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踏錯

一朝踏錯

夜兒眨着乾澀的雙眼醒來時,只見簾幕重重,每一重都雪白刺眼。身下也不再是風聲嗚嗚的帳篷,而是舒適柔軟的高床暖枕。原來不知不覺間,她已回到了懷秀宮。

“雪姐姐!”鍾啟明聞聲,忙丟開奏摺衝過來。瞧着夜兒蒼白的笑容,他霎時百感交集地嗚咽:“母后薨了!”

她已昏迷了一個多月。期間,皇帝險些喪命的事傳回京城,卧床的太后一口氣涌不上來,竟駕鶴西歸。鍾啟明哀痛至極,命人小心護送昏迷的夜兒緩緩回京,轉身騎上御馬,晝夜不停地趕回來,親自帶着禮部料理喪儀。

自責,自憐,自怨……他心亂如麻,生生熬瘦了一大圈,下頜都變尖了。好容易盼到夜兒回宮,他再也舍不下,索性連御案都搬來,每日正殿議事,時不時地溜進暖閣來看她。

“苦了皇上了。”夜兒輕輕一動,便疼出了一層冷汗,這才察覺腿上厚厚的棉紗。

“別動,”鍾啟明連忙虛虛按住,“你受了內傷,墜馬時又摔斷了腿,得養好一陣子呢。”

夜兒衝口而出:“那薄……”

鍾啟明神色一黯,她只得苦笑着偏過頭去。

“別怕,”只聽他靜靜地說,“他們父女已經回去了。”

夜兒昏迷次日,瑤縣派人來報,瀛洲人趁着國中動亂捲土重來,瑤縣與通天島同時告急。鍾啟明念在薄雲開救駕有功,升他為武節將軍,命他速回通天島馳援,其餘諸事,不得不暫且作罷。

“是他救的駕?”夜兒驚疑地問。鍾啟明點點頭,露出久違的笑:“他給朕留下一桿火銃,是從瀛洲王長子手中繳獲的,威力敵得過槍林箭雨。朕已經命工部推敲仿造,有了這件利器,想必平叛也不作難。何況他的確忠心,進獻了通天島五成的鹽鐵,充作軍用……”

他雄心勃勃地說著,一瞬間,那張臉竟有些清俊起來。夜兒痴惘地瞧着他:“既然如此,臣妾可要厚顏討賞了。”

“你說,”鍾啟明笑得格外大方,“要朕立你為後都行!”

“臣妾並無此意。”夜兒冷靜地打斷:“臣妾只想求賜黃金千兩,求皇上恩准。”

后位固然誘人,無奈禮部若要籌備立後事宜,總得小半年光景,陶源怕是等不得了。

“你,”鍾啟明呆了呆,眉頭都擰了起來,“你寧可要金子,也不要后位?”

“是。皇后的俸祿不過千兩紋銀,臣妾一口要了十年,皇上可捨得?”夜兒噙着一絲涼涼的笑激將,但見他悵惘地瞧了她許久,啞着嗓音道:“准了——不必謝恩。”

他耷拉着肩頭,腳步沉沉地出去。簾外傳來一聲憂憤的嘆息,低得幾乎聽不清。

“朕就只是……你報恩的工具么?”

夜兒一驚,抬眼卻見岳琅袖手立在門前,冰冷的眼神宛如當年判官筆的筆鋒,迅疾地一閃而過:“娘娘好些了?”

夜兒幾乎懷疑自己眼花,卻不由得心虛起來:“圍場的事,料理得乾淨么?”

“乾淨。”岳琅平平板板地說:“陳世鑊早把熊燒成了灰,於公公的舊靴子也一併燒了。我來只想問問娘娘,給薄將軍的信里寫了什麼。若這不是霍先生的意思,娘娘是真不在乎自己和源哥的命嗎?”

“你果然知道了。”夜兒頭痛地嘆氣。

籠門的鎖鏈,是陳世鑊親手調換的。棕熊雖然餓了三天,但事先已被灌下發狂的葯。於賀的靴子也早被小太監動了手腳,靴底的夾層灌滿蜂蜜,跑急了就會滲漏出來,引得棕熊緊追不捨。而在危急關頭,他絕不會棄皇帝於不顧,自然將鍾啟明拉入險境。

“你別急。我跟皇上討了賞,打點的錢很快就到。還有公子的病,也會找個名醫……”

“不必了。”岳琅冷冷地截斷:“我帶御醫去過,他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氣,只能明年再審。”

“等等!你,帶御醫?”夜兒驚詫地一顫,捂着肩頭正要起身,卻又倒回原地,疼得唇色灰白:“你……做了什麼?”

