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惜憶

第二十章 惜憶

CP|W:319|H:256|A:C|U:http://file2.qidian./chapters/20102/26/1492278634027796689221250102880.jpg]]](二十)昔憶

庭院深深深幾許,楊柳堆煙,簾幕無重數。玉勒雕鞍遊冶處,樓高不見章台路。雨橫風狂三月暮,門掩黃昏,無計留春住。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

——《蝶戀花》

一日之後,我們便順利進入了長安城。所謂帝都當此城矣,疑似進入水晶城,風花雪月玉樹妝。百千家似圍棋局,十二街如種菜畦。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

“姐姐,我們何不待在這兒幾日再走呢?”小饅頭顧盼神飛地張望着四周不由得說道。

“不行,我們已經耽誤了三日,不得再拖。”瀟瀟立刻將他的這個想法扼殺了。

“那好吧。”小饅頭低下頭無奈地說道。

“咕嚕咕嚕”我一摸肚子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小饅頭倒是眼尖,忽見得前方有兩小廝樣的人手中各拿着一個包子,便回頭對我說道:“姐姐,你等一會兒。我這就給你去弄些吃的。”

“小饅頭!”我一看他那鬼眼神,就知道他打着什麼主意,立刻制止他道。

可是這小孩已經逕自往前走去了,悄悄地跟在那兩廝後面。

“你說老爺這回得罪了盛大人,怕也是吃不了兜子走了。”其中一個說道。

“唉,如今我們尚大人的權勢可是要比盛大人大,應該不會有什麼事的。你不要亂說。”另一個擺擺手道。

“正是因為這,我才擔心的么。怕是盛大人哪天彈劾我們老爺來着。”

“唉,那你就多慮了。老爺恪盡職守,也不貪贓枉法,怕他什麼!”

小饅頭見兩人聊得投機,嘿嘿一笑,從側邊擲一石塊於前。果不其然,其中一人沒在意腳下,一個跟頭摔了出去,手裏的包子也掉了出去。“哎呦我的媽呀,這狗日子走的是什麼運啊。”另一個忙上前扶他,笑道:“你還擔心我們家老爺,我看還是先擔心你自己吧,哈哈哈哈。”

小饅頭見機立刻跑了上去撿起包子,他還不先急着跑,而是彎腰鞠躬道:“謝謝二位大爺。”說完便拔腿就跑。

那摔跤的人這才知道是怎麼回事,一把推開他的夥伴,踉踉蹌蹌地站起來,跌跌撞撞地朝小饅頭追去,大喊道:“好小子,趕在皇城根下撒野,不要命了!”

還是清晨的長安城,集市還沒有聚集起人,可街道上卻因為這場鬧劇而提前熱鬧了起來。小饅頭在前面跑,那廝在後面追,因為地上積雪,兩人還是不時地滑一跤,惹得旁邊看熱鬧的都捂着嘴笑。“唉,還真不是一盞省油的燈啊。”瀟瀟在我身旁苦笑道。不知是不是因為知道了她的心事,從那日到現在我還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

我嘆了口氣,將劍交給瀟瀟,然後一個箭步沖了上去,縱身一躍,便飛到了小饅頭跟前,一把將他抓起,立在追上前來的官衙前面。

“快將這小孩兒放下,讓我好好處置他!”那廝氣喘吁吁地說道。

“這位官大爺,小孩子不懂事,我代他向你道個歉行么?你就放了他吧。”我說道。

“不行,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老子的東西!不要命了么!”那廝依然不罷休,上前就來搶小饅頭,硬生生地把他從我手上拽了出去。這時,另一個廝也趕到了,只見他們兩人一起把小饅頭抬了起來,用雙手舉着,朝前走去。“姐姐!”小饅頭四肢趴開,仰着頭朝我哭喊道。

