望去,它們就散開成了橘紅色的光暈,煞是好看。
如此好看的林間卻殺機四伏。
時不時便有數道身影自林間掠過,他們統一穿着灰色長袍,神情肅穆,默然前行中又不停四下張望,彷彿在尋找什麼。
然而他們都沒有看見,在他們頭頂高高的粗樹枝上,有一個人。
這個人穿着同樣的灰袍,他閉着眼,站在樹枝上,一道道身影在他腳下掠過,他卻始終仿若未聞,無動於衷。
突然,他睜開了雙眼,望向下方,一個特別的身影映入他漆黑的瞳中。
這個身影穿的白袍。
他倏然躍下,張開雙臂,如一頭蒼鷹撲向逃走的山鼠。
轉瞬間,蒼鷹便落了下來,他雙膝微彎,如同跪在白袍肩膀上一般,將白袍的腦袋夾在中間,同時一股巨大的力量從他腰腹間傳來,他下半身帶着白袍的脖子一扭。
“咔擦。”
白袍的臉轉到了後面。
他雙腿使力,又是彈了起來,身體順勢在空中旋轉,雙手平舉伸出。
此時周圍幾道灰色身影才剛剛反應過來,望向中間的白袍,望向白袍上方躍起的灰影,如蒼鷹般矯健,在昏暗的光線中顯得沉默而冷酷。
空氣瞬間凝滯。
道道寒光劃破空氣,無聲無息。
“撲通撲通。”重物墜地的聲音接連響起,灰袍白袍都倒在了地上,白袍腦袋看着身後,灰袍們的眉心正中都釘着一支鏢。
“在那!”不遠處其他人聽到動靜,發出驚呼,即刻趕到,發現了中間那道唯一站着的身影,然後他們抽出自己的武器,紛紛撲了上去。
“我是灰,你們也是灰。”灰輕聲道,抽出了自己的武器,是一把灰色的短劍。
身影們或刀或劍或匕欺近身來,無人答他。
灰的手彷彿化作了虛影,灰色的光在身影間穿梭着,帶出血花。
身影們倒下,淡淡的聲音彌繞在他們耳畔。
“但我們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