“拿皇上以前賞你的那些勞什子給太醫院院判,托他診脈后稟告皇上,你曾經小產,還不能生養。”

夜兒頭皮一炸,她卻毫不避忌地一氣說完:“皇上來問我,我就說了,求他赦免源哥。可惜你猜得不錯,他堅決不鬆口,只答應我帶院判去探監。”

“你瘋了。”夜兒長出了一口氣,攥着被褥,沉沉地合上眼。但聽岳琅苦笑一聲:“你不瘋?至少源哥還活着,你,也還活着。”

千兩黃金黃燦燦地擺進懷秀宮,御案卻被撤了出去。鍾啟明再也沒來過,只聽說他發瘋般地臨幸淑女,直到隆冬,滿朝都在非議他在國孝家孝期間縱慾的荒唐。於是,他賭氣似的,五天之內,急不可耐地加封了六名妃嬪。

“鄭淑女加封鄭嬪,吳淑女升為貴人,還有……”四喜緊張地窺視着夜兒的臉色,卻見她倚着枕頭,漫不經心地撥着手爐中的灰:“說吧。”

“岳姐姐成了選侍。”

夜兒手中劇烈地一抖,爐灰潑出來燙紅了手指。四喜驚呼着去看,嚇得淚花直閃,夜兒卻顧不得,一把拉住她,定定地問:“你一直都在盯着她嗎?”

廡房裏,小宮女什錦正樂滋滋地替岳琅打點行裝。五香看得滿不是滋味,輕輕扯了一把她的衣袖:“非搬不可么?她好歹是娘娘的陪嫁。”

“姐姐糊塗了,”什錦撥開她,翹着嘴角照忙不誤,“如今岳選侍可不是什麼陪嫁,急着搬走,也是怕那位容不下她。”

“別亂說。”岳琅輕斥一句,便聽房外的“篤篤”聲越來越近。夜兒一手扶杖,一手扶着四喜肩頭,跛着腿進來:“怎麼會?”

她望着雲髻高聳、通身簇新宮裝的岳琅,一語雙關地笑:“本宮的好姐妹剛變成自家姐妹,這就要走?可惜本宮新做的石鍋魚了。”

岳琅眉梢驀地抖了抖,垂着眼一言不發。只見三鮮帶人抬來一張小膳桌,幾乎堵盡了她的去路,桌上那道熟悉的石鍋魚正飄着熱辣辣的鍋氣。

“娘娘腿傷還沒痊癒,就親自下廚給岳選侍送行,哪裏容不下人了?”四喜紅着眼瞪着什錦,什錦也烏眼雞似的回瞪,五香見狀,忙一手一個提了出去。

“岳姐姐,”夜兒率先給她添菜,不料筷子剛伸到她面前,便被一把攥住手腕,用力一扭才收回來,“為什麼?”

“哪有什麼緣故,娘娘只當我利欲熏心吧。”

夜兒眉心一皺,笑出了聲:“你都把皇上的賞賜叫做勞什子了,還利欲熏心?”

“賞給別人的,自然是勞什子了。”岳琅輕撫着頭上雕成竹葉的碧玉簪:“許多東西,握在自己手裏才最安心——這不是娘娘教的嗎?”

“包括,公子的命嗎?”夜兒望着她又笑一聲,笑中卻帶着隱隱的幽咽:

“我知道,你忍了許多。連上次,吳氏告發你,你都替她瞞着——岳姐姐,你只是太怕了。你怕她叔父揭穿咱們的底,可如今,你自己揭了;你怕失去霍先生的支撐,可你也看到了,我拼了命都救不出公子,他又能奈何?我從來只怕一件事,就是你忍到極致,一時想不開做傻事。”

“娘娘未免自作多情了。”岳琅沒事人似的挑揀着盤中菜。

原來,所謂的“報信被太后逮個正着”,從來都是她與吳淑女自導自演。兩人合謀,引皇帝疑心夜兒,以便奪寵奪權。可萬萬沒想到,夜兒反而聖眷更隆。

“被太后抓到那次,其實我壓根沒送信,虛晃一槍罷了。若不是你偽造情信……”

“胡說什麼?”夜兒愣了愣,猛地壓低了眉頭:“那時吳淑女自己都攀不上皇帝,難不成還能保住你,幫你爭個名位?這種春秋大夢你也信!”

“如今可都成真了。”岳琅笑得坦然。明明她毫無敵意,夜兒卻像被灌了滿壺的冷酒,頭暈得坐不穩,連牙關都在打顫:“所以,你才和她一起搬去鄭嬪宮裏?鄭嬪一向是老好人,可她的心思性情你知道多少,就敢孤注一擲地去投奔?”

岳琅頓了頓,壓着下頜拉下了嘴角:“娘娘這樣咄咄逼人,難道是怨我沒去磕頭拜別嗎?”

“因為你是我最後的朋友,唯一一個從來不會傷我、害我、對我耍心眼的朋友!”夜兒終究忍不住低吼起來,眼圈脹得一片通紅:“每次我算計得筋疲力盡,有你在我就不孤不獨了,因為身邊還有個可以坦誠相待的同路人……哪怕你性子冷傲些,至少骨頭還硬着……”

廡房裏一片沉寂,她閉着眼,竭力吞下斷斷續續的哭腔,扶着飯桌晃悠悠地站起來。

“知道嗎,你若真磕了,我才會把鍾啟明千刀萬剮。”

“娘娘,”五香輕輕叩門,“皇上傳召,讓娘娘和岳選侍去理政殿,鄭嬪和吳貴人已經先到了。”

“呵,”夜兒緩了兩口氣,側過頭來。黃鳥的尾羽上還掛着一滴清露,她卻已輕笑出聲,“還沒遷宮,就急着拉開陣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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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家丫鬟白切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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