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縱奇才
“逝者已矣。”霍君竹雙手合十,對着靈位淺淺躬身。
“那你呢,你又是誰?”或許是坐得太久,夜兒驀地激憤起身,腳下就不由打了個趔趄。電光火石間,眼前這個道貌岸然的身影同她久遠而模糊的記憶漸漸交疊,一樣的雙手合十,一樣的故弄玄虛。她恍然想起,第一次見到此人,是在瑤縣的碧山寺。
“原來如此!”夜兒緊緊抱着判官筆和牌位,弓着腰渾身直顫,分不清是笑是哭。三鮮不忍地躬身去扶,她卻一力撞到霍君竹面前:“我以為你狼子野心,裏通外國,可……早該想到,你本就是瀛洲人!”
她曾被碧山寺的瀛洲探子攔路劫持,企圖要挾被圍困的薄雲開。如今想來,那探子分明是霍君竹派來的。什麼被朱海霸關在碧山,被迫教南荷琴棋書畫,其實他才是操控朱海霸多年的瀛洲人——他根本不是什麼消息商,而是從碧山寺逃脫的瀛洲探子之首,那個慈眉善目、用平安符騙走她僅有的十文錢的大和尚!
霍君竹還假惺惺地出錢為陶源續命,可他豈能容忍一個力圖殺盡瀛洲探子的人,好端端地被赦免出獄?!說到底,只是為了利用夜兒而編造的謊言。而她居然甘受驅使,陰差陽錯地滅了自己的國,當真應驗了“孽根禍胎”的讖語……
夜兒狠狠咬着唇抬頭,臉色灰敗得堪比棺材中的大行皇帝:“我娘懷我的時候,那個說她懷着災星的瘋和尚,也是你?”
霍君竹目光悠然,竟還十分善解人意地溫聲道:“連你爹年輕時,也曾為了獨吞薄家莊,不惜與朱海霸為伍,你又何須為了一點微末小事自責?”
夜兒垂着頭沉吟半晌,才把粗重的呼吸聲一絲絲地壓下去。
“罷了,”她緩緩坐回薄棺旁,繼續刻着未完的牌位,“木已成舟,我爹娘也罷,皇上也罷,誰也不能死而復生了。只是,你既能調動數千名探子,又能借給朱海霸兩萬兵馬,想來身份不低。可你不惜自降身份,混進當年的薛家莊,難道只為除掉我們母女,助南荷執掌薛家,聽命於你么?”
霍君竹頓了頓,笑意漸漸虛浮得如同嘲諷:“身份?還以為你和老夫一樣,平生最恨這兩個字。”
他是瀛洲王的堂兄弟,而他的母親,只是個卑賤的、毫無名分的昊國女人。
五十多年前,他母親霍氏年輕守寡,為生計所迫,跟着船隊出海行商,卻被一場海難困在瀛洲,偶然邂逅了正狼狽不堪躲避追殺的瀛洲世子。
兩人相互掩護着亡命奔逃,一夕交歡。世子竟不嫌她是個昊國的孀婦,脫險后便用一頂青衣小轎將她接進府邸,恩愛得異乎尋常。可當時,幾名王子正虎視眈眈地盯着世子位,霍氏尚未有個名分,府里就突發一場大火,世子夫婦葬身火海,唯有她扮成婢女,僥倖逃了出來。
霍氏九死一生地回到昊國的亡夫家中,不出一個月,竟被診出了身孕。公婆從同船之人處得知,她懷了瀛洲的孽種,當即翻了臉,一紙休書將她逐出家門。
霍氏一無所有,將腹中那點王室血脈當成了唯一翻身的指望。她不惜流落風塵,也要籌資讓兒子學六經、通六藝,卻不知一個瀛洲孽種在大昊國的私塾里,是如何受盡同窗欺凌。
然而,瀛洲王並沒有如她所願地為世子申冤,反而指定了另一個兒子繼位。等到新世子也壽終正寢,其子不遠千里地找到霍君竹時,霍氏早已在執着而無望的等待中耗盡一生。而此時的霍君竹,已經練出一張喜怒不形於色的臉,混跡於霍氏生前的妓院中,成了一名端茶倒水聽吆喝的“大茶壺”。
隨行幾人尚未聽完,全都知趣地退出殿外。然而年少時的艱難與屈辱,從未隨着境遇改變而淡忘,宛如一根根毒刺,深深紮根在霍君竹本該尊榮卻又貧瘠的生命里,時時發作,無法言說。
“照你所說,你父親是被你的親叔叔,也就是如今瀛洲王的父親所害?”夜兒懶懶地瞥了一眼霍君竹緊繃的臉,笑得意味深長:“那你不恨?倘若他們稍稍念及一點手足之情,或許你們母子——”
“無謂是與不是。”霍君竹與她相對而笑:“橫豎這位堂兄找來認親,也不是為了手足之情。”
他生來不容於世,不論品貌才幹如何,都被“身份”二字限制得死死的。母族人說他是瀛洲孽種,瀛洲人卻嫌棄他血脈不純。只有當瀛洲王需要一名能毫無嫌疑地隱匿在昊國境內、對昊國了如指掌的心腹來率領眾多探子時,才算想起他這流離在外多年的堂兄弟。
霍君竹几乎想也不想地攀上了這門親,從此藏身碧山寺,設計鉗制通天島,以此打開入侵昊國的關口。其時薛夫人有喜,他便趁着南荷情場受挫,誘起她對權勢的熱望,雖然南荷最終未能成為當家主母,但薛冠南着實元氣大傷,通天島也由盛轉衰。
瀛洲王大喜。從此,既有朱海霸在明面上燒殺搶掠,圍困通天島,又有霍君竹在暗地裏攪弄風雲。
不料,出身妓院的霍君竹,竟也懂得培植自己的勢力。瀛洲王將他安置在碧山寺,他卻另起爐灶買下傳音閣;瀛洲王通過黑水寨的招安,往各地軍營安插密探,他卻利用薄雲開策反黑水寨,將三千密探收歸己用;瀛洲大軍還在康州一帶與薄雲開鏖戰,他卻收服了一群朝臣內監,搶先攻佔京城。
“絕妙,霍先生簡直是天縱奇才!”夜兒拍着手笑彎了腰:“我哥殺了瀛洲王長子,也是無意間助你爭奪王位吧?”
