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女官知音
翌日一早,周太后便命人去長樂宮傳懿旨,正式擢升星夢為仁壽宮侍從女官,官階正六品。
長樂宮東配殿的內室,星夢頭帶簪花烏紗帽,配垂珠耳飾,着一身紫色葵花紋窄袖團領衫。她立在香几旁,將此事的前因後果與如燕細細說了一遍。
“我說這兩日怎麼都見不着你面兒,原來是攀上高枝了呀?”如燕坐在一張鋪着虎皮的楠木交椅上,上下打量着星夢。
“不過是個六品的小女官,仁壽宮那地方,這官職頂多也是個打雜的主兒。”星夢噘了噘嘴。
“你還別不滿意,一紙詔令從宮女直接升到了正六品女官,你這次可是比我上次提拔翓兒當侍長還惹眼了,”如燕說著搖了搖頭,有些感慨,“我記得你當初說,要進宮當女官陪我,本來還要去籌備內廷女秀才考試的,這下倒是真的如願以償了。”
“的確,這下能省不少力氣,只是……”星夢頓了頓,蹙眉道,“如今我既成了太后的人,牙牌之事又着實玩弄了萬氏一把,只怕她遲早會報復我們姐妹二人,眼下你聖眷正濃,千萬要”
“你放心,她暫時算計不到我這兒來的,倒是你,一切要小心行事。”
星夢見她一臉篤定,不禁好生奇怪,如燕卻笑而不語,只是指了指自己的肚子。
“真的?”星夢有些不可思議地看着她,“幾個月了?”
“傻瓜,當然是一個月了,”如燕點了點星夢的額頭,輕聲道,“前日陛下來的時候我身子不適,讓太醫把過脈后,就知道了。陛下說等過了清明之後就晉我為嬪,可以好好待產。所以,我們的好日子還在後頭呢。”
聽了這番話,星夢愣了好久,終是欣喜若狂地握住她的肩頭,興奮道:“我早就說過你是個有福之人,日後我可就都仰仗姐姐你了,所謂榮華富貴,福壽綿長……”
“夢兒,宮中之事瞬息萬變,以後你我要互為依靠,”如燕上前將她擁在懷裏,話中帶着些許哽咽,“我知道在宮裏生存很難,可你還是找到了自己的一片天,我真心替你高興。以後一定要常回來看看,知道么?”
星夢使勁點頭。想到分別後的兩人雖同在宮牆之內,卻也將是天各一方,各自前路漫漫。思緒至此,她心下瞬時沒了當初陞官的喜悅,取而代之的是幾分無奈、迷茫,還有一絲濃濃的鄉愁。
夕陽西下之時,東宮門前。
“李公公,煩請通報殿下一聲,仁壽宮張星夢求見。”李廣是正五品長隨,按照規矩,星夢不計前嫌,向他行了福身禮。
“張女官客氣了,”李廣連忙擺擺手,客氣道,“殿下說了,您過來都是奉皇太后的懿旨,以後不用通報,直接跟咱家進來就成。”
於是星夢隨李廣進了東宮,繞過琉璃門,沿着迴廊穿過端敬殿,徑直走到了後花園。
“張女官,就是這兒了,您直接進去就成。”李廣說著,便匆匆離開。見他如此,星夢也不好多說什麼,點頭道謝后,便隻身走了進去。
在一片鳥語花香之中,星夢終是見到了他,俊顏依舊,只是略顯憔悴。朱祐樘束了網巾,着一身縞色袍衫,坐在一方石階上,正低眉撫琴。
星夢看着他纖長的十指來回地遊走於古琴的七弦之間,時而抹挑,時而勾剔,將《瀟湘水雲》中的那種飄零、落寞之感表現得淋漓盡致。
星夢遠遠地欣賞着,直到一個樂段終了,才走過去行禮。
朱祐樘將琴小心地放在一旁,抬頭笑問:“你來了,等多久了?”