我心裏也頓時不知該如何是好,這小孩偷東西的惡習若是屢教不改,怕是將來會走上歪道,可這廝兒也着實過分了點。“我們跟着去就是了。”瀟瀟跑過來拉起我的手道。

我們騎上白鬃,也不怕這兩廝發現,尾隨而後。小饅頭一路也不消停,不斷地扭着身子。他們兩人便只好停下將他捆住,再往前走去。可奇怪的是這廝兒走的路越來越僻靜,兩旁已不再是鬧市景象,而是一條由青石板鋪成的寬敞乾淨的大道,路上的積雪也已經被人掃起,高高地堆在一旁,像是一座座雪白的塔。這時,從我們身後駛來一輛青羅紅帳的馬車,被繩拴住的兩匹馬威風凜凜,踏着整齊的步伐,竟可以與白鬃媲美。我和瀟瀟心生疑慮,便靠在了一邊,讓這輛車先過。“謝謝二位姑娘。”那馬夫禮貌地朝我們點頭謝道。可就在這一瞬間,我的眼前好像閃過什麼,竟覺得這眼神以前在哪兒見過。

“呦,是老爺的車!”其中一個朝後看去不禁叫道。說罷,兩人便恭敬地站到了一旁。那馬車也漸漸地停了下來,從上面走下一位穿着官服、身姿挺拔的男人。他一走下車,那兩廝兒便帶着小饅頭急匆匆地上前行禮。“老爺今日怎麼這麼早就回府了?”其中一個問道。

“嗯,今日皇上身體不適,沒上早朝,便先回來了。”忽的,他看向站在一旁手腳捆綁而動彈不得的小饅頭道,“這是怎麼回事?”

“老爺,這小孩偷了我的東西。我自己便會處置,不必老爺為這等事費心。”那廝兒低頭道。

“走,過去看看。”瀟瀟說完便下馬走了過去。我也沒法只能跟着過去,可心頭卻像打着鼓似的忐忑不安,這四周竟有些似曾相識的感覺。

“在下是江南晁裕仁之女瀟瀟,恰巧路過此地,偶遇大人實屬榮幸。”唉,江南晁府富可敵國,倘若報上晁裕仁之名真是走到哪兒不怕沒人曉得。我抬起頭瞥了那大人一眼,卻只是一瞥,渾身不由得震顫了一下。濃黑的劍眉之下是一雙細長的眼睛,卻透着深邃的光,如深潭之上月亮的倒影。嘴角就算是現在莊重的樣子也是微微地上翹,呈飽滿的弧度,下巴上的鬍子濃密飄灑。即便不是穿着官服想必也是一風姿絕然、端莊高貴的樣子。

“哦,沒想到竟是晁家之女,失敬失敬。可不知為何會來此地?”這大人蹙眉道。

“父親讓我來長安看一批貨。他雖不同意女兒家出來做生意,但我久居江南,找個借口出來走走也好。”

“哦,原來如此。”他釋然道,可又看向身後的小饅頭問道,“那這又是怎麼回事?”

“是我一侄兒,方才只是想跟二位官爺開個玩笑罷了。可沒想到竟惹出如此事端,瀟瀟在這兒賠不是了。”說完,瀟瀟便半蹲了下去,這丫頭演戲倒是一等一的好。

“唉,小姐請起。小孩子不懂事也是常有的事。”那大人說罷便朝向兩小廝看去,“還不將小孩兒放了!誰讓你們亂綁人了,成何體統!”

那廝兒見老爺發了火,忙畏畏縮縮地給小饅頭鬆了綁。小饅頭一掙脫便朝我撲了過來。這時,那大人才注意到了我。“這位是——”

瀟瀟看了我一眼,也不作答。我盯着他,心撲通撲通地跳,愣在那兒,好半會兒才開口道:“伊……伊……尚,路上與瀟瀟結實的朋友。”若不是迫不得已,紫荀門人都不會告訴別人自己真實的姓名。

“衣裳?哈哈,好名字!”大人大笑道,然後做出邀請的手勢,“既然今日相逢便是緣分,請三位來尚府坐坐吧。”尚府?這位大人姓尚?我的腦子轟的一下,腳不禁一軟,身體微微一顫。“姐姐,你怎麼了?”小饅頭扶住我道。“沒,沒事,可能是餓着了。”說完,便萬般不情願地跟着進去了。

尚府的大門被徐徐地打開,木樁與木樁之間發出“吱”的摩擦聲,而我不知道,這扇門的開啟與閉合於我意味着什麼。曾聽師傅說過,在大海的最深處生活着一種存在於世已億萬年之久的蟲子,它們是最原始的生靈,卻過着終日不見陽光的日子。它們是真正的黑暗的勇士,光明的死者。當不幸掉入大海而溺亡的人慢慢沉入海底之時,這些蟲子便會聚集,附着在死人的白骨上,慢慢地啃噬着,然後,人又回到了最初的形體,與大海與這些蟲子化為一體,重新回到了生命的起點。這算是一種幸還是不幸?若生死無別,則聚散又有何異?

