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有恃無恐
朱祐樘看了看她,俯身撿起那蘋果核,放入手邊的瓜皮盤裏。
不料星夢又疾步過去,端起桌上的茶盞,潑灑在他的墨狐皮大氅上。
這一潑可把旁邊的柯尋嚇傻了,忙伏地叩首。反觀朱祐樘倒是不慍不惱,撣了撣大氅上的茶葉和水漬,抬頭瞥見星夢臉上仍未解恨的樣子,面露嘲諷之色。
如此場景,他可謂是似曾相識,依稀記得去年臘月某夜,她也是這樣毫無顧忌地闖進乾清宮御書房,質問他為何要廷杖李獻吉,以至於逼得容太妃一度上吊尋死。
滿以為她又要故技重施,前來興師問罪,他故而隱忍不發,坐等她將心頭的誤會一吐為快,卻不想這回猜對了台戲腳本,卻猜錯了她的角色人設。
“皇后發的哪門子火啊?游湖泛舟本是樂事一樁,敢情直殿監的人沒伺候周到,教皇后掃了興緻,提前敗興而歸,回頭朕定饒不了他們。”
“不幹直殿監的事,”星夢將茶盞擺回原位,繼而後退兩三步,重重跪了下去,只聽得膝蓋壓在那軟木地板上,發出一陣沉悶的響聲,“臣妾本欲替三表哥討尋解藥,只可惜他現下已然用不着了。斗膽忤旨來此,現學郭清悟犯禁,但求陛下亦能賜我一盅死葯。”
見她如此行事,朱祐樘着實吃驚不小,又聽她提及郭清悟——此人本為北宋仁宗的原配,正位中宮九年無所出,因與嬪妃爭風吃醋,鬥毆時不慎抓傷皇帝頸部,最終被廢去后位。
想來“廢后”、“賜死”這樣的字眼,換作其他人,唯恐避之不及,她卻根本不當回事。他實在想不通,從西漢的許氏,到北宋的郭清悟,這個愛讀史的傢伙,為何就那麼喜歡沉浸在那些悲觀的臆想中呢?
“討尋解藥?怎麼,皇后以為朕要殺了他?”朱祐樘繞到桌前,試圖將她扶起,“朕昨日不都答應了你,三司會審一查到底,難道還能出爾反爾不成?”
無奈星夢執意不肯起,原地朝他叩了個響頭,一副將生死置之度外的樣子,“您讓人在竹筏上置了九曲鴛鴦壺,難道不是存心試探,暗示臣妾動手么?”
朱祐樘聽得這番詭譎推論,只覺莫名其妙,這下也惱了,“朕再同你說一遍,那壺是行酒令的玩意兒,不是你口中的殺人兇器!”
怎料星夢油鹽不進,閉目深吸了口氣,“適才壺裏裝了六種茶品,三表哥喝了普洱,臣妾喝了另外五種。陛下不妨明言,除了普洱,死葯是否還摻在了其他茶品里,若是,容臣妾先行告退;若否”
她道完那個“否”字,旋即拔下頭上的金鳳簪,對準了自己心口就要戳刺進去。幸而朱祐樘眼疾手快,及時扼住她的纖腕,用力將那簪子奪下,扔給了一旁跪着的柯尋。
豈料她又急急躍起,佯裝衝著柯尋撲過去,半道忽得掉頭,爬站到望月亭的闌幹上,大紅鞠衣和着額前亂髮迎風招展,身子無依無靠,就那麼孤零零地飄懸在空中。
“都別動!”她大聲喝住欲上前的君臣二人,“誰要再敢靠近一步,我就跳下去!”
朱祐樘完全沒料到她會以死相逼,不禁被這聲東擊西的一出,搞得憂心忡忡、氣惱無比。
“你且帶幾個人,沿山道下去找找,一發現有穿戴蓑笠的,立馬帶上來。再有,讓劉文泰也過來趟。”
“是,微臣這就去。”
他低聲吩咐完柯尋,繼續與妻子兜轉周旋,“夢兒,你冷靜點,朕從沒想過要你三表哥的命,更沒想過要試探你,朕只是安排你們表兄妹見個面,僅此而已。”
“僅此而已?那我哥是怎麼死的?”星夢提高了聲調,此刻亦不再自稱臣妾,相反,沉浸在失去表兄的巨大悲痛中,整個人變得愈發歇斯底里,“我眼睜睜看着他倒在甜食房門口!脈息全無啊!不是你在茶里動了手腳,還能是什麼原因?”