“微臣剛進來的時候殿下正彈到‘寒江月冷’,如今則是‘萬里澄波’。”
“你懂琴?”朱祐樘有些驚訝。
星夢瞅了瞅那把放在一邊的神農式古琴,“小時候喜歡音律,家父就讓學了古琴和蕭,不過都是些皮毛。”
朱祐樘瞧出她的心思,於是將那架琴重新擱回膝上,指了指自己身旁,溫言道:“既是行家,你也別光站着了,過來試試吧。”
星夢到他身旁坐下,在琴上隨手試了幾個音,不由欣喜道:“這琴看上去有些年頭,音色又如此純透,想必是此中極品了。”
“這是九霄環佩琴,相傳為唐代至德年間所制。”朱祐樘說著,將琴慢慢抬起,輕輕放到星夢膝上,“我曾用它彈過《神奇秘譜》中的諸曲,但此琴不同於大聖遺音,音質尤為清麗空靈,故至今未曾有一得意之作。”
“其實,微臣倒覺得《山中思故人》還是不錯的,特別是前段的幾個泛音,用此琴演繹甚好。”星夢說著,閉上眼睛冥想了一會兒,在琴上彈奏了一段空谷清幽的引子。
朱祐樘聽得津津有味,欣賞着星夢熟練的技法和投入的神態,點頭稱讚道:“你彈得真好,若不是已經在祖母那兒高就,本王倒想引薦你去樂工局了。”
“殿下誇獎了,”星夢莞爾一笑,忽而神情凝重起來,“其實,微臣今日前來,是有一事相告,亦有一事相求。”
“但講無妨。”朱祐樘將琴放在一旁的石階上,靜靜看着她。
星夢深吸了口氣,“近日關乎殿下安危之事,太后都已告知。昨夜,太后讓微臣去了趟廣福客棧,將賬本悉數帶回宮中,如今,東西都到了她老人家的手裏……”
“本王聽說昨晚有宮女無牌闖宮,被侍衛押赴宮正司,原來是你。”朱祐樘打斷了她的話,口氣聽着有些生冷。
“是……是我。”星夢見他面色不悅,暗自揣測自己是不是閑事管得太多了。
朱祐樘輕嘆一聲,緩緩道:“昨晚之事,祖母若不來救,你打算怎麼辦?”
“也許……是死吧,”星夢搖搖頭,神色恬靜地看着他,“當初沒想那麼多,只是覺得,若以我之性命能換來此事的成功,即使對大局來說杯水車薪,也還是值的。”
“為何?”朱祐樘瞧着她,目光里有些詫異。
星夢迎上他的目光,微微一笑,“因為我堅信,不管局勢如何焦灼,殿下一定會走到最後的。”
“如今能這樣想的,也只有你了,”朱祐樘從懷中掏出一串黑瑪瑙佛珠,捧在掌心上,“昨個兒傍晚你過來,把它帶給我的時候,我便清楚你是怎樣的人了。”
星夢凝視着他,有些好奇:“那殿下倒說說,我是什麼樣的人?”
朱祐樘笑而不語,只是低眉撥動着手上的念珠。
“其實殿下不說,我也知道,”星夢噘了噘嘴,悶悶道,“不管是之前在廣福還是現下在宮裏,我都太好強,太較真,太執拗,是不是?”
“呵,你就是這樣評價自己的?”朱祐樘看着她,打趣道,“我原先還以為,你怎麼也得誇上自己幾分呢。”
星夢又好氣又好笑,回道:“才不是,這叫有自知之明,就論昨晚之事,殿下恐怕還是有些怪我的吧。”
朱祐樘搖了搖頭,“昨夜的事兒,雖說你在宮正司里裝死,祖母的人又及時趕到,一切總算是化險為夷。可你心裏得明白,這盤棋,這個局,你至始至終也只是一顆微不足道的棋子,若贏的是祖母也就罷了,若贏的是皇貴妃,那你又當如何呢?”
“殿下說的,我不是沒有想過,”星夢眯着眼睛,仰頭望向天際,“只是,要想在這紫禁城裏立足,又有何事可真的置身其外呢?蘇子有雲,高處不勝寒。今日夢兒若不為殿下考慮,亦會為萬氏籌劃,可我不會這樣做,因為……”
朱祐樘看着她,“你但說無妨,不必顧忌。”
“雖說乍看之下,大明國泰平安,四海昇平,可實際上,天災人禍已非一日之寒”
星夢講到這兒,偷偷瞥了眼朱祐樘,見其面色並無不悅,於是繼續道,“因此,這大明天下,將來只能倚仗殿下。”
“大明天下。”朱祐樘輕聲重複了一遍。
他抬起頭,仰望着那片碧藍的天,清澈的眸子裏映着份堅定和期許,“夢兒,你信么,倘若真有那麼一天,一切絕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我信。”星夢不假思索道。
她說完,這才意識到他剛才竟喚了她的閨名。是真的,還是自己聽錯了,她愈想着,臉上不禁泛起紅暈來。
朱祐樘在旁註視着她,淡淡一笑,“真的,同你說話我覺得很自在,以後無旁人在,能這般稱呼你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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