“堂兄的幾個兒子駑鈍得很,不足為慮。只是,”霍君竹的聲音低啞了幾分,“那個孩子,是當年唯一肯叫老夫王叔的人。”
難怪瀛洲王長子一死,霍君竹就急不可耐地逼她對付薄雲開……夜兒仰頭靠在薄棺上,緩緩地閉上眼。
“若我猜得不錯,如今霍先生即便要登基,也無人攔得住。那何不殺我滅口,反而如此坦承身世?”
“此言差矣。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啊。”
夜兒倏地睜眼:“明白了。”
他要的從來不是皇位,而是名正言順的皇位。
“那就交出來吧,好歹保住你後半輩子的尊榮。”霍君竹猶如良師循循善誘,誘得夜兒腦袋發懵:“什麼?”
“傳國玉璽。”
傳國玉璽是歷代正統皇帝的符應,誰得到它便是受命於天,失去它則是氣數將盡。但凡登基稱帝的,若沒有傳國玉璽,都會被天下人視為名不正言不順的“白版皇帝”。
想必這三日,霍君竹已將整座皇宮翻了個底朝天,仍舊一無所獲。
夜兒慧黠地眨眨眼,忽然想起於賀那鼓鼓囊囊的包袱,忍不住嘴角一彎:“方才你說錯了一句話——我原以為,我的閨名出自‘夜來風雨聲’,還疑惑我爹為何要取這樣愁苦的名字。如今才想到,或許他不是這個意思。”
霍君竹皺着眉,勉強聽她東拉西扯,但見她攀住手邊一根細細的紅繩,猛力一拉。兩幅巨大的捲軸嘩啦啦地從樑上懸下,酣暢淋漓的筆墨搖蕩在密林般的牌位兩旁,猶如這些為賊所害、為國犧牲的亡魂在嘶喊,餘音繞梁,永無止歇。
那是染了鍾啟明生前最後一口血的墨寶: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
“你這是何意?”霍君竹按劍退了半步,目光陰鷙,再不復從前慈和長者的模樣。
“霍先生學貫古今,唯獨不懂這個么?”
夜來,夜來,夜闌卧聽風吹雨,鐵馬冰河入夢來。這一句不僅藏着她的閨名,更是當著無數英靈鄭重相告:就連貪權好色的薛冠南,尚有一片收復失地的忠勇之志,何況他人!
“也對,家國之情,無家無國之人自然不懂。但你想要傳國玉璽,也不是不能。”夜兒輕柔地吹着牌位上刻出的木屑:“第一,即刻置辦棺槨,以帝王之禮下葬先皇。”
“可以。”霍君竹輕輕一嗤。
“第二,胡佐廢了岳姐姐武功,本宮要拿他的首級來祭奠。”
霍君竹撫着髭鬚沉吟,夜兒早已餓得眼花,卻仍舊強撐架子,慢慢地耗。
“等着。”眼看霍君竹剛要轉身出殿,忽又頓住腳步:“可有第三?”
夜兒長舒了一口氣,撂開判官筆,直眉瞪眼道:“我三天三夜水米未進,你說呢?”
霍君竹一愣,終於忍不住笑出聲,連擰緊的眉頭都舒展開了。
直到美酒佳肴擺上桌,夜兒仍抱着新刻出的牌位不放。饒是她早有預料,在膳桌上見到胡佐那顆熱乎乎的人頭時,只勉強忍住了一通乾嘔,臉色十分難看。
霍君竹悠然欣賞着她的臉色,如同欣賞一幅名畫:“是嫌刀口不平整,還是血色不鮮亮?”
“哪裏,霍先生親自動手,足感盛情。”
殿內的差役來來往往,替鍾啟明換上早已備好的金絲楠木棺槨。夜兒狠狠吞咽着飯菜,直到再也填不下,才把懷中的牌位往高台上一放,隨手拿鍾啟明的帕子蓋住:“走吧。”
順唯十二年七月,大昊國為瀛洲宵小之徒所破,歷經九世而亡。十九歲的末代皇帝鍾啟明寧死不降,於城破之日慷慨殉國,葬於皇陵,謚號“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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