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仁至義盡

101、仁至義盡

隔日,天剛蒙蒙亮,朱祐樘已然醒來,看了眼枕畔熟睡的妻子,默默為其掖好被角。

清寧宮偏殿中,太皇太后屏退宮人,與前來問安的皇帝一道用早膳。席間老人家講起了許多十幾年前的舊事,對面的朱祐樘有一句沒一句地附和着,直至她打完了所有感情牌,不得不切入了正題。

“聽聞陛下昨日陪同皇后省親歸寧,回程從長安右門進的皇城,再從午門進的紫禁城,一路穿行御道不算,還帶她到奉天殿裏避雨,時下宮中議論紛紛,這可是真的?”

朱祐樘嘗了口南瓜金針菇湯,淡淡解釋道:“祖母有所不知,皇后近來為嫡嗣一事煩憂不已,孫兒尋思着帶她出去散散心。趕巧回來時雨下得很大,孫兒便命錦衣衛走了長安右門、午門的捷徑,至於奉天殿,適值春節假裏,那兒本就空無一人,我們無非躲了會兒雨,也算不上什麼大事。”

“那陛下以為何謂大事呢?”見皇帝一臉不以為然的樣子,太皇太后心下愈發冒火,此刻冷冷擱了筷子,詰問於他,“封張巒為壽寧伯,賜張鶴齡、張延齡兩兄弟博林巷寶源店鋪十六座、還有那一本萬利的販鹽生意,只要能討得皇后高興,陛下是不是什麼恩典都能給他們一家子?我朝自開國以來,何曾有哪位君主如此厚恩外戚,陛下這是預備要當第一人么?哀家身為太后二十三載,到如今不過是弟弟壽彧官居從一品,給封了個長寧伯,皇后這才嫁進來多久?”

“祖母過慮了,孫兒方才已下中旨,晉封舅祖父為長寧侯。”朱祐樘波瀾不驚地說完,環視桌上的各色點心、米膳、粥品,先後拿過煎餅、焦圈、兩個肉包,順帶舀了幾勺紅豆蓮子粥在玉碗裏。

“陛下此舉,可是有意要堵哀家的嘴?”太皇太后看着面前的孫子啖得津津有味,知道他今日是有備而來,有心與自己打擂台,於是饒富意味地嘆了句,“想來也是,早前賜死鄭氏,陛下昵愛中宮的名聲只怕都傳去了鄰國朝鮮,現下這點恩典又算得了什麼呢。”

朱祐樘只是一笑,邊啖邊道:“鄭氏妄圖以媚葯求寵,卻不知自己被奸人利用,邵映雪外連崇王計劃奪門兵變,內結鄭氏陰謀行房中事弒君,據她的貼身侍女夏禾交代,初五那晚曾在您這兒領過一包三枝九葉草粉,究竟您是和鄭氏一樣糊塗了,還是和邵氏一樣不滿了,孫兒無意去猜,亦無意去查。”

“皇帝這話是何意啊?”太皇太后在聽得“崇王”、“奪門兵變”、“弒君”、“三枝九葉”這幾個詞后,不免驚惶萬分,陡然站起,極力澄清辯解,“哀家確實想抱重孫不假,但邵映雪包藏反心,哀家又如何能知曉?好歹你也在仁壽宮住了十二年,到頭來居然會信不過哀家?想你皇叔見澤,素來忠厚老實,他是那能襄助造反的材料么?還有你弟弟祐杬,他的棋藝與箭法都是你手把手教的,他有幾斤幾兩你心裏沒數么?一個剛滿十二歲的孩子,難道就因為生母犯下的過錯,要白白枉送了性命?”

“祖母切勿激動,保重身體要緊,”朱祐樘起身繞到太皇太後身邊,慢慢扶她坐下,待她情緒稍趨穩定,將桌上的紅參茶遞了過去,“您的養育之恩,孫兒斷不敢忘,無論何時何地,您與我都是血脈相連的一家人。”

他頓了頓,遂而話鋒一轉,“然北鎮撫司已將此案定性為謀逆,您也知道,若效祖宗之法,不光是祐杬,祐棆和祐枟只怕都留不得了。原本板上釘釘之事,說來也是諷刺,恰恰是皇后,您最不中意的皇后,她就像得了魔怔一般跑到朕面前,拼了命地為邵氏母子求情,說什麼只有做到聖譽無瑕,才能真正四海歸心,死犟着要朕饒了他們的性命,您且評評理,她這樣發瘋算是干政么?”

這一番正話反說,不僅措辭得當、有理有據,還微妙地表現出星夢的仁義大度、坦率正派,真教太皇太后啞口無言了。

老人家接過孫子敬上的紅參茶,翻動着當中的金湯匙,權衡再三,終是明確表態,“哀家明白了……難得皇后胸襟開闊,肯不計前嫌,實為我大明之福。若她還願意,哀家希望這清寧宮以後她能常來坐坐,畢竟也是在跟前當過侍從女官的人,哀家有好些體己話要同她說。”

“那孫兒代皇后多謝祖母了,”朱祐樘聞得此言,龍顏稍霽,離席朝她躬身作揖,“回去后定會將這個好消息告訴她,想必她一定歡喜的緊。”

太皇太后擺了擺手,順着方才的表態,索性好人做到底,於是義正言辭道:“哀家今兒個要下兩道懿旨,其一,賜國丈與兩位國舅宮禁牙牌,允其每月可入宮與皇后團聚;其二,從今往後,但凡有人再拿子嗣說事、訕論誹謗中宮的,便是離間帝后,枉生我天家嫌隙,陛下對外就講是哀家的意思,絕不姑息定要重辦!”