她說著,淚水撲簌而下,頓時泣不成聲,“我不知道該怎麼同你說清楚……何世恩,他是我哥哥,即便退了婚,斷了緣,他也還是我哥哥……要我為了表忠心、證清白,親手殺了他,我辦不到,真的辦不到……”
半山腰,甜食房附近的山林里。
柯尋帶着侍衛們發現何世恩的時候,後者倒在一棵雲杉樹下,已然失了知覺,左手腕上插着根掰斷的枝杈,傷口還在咕咕冒着血,染紅了周圍的泥土落葉。
柯尋二話不說,掀開袍子外襟,從內衫上扯下一塊布,為其包紮止血,又按壓他的頸部一側,感覺到微弱的脈搏,繼而不停地拍打他的雙肩,嘗試將其喚醒……
“興許你三表哥只是心脈驟停,”望月亭內,朱祐樘慢慢向前挪動步子,堅持不懈地寬慰星夢,“你信我,一會兒找着了人,定然都是誤會。”
“別再惺惺作態了,”星夢立在闌幹上,情緒依舊很激動,一頓連珠炮道,“我清楚你的手段,請君入甕、設明暗局、貓捉老鼠,凡是你下決心欲除掉的人,無一能逃得過。這回就因為我告訴你,三表哥與我曾有婚約,你就起了殺心。可憐我哥滿腔報國之志,到頭來沒能馬革裹屍還,反遭這般算計”
她正講得痛快,卻突然停了下來,原是倆侍衛一前一後抬着副擔架,這會兒已行進到瞭望月亭外。
不知是直覺使然,還是真瞧出了什麼,星夢隱隱覺得擔架上的人兒氣息猶在。
“三哥?三哥!”
不等柯尋近前稟報,她即刻躍下闌干,繞過朱祐樘,像一陣風般跑了出去。
望月亭外,侍衛們按着柯尋的吩咐,將擔架小心翼翼放下,擔架上虛弱的人兒剛想坐起,卻被來人一下子緊緊擁住。
“菩薩保佑,你還活着!”星夢欣喜若狂地鬆開懷抱,將哥哥從頭看到腳,無意發現自己鞠衣上沾了好多血,不免驚道,“咋弄的,尋死了你?”
何世恩環視眼前眾人,拘謹地將身子向後移了一移,“微臣不能連累娘娘。”
感受到他故意營造出的那種距離感,星夢驀然失語,轉而舉起他的左手,細細查看那白布包紮的地方。
柯尋注意到皇帝踱到亭口,正觀望着外頭的一舉一動,趕緊將皇后的金鳳簪進呈上去,“陛下,微臣愚見,何世恩應是之前受累驚悸,致心脈驟停暈倒,醒來后又割腕自戕。”
“和朕想一塊兒去了。”朱祐樘接過那金鳳簪,緩緩拾級而下,待星夢扶着何世恩重新躺好,將簪子插回了她的髮髻上,“夢兒,朕前面還有點事要處理,等下劉文泰來了,讓他好生給你表兄瞧瞧,如若無大礙,且送去後山的崇華殿將養吧。”
星夢恍地回過神,卻見他早已轉過身,招呼了柯尋就走,留下自己與何世恩,還有那兩個侍衛,奉命在原地等待……
這夜戌時,仁壽宮南院,梅林角樓中庭。
如燕正與齊翓兒圍爐煮雪水,忽見樂新行色匆匆地跑進來,過了券門,直接跪倒在地,“不好了,大小姐!內務局掌事剛來坤寧宮傳旨,道是要搬空東暖閣,除了龍鳳榻、官房和紅羅炭,其餘起居用品,一樣不留。眼下,那幫侍衛都在往外搬東西呢,還求您在這個節骨眼上,別再與二小姐置氣了,好歹幫她去御前說說情,求求您了!”
“呵,我一個小小太妃,哪兒敢與皇後娘娘置氣啊,”如燕頭也不抬,慢條斯理地朝爐子徐徐扇風,“樂新,你老實講,這回她演的又是哪出苦肉計啊?”
“不是苦肉計,我發誓,一字一句都是真的!自打二小姐今兒個從西苑回來,咱們坤寧宮就沒太平過,先是申時,司寶司的女官們奉旨取走了皇后金冊、鳳印和皇太子妃金冊、金印;到了酉時,司膳司的內侍們又送來了供應北安門冷宮的凍粥和窩窩頭;如今二更天,內務局又上門了一幫查抄的侍衛……天知道後面還有什麼么蛾子”
“行了,先帶我上坤寧宮看看。”如燕終是聽不下去,將蒲扇扔給齊翓兒,跟着樂新便出得門去。
此刻的坤寧宮,宮門殿門盡數敞開,里裡外外燈火通明。
內務局掌事太監領着幾個長隨在隆福門下清點物品,另有二十餘名侍衛進進出出,穿梭於東暖閣的外廳與內室之間,搬運着一件又一件的傢具、瓷器、珠寶、字畫等等,忙得不亦樂乎。
而當值的坤寧宮宮人,時下都擠在西暖閣浴廳中。
星夢命李廣放干浴池香湯,在池底備好通鋪,以便大伙兒晚上休息。自己則待在毗鄰的書庫,邊啃着酉時司膳司送來的窩窩頭,邊閱看一本正統年間的《剪燈新話》手稿。
說起這本珍貴的《剪燈新話》手稿,還是晌午那會兒,她帶何世恩登門拜訪北海後山的崇華殿時,吳娘娘送她的見面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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