(二十一)身世

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悠悠蒼天,此何人哉!

——《黍離》

我慢慢地走着,環顧着四周,這一屋一院、一花一草、一橋一亭彷彿都在昨日的夢中見過。“娘,我在這裏。呵呵,我就知道你找不到我。”樹叢里,一個小女孩偷笑地看着一臉焦急的母親,她全身都是草,頭頂上還頂着一個花環,往那兒一鑽,還真是讓人察覺不出。“伊沄,再鬧,我就要揍你了!”一個年輕的貴婦人跑了過去,故作生氣地把小女兒從樹叢里揪了出來,然後一把抱到懷裏道,“走咯,回屋喝粥嘍!”我愣愣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着。

“伊尚——快過來!”我忙回過神,發現是瀟瀟在前面叫我。我自己都快忘了我現在叫伊尚,還真有點不習慣。“嗯,來了。”

“二位小姐和這位小公子,請進屋坐坐。我讓我的夫人和女兒出來。”說罷,這位尚大人便朝後屋走去了。

“呵呵,沒想到我也成公子了。”小饅頭抬起頭眯着眼笑道。

我摸摸他的頭,蹲下身低語道:“待會兒進屋了別出聲,否則就露餡了。”他認真地點點頭。我快慰地笑了笑,可怎麼說,這孩子的衣服和瀟瀟的相比也差得實在太遠了。

我們跟在侍女的後頭進了正堂。這正堂四四方方的,正中間擱置一道屏障,其上繪製着“八仙過海各顯神通”圖,屏障的前面放着兩張紅木椅子,椅子的中間則是一張方桌,其桌角的精雕細琢無不透露出工匠們的苦心與工藝,一陣風吹來,還能聞到一股清逸之氣。

“紫金木。明月砍玉笛,紫氣相約引。”瀟瀟望了望這張桌子道。

“姑娘好眼力!”話畢,一陣金釵御翠玲瓏之聲便從外傳來。我們向後轉去,只見一位端莊華麗的婦人和一位清秀溫婉的小姐從銀白色的雪地中走了進來。冬日的陽光暖暖地照在她們的身上,純白色的鵝絨坎肩散發出高貴的氣質,迷人的熏香隨風飄散,頭上插着的金絲攢珠釵叮咚作響,一切都令人為之嘆服。而時間好像故意在這一刻慢一拍,我佇立着,凝視着,思索着,眼前頓時閃過一百個畫面,像是沉寂在幽靜山林里的靈兒都蘇醒了,發出早已被我丟棄的聲音,刺痛着我的頭。人影就在跟前晃動,明明伸手就能觸到,可我感覺到的卻是無盡的虛空。“娘!娘!我不要走!”遠處,一個小女孩淚流滿面,她從車中伸出小手,想去拉母親的手,卻握住一陣風。車子聽不到一切的哭喊,不顧一切地向前駛去。回頭望去,卻只有血紅色的天際和瀰漫的灰煙。這一別,或許是太久了。

“給大家介紹,這是我的女兒——”

還沒等那婦人說完,我忽的就蹦了出去脫口而出:“尚伊珍。你是尚伊珍嗎?”