“祖母如此說,倒讓孫兒倍感慚愧了,”朱祐樘重新回到座位上,享用手邊吃食的同時,也給了太皇太后一粒定心丸,“眼下祐杬、祐棆和祐枟雖羈押在詔獄,但食宿待遇一如從前在王府,稍後朕會力排眾議,保他們餘生無恙。”

“陛下金口玉言,哀家自然放心。”太皇太後面上頷首,心中卻不是滋味,這盤大棋她終究還是輸了,輸給自己一手帶大的好孫兒,而且還是輸得心服口服的那種。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這些年倚老賣老,享盡人間尊榮,她已太久沒有嘗過這種無力的挫敗感了,這會兒只覺渾身不自在,索性對孫子下了逐客令,“好了,外朝事務繁冗,陛下日理萬機,哀家也不便多耽誤,還是早些回宮為好。”

目送着朱祐樘行禮告退,她思及過往種種,只覺一陣頭痛眩暈,幸而程姑姑及時進殿扶她躺下,人差一點沒厥過去……

坤寧宮東暖閣里,星夢一覺睡到自然醒,起來后發現桌上有張字條:

“昨日見你玩得開心,我讓人在西苑中海又扎了只竹筏。那裏有條林蔭水道,和名花池的風格相近,相信你肯定會喜歡。一會兒讓李廣直接帶你過去就行,等我這邊忙完了,會來陪你用午膳。祐樘。”

她喃喃讀罷,不由撇了撇嘴,自言自語道:“哼,一大早就跑沒影了,還能指望你陪我用午膳?信你才怪!不過看在你這麼誠心誠意邀請的份上,姑且賣你個面子吧,林蔭水道,泛舟湖上,哈哈,那我就卻之不恭咯!”

她這麼琢磨着,愈發期待興奮,遂喚來李廣問明情況,基本與字條上所述一致。不過李廣還告訴她,皇帝覺得中海路途遙遠,已命內務局提前備下肩輿儀駕,希望她稍後別見怪。

星夢起初並未在意,待梳洗打扮妥當,到隆福門外坐上那八名內侍抬的肩輿,後面另跟了二十餘名侍衛、女官、宮女組成的儀仗隊,一行人浩浩蕩蕩地向西苑進發了。

說起這西苑中海,那可是一處頗為神秘的皇家禁苑所在。

不同於南海有南台、北海有瓊華島,有明一代,這裏沒有湖心地帶,只有廣闊平靜的湖面,還有沿湖的幾座青磚屋。

從北海到中海,陸上可走長堤,但相當繞路,乘竹筏過去倒屬方便,然而要經過一條狹長幽邃的林蔭水道,在這條水道兩岸,種植着成片四季常青的雲杉樹,一直蜿蜒到西苑門那裏。

難得天公作美,這日西苑風和日麗,陽光燦爛。三海的湖面皆平靜極了,連一絲漣漪都沒有,遠遠望去,如同三面相連的銅鏡,可謂美輪美奐,仙境夢幻。

皇后儀駕一路行進到北海南堤,百無聊賴地坐在肩輿上,星夢正欣賞着沿途風景,透過茂密的雲杉林,她依稀望見對岸有竹筏正在下水,連忙示意隊伍停下。肩輿於是緩緩放落,宮人們跪了一地,李廣扶着她下來,走近日光婆娑的雲杉林中,向著水岸方向漫步穿行。

與此同時,太液池對面的竹筏也已順利下水。內侍們將條案、蒲團、水果、茶點依次搬上竹筏,而後紛紛告退。掌事太監隨即又喚來一頭戴斗笠、身披蓑衣的高個兒侍衛,吩咐他跳上竹筏,撐起竹篙,獨自朝南堤這邊徐徐划來。

“瞧瞧,這筏子還挺不錯,”眼瞅着那竹筏越來越近,星夢回頭看了看李廣,笑與他道,“就是不知道能載幾個人,你、樂新、苫煙、葉笙、陸寅、賀九,姑且先只算你們六個吧,再加上我和那撐篙的侍衛,八個人瞧這情形,不一定能全載得下。”

可憐李廣本就戰戰兢兢,聽了這話,不免踉蹌着後退兩三步,伏地叩首道:“娘娘容稟,陛下另有口諭,讓到了北海南堤才得告知您——唯有您一人可坐那竹筏,而且您……您須在那筏子上待到正午,屆時至瓊華島靠岸,陛下會在山頂的望月亭等您。”

“這是何道理?”星夢不解地蹙了蹙眉,聯想到方才的種種蹊蹺,趕緊將他從地上扶起,“李公公,你給我說清楚了,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先是擺肩輿儀駕的譜兒,再是不讓你們跟我上船,難不成要我同那撐篙侍衛倆人,在這片湖上傻不溜秋地兜轉到晌午么?我就奇了怪了,什麼好風景值得看那麼久?”

“還請娘娘稍安勿躁,奴才縱有天大膽子,也不敢揣度聖心啊!”

“我說你這太極打得漂亮啊!”星夢沒好氣地用金陵話嘲了句,轉身踢掉地上硌腳的小石子,餘光瞥見那竹筏已悄然駛至岸邊,只見上面撐篙的高個兒侍衛麻利地套好船纜,快步走到離她幾尺遠的地方,按着初次覲見皇后的宮規儀制,行三跪九叩大禮。

她本欲小示客套,吩咐那侍衛快快平身,豈料在他摘下斗笠的那一刻,臉上殘存的笑意漸漸凝固,整個人生生怔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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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一路有你(原名:明宮遺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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