那婦人和小姐都立刻看向我,一臉驚奇。“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小姐蹙眉道,聲音卻如林中悠揚的笛聲,婉轉輕柔。

“這——”我低頭思忖,心頭又是難過又是欣喜。沒錯,我想起來了。父親尚應衡,母親蘇音澈,姐姐尚伊珍,我尚伊沄。

“是我告訴她的,早聞姐姐彈得一手好琴,琴棋詩畫皆不在話下。父親終日把您搬出來訓教我要向姐姐學習呢。”瀟瀟替我解圍道,可她的眼神里也透出一絲疑惑,而後又看了看我道,“這是我的朋友——伊尚,與姐姐差一個字吶。”

“其實,原先我也有一妹妹,與我只差一字。”話一出,我立刻抬起頭驚恐地看向伊珍,心也撲通撲通地直跳。

“伊珍!你瞎說什麼,不是說不要再提了么!”還沒等那三個字出口,娘便打斷怒斥道,嚇得旁邊的丫鬟也向後退去。“是,娘。”伊珍低下頭輕聲道。

我忽地舒了一口氣,雖然娘的這番話有點令我傷心,但總比暴露出我的身份要好。特別是瀟瀟,我不想讓她知道我是尚官家的女兒,她的心思過於縝密,着實讓我害怕。

娘也知道方才失了態,便緩和下來,招呼管教丫頭的阿婆道:“阿婆,去沏一壺上等的鐵觀音來。”

我立刻向北窗看過去,那兒站着一位微微駝着背但依然一副寶刀未老模樣的婆婆。可十五年的風雨畢竟還是磨去了她的風貌,阿婆真的比我在之前老了,皺紋如溝壑一般在她的臉上縱橫交錯,稀疏的頭髮也變成了灰白,只有眼神還是如往日的炯炯有神。她慢慢地繞過屏障走進了后屋,可好一會兒出來手上仍是空空如也。

“夫人,鐵觀音不知是被誰放到別出去了。后屋裏的柜子和抽屜里都沒有啊。”阿婆弓着腰說道。

“你們誰把鐵觀音放好了?”娘看向四周的丫鬟問道。可她們一個個都低下頭,不敢吱一聲。

“也許是在尚大人的書房裏。”我站出來說道。

“伊珍,你去看看。”娘看了我一眼,轉頭對姐姐道。

沒一會兒,伊珍果真拿着一罐鐵觀音跑了回來,進屋就喊道:“娘,是這罐么?”娘接過那罐子端詳了一會兒說道:“沒錯,的確是這罐。”此時,眾人都含着驚訝與佩服的目光齊刷刷地看向我。

“你是怎麼知道在老爺書房的?”娘問我道,她是真把我當作陌生人看待。

我知道這回是連連瀟瀟也無法替我辯解了,便頓了頓道:“因為我爹有一個習慣,事情一旦多,常常拿了東西就忘記放回去。我想尚大人公務一定比我爹還多,所以就猜測如此。”

這時,爹也從外面走了進來,他與娘、姐姐並排站在我的面前,一家人其樂融融。我怔怔地望着他們,喉嚨像是被一隻手輕輕地掐着,堵塞地發不出聲。我是活在黑暗中的刺客,是浴血的戰士,是成天提心弔膽以防不測的江湖中人,手上流淌過血液的劍便是罪證,自己已與這個家相隔千山萬水,又有何面目說他們是我的父母呢?

“大家都到花園裏坐坐吧。今日銀絛融雪風拂面,清流波光鳥啼鳴,真是難得的佳景啊。”爹捋着鬍髭笑道。於是大家就魚貫而出。

“姑娘,且慢。”我忽得怔了一下,回過頭去。娘站在我的身後莞爾道。

“姑娘,還真是面善啊。”她走上前一步,微笑地看着我道,“像是在哪兒見過。”

“嗯?呵,夫人定是弄錯了。”我尷尬地笑了笑。

“可能失禮了,但還是想問姑娘的芳齡。”

我這才想起昨日竟是我二十歲的生日,不過自從進了紫荀閣便再也沒有過過生日了。我環顧四周發現屋內只剩下我和娘兩人,才開口道:“剛過了二十歲的生日。”

“唉,想來我們伊沄現在也差不多是這個年齡了吧。”娘哀嘆道,然後就轉過身慢慢地走了出去。我站在她的身後看着她雍容的服飾和高高盤起的髮髻,心中是無邊的無奈與落寞,多麼想此刻就跑上去告訴她我便是伊沄,可是我不能。

夜幕降臨,月光清冷,青石板上泛着絲絲寒氣。爹和娘都邀請我們住下來,伊珍也在一旁極力勸說。我們三人因為暫無住處便同意了。

此時已夜深人靜,只有幾個房間還亮着燈。我悄悄地起身披上大衣走了出去,長長的廊道在眼前幽幽地晃着。“伊珍,伊珍,快來追我啊!”小小的我在這廊道上小跑着。“伊沄,你別跑那麼快,小心摔着!”可一說完,姐姐自己卻摔了出去。

可能是憑著兒時的記憶,不知不覺中便來到了父母的房前,只是令我吃驚的是屋內還亮着燈。都這麼晚了他們怎麼還沒有睡?

“今日來的那姑娘說來有一絲奇怪。”是娘的聲音,我忙將耳朵貼到門上。

“你是說晁家的女兒瀟瀟么?這女孩倒的確是聰明伶俐。”爹說道。

“不是,我說的是另外一個。”

“哦?是那個叫伊尚的么?她怎麼了?”

“我也說不出,卻總感覺她的音容笑貌與我們家伊沄有些相似。”聽到這兒,我的心又被提了起來。

爹忽的不說話了,屋內頓時一陣寂靜,好一會兒他才緩緩開口道:“呵,你定又是想伊沄了吧,別老是這樣折騰自己。”

“我能不想自己的女兒嗎?都已經十五年了,也不知道她過得好不好。你們男人沒有經歷過生育之痛,又怎麼能體會我們做娘的心情呢,她和伊珍一樣,都是我心頭掉下的一塊肉啊。”

“你怎麼能說這樣的話呢,我難道不想伊沄么?”爹的聲音不禁抬高,可又立刻沉了下去,“其實有一件事情我一直都不知道要不要跟你說。”

“什麼事情?是和伊沄有關么?她出事了?”娘不由得緊張道。

“唉,我還沒說是什麼,你就緊張成這樣。”爹轉過身,嘆了一聲低聲道,“紫荀掌門死了,紫荀閣也被燒了,但原因還尚不清楚。我聽說也才是三天前,可這件事情過去都三個月了。”

“你說什麼?”娘走過去抓住爹的衣襟哭道,“你說紫荀掌門死了?紫荀閣被燒了?那我們伊沄呢?也死了么?被燒死了?”接着便是一陣凄厲的哭聲。

“你先冷靜一下!唉,世事難料啊,紫荀閣化為一片灰燼,你讓我到哪兒去找啊。可既然星君選中了伊沄,她必定會相安無事的。”

“星君?你到現在都還相信那一派胡言?我要我的女兒被星君選中做什麼?看着她光榮地死去?她不是男兒,為何要仗劍天涯?!當初就不該把她送走,和伊珍一起長大該多好……”

一陣寒風刮過,吹得枝頭的鳥兒驚叫一聲拍翅而飛了。我只覺靈魂像是被孤魂野鬼抽掉一般,彷彿忘了自己是誰。

“你是誰?這麼晚了站在這兒做什麼?”背後突然傳來一個聲音,我渾身一顫,轉過頭去。阿婆站在我的背後,慘白的月光映在她的臉上,面無表情。

(二十二)重逢

諸佛如來具三種大悲,謂無緣大悲,微妙大悲,為一切眾生大悲。有三種自在,謂身自在,世自在,法自在。有三種劍,謂聞劍,思劍,修劍。

——《大悲神咒》

“沒,沒什麼。路,路過而已。”我盯着她嚴厲的眼光結結巴巴地答道。

可這時,身後的門又忽然被打開,“誰在外面?”娘聞聲走了出來。

我見大勢不好立刻拔腿就跑,一個跟頭翻進了廊道,箭步沖向自己的房間。“那是什麼人?刺客么?”背後傳來娘的詢問。

“不是,是上午那個叫伊尚的丫頭。我看她剛才鬼鬼祟祟地在夫人門前逗留,問她幹什麼卻撒腿就跑。夫人可要小心啊。”聲音漸漸輕了下去,我一奔回屋就“嗙”地把門鎖上了。

這一天所發生的事情已經把我弄得筋疲力盡了,現在又出這等事,難免爹娘不會對我起疑慮之心,可若不逃,恐怕會鬧出更大亂子。還沒等我心情平靜下來,門又咚咚的響了起來。都這麼晚了,瀟瀟和小饅頭應該早就睡了,既然不是他們,又會是誰呢?我慌張地走到門邊,準備開門的手又僵住了。

“請問伊尚姑娘在嗎?”是娘的聲音。

我張了張嘴,卻又打住,不知道自己是否應該回答。沉默間,似乎還聽到了娘的一聲嘆息,明明只是一門之隔,卻似相隔天涯海角。

“伊尚姑娘,我知道你還沒有睡,是吧?”

“嗯。”我輕輕應了聲,可立馬就後悔了。

“不知道你剛才聽到了什麼,但是還是想問你一個問題.。”娘頓了頓道。

“嗯。”糟糕,她定是產生疑心了。我的心簡直被揪了起來。

“你認識尚伊沄嗎?”

我全身一顫,頓時感到內心天塌地陷,沉悶巨大的片片黑暗壓過心頭。娘,我就是伊沄啊,我就是十五年前離開家的伊沄啊。娘,我沒有死。我慢慢地蹲下身去,靠在門背上,連連搖頭。淚水彌濕了眼睛,大顆大顆地滾落下來。

“你若是認得她,就告訴她回家看看,父親、母親和姐姐都很想念她。”娘的聲音也哽咽住了。

“嗯。”我忍住哭腔,點點頭應道。

“那就好。告訴她要堅強地活着,開心地活着,勇敢地活着。不要忌恨父母的抉擇,都是命定的……我可憐的孩子。”

“嗯,我會的。”我輕聲道,眼前白茫茫的水霧中閃現出師父、師姐和獨孤蘇的臉龐,他們又何嘗不是希望我如此呢。我成長了、強大了,卻是鮮血換來的代價。

娘似乎走了,聽不到屋外的一點動靜,整個世界又沉沉地睡去。我悄悄地打開門,探身望去,銀色的月華之中娘步履蹣跚地向前走去。

次日,爹和娘都沒有提及昨晚之事,連阿婆見了我也沒有多說半句,這着實令我欣慰。“啊,還真是第一次睡的那麼舒服啊!”小饅頭伸着懶腰慵懶地說道。

我敲了敲這小不點的頭,低聲道:“喂,你現在可是瀟瀟的侄兒,不要忘記了身份吶。”

小饅頭一聽,立即緊張地捂住了嘴巴,這可把我樂壞了。這時,伊珍從門外走了進來,進屋便禮貌地詢問大家睡得是否安好。

“啊,本公子昨晚安寢得很好。”小饅頭有板有眼地說道。我一聽差點將嘴裏的飯噴了出來,抬起頭向瀟瀟看去,她都快綠了臉。這小傢伙還真是丟臉啊。

“呵呵,是么。”伊珍捂着嘴笑道,“那小公子覺得飯菜是否可口?”

“啊,這個么——”小饅頭用手臂蹭了蹭我,我卻將臉扭過去,故意不去看他。“雖然沒有我娘做的饅頭好吃,但還是很值得回味吶。”此話一出,我和瀟瀟都同時做出昏厥狀。而伊珍更是開心地笑。

“小姐。”這時,從門外跑進來一個丫鬟對伊珍說道。

“什麼事,這麼急匆匆的?”

“盛大人來府上了,老爺要您出去行個禮。”那丫鬟說完還朝我們掃來一眼,然後壓低聲音對她主子道,“盛大人旁邊還有一個年輕公子,長的可俊美了,說不定是老爺想給小姐你相親呢。”

“你胡說什麼呢。”伊珍拍了拍這丫頭的頭撅起嘴道,接着轉過身對我和瀟瀟道,“府上又來了客,我去看看,二位妹妹在此等我一會兒。”說完,便跟着那丫鬟走了出去。

“我們也出去看看吧。”瀟瀟走過來道,“這盛大人說不定就是上回在晉安府碰到的那位。”

我像是猛地被水澆醒,一身冷顫,一種不詳的預感又從心中滋長蔓延開。“那好,去看看。”說罷,便轉身對小饅頭道,“你在這兒好好獃着,在姐姐回來之前哪兒也別去。”

“姐姐,快回來啊。”小饅頭在關門的一剎那喊道。

雖然說不上是什麼感覺,但是我知道一場好戲就要登場了。

“盛大人,今日前來不知有何要事?”我和瀟瀟從後門溜進了正堂,悄悄地躲在屏障之後,正好聽到了爹的聲音。

“尚大人好像並不怎麼歡迎我啊。盛某難道一定要有要事才能前來?就不可以平日來尚府坐坐么?”沒錯,此人定是那日去晉安府拜訪獨孤郡主的那位。

“呵,哪裏的話,盛大人言重了。”

“唉,尚大人公務繁忙,為皇上盡心儘力,可謂是日理萬機啊,查案都查到了突厥老營。盛某都不知道此次前來是否打擾大人辦公事了。”

“呵呵,公事公辦,私事私辦。看來盛大人並非只是單純地來做客吶。”爹淺笑一聲,反唇相譏,“盛大人不會是專程來替突厥人說情吧。”

“你說什麼?這可是誣衊朝廷重臣之罪!我只是前來告訴尚大人一聲,那案不必再查了。天下才剛剛安定,老百姓也想過太平日子。尚大人應該多想想如何國泰民安,而不是再製造出一些亂子。”

“我正是想天下太平呀。可如今有人密謀謀反,若不早點將其揪出治罪,怕是今後就晚了,到時便又是天下大亂、分崩離析。”

“可你有何證據說有人在密謀謀反?”

正當兩人針鋒相對之際,後門被人打開了。我和瀟瀟緊張地轉過身去,看到眼前的這個身影都吃了一驚。冷峻的面容上永遠帶着漠然的神色,彷彿永遠置身於世外。門縫中的一道陽光射在他的青色長衣上,泛出柔和的顏色。我踉踉蹌蹌地向後退去,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獨孤蘇怎麼會在這裏?他看到我們也是先驚了一下而後便恢復了鎮定。

“瀟瀟近來可好?”他看向瀟瀟問道。

“嗯,還好。”瀟瀟瞟了我一眼低頭道。

“那就好。這樣晁安也可以放心了。”獨孤蘇說著向前走來,卻自始至終未看我一眼。我抿着嘴唇盯着他看,也不說一字。心裏儘管疼,那就讓它疼去吧,疼死了就沒有感覺了,以後就再也不會感到疼了。我恨恨地想着,卻發現他已走到了我的面前。他雙目低垂恰與我的眼神相撞。是冷漠還是溫柔?是憤恨還是原諒?是沉痛還是釋懷?我望着他,找不到答案,墨黑色的瞳孔之中一切的情感都被他隱藏得天衣無縫,幽深的潭水之中倒映出我的影子,彷徨、迷惘的影子。可就只是他的這一眼,先前的恨都隨風消散了,內心憤怒的浪濤也平靜了下去,只剩下海潮遠去的聲音。“獨孤——”我微微地張開口,終於鼓起勇氣道。可第三個字還沒有出口,一陣風從身邊刮過,他拂去的衣袖甩在我的手上,擦身而過。呵,我晃了晃身,冷笑一下,還有什麼好說的呢,只是這樣罷了,終是這樣罷了,也只能如此了。

“爹——”門外傳來伊珍銀鈴般悅耳的聲音。

“既然已經被發現,就乾脆出去看看。”瀟瀟拉起我的手就把我拖了出去。

我和瀟瀟從屏障中走了出來,所有人都背對着我們,所以並沒有注意到我們的存在。亮堂的房間中,伊珍婀娜地走了進來。她已換了一身衣服,遠遠看去,竟如下凡的仙子:黑亮的眸子,瞳仁里隱着一層霧,嘴唇嫵媚豐潤,小巧光滑的鼻尖被寒風吹得微微有點紅,卻透出一份可愛,柔軟又有光澤的黑髮下半隱在雪白的脖頸,發端微微捲曲着,顯得清麗飄揚。

“這是我的女兒,叫伊珍。”爹得意地介紹道。

“啊,真是百聞不如一見吶。”那盛大人看着伊珍嘆道,又見已走到他們身邊的獨孤蘇便道,“這是跟我一起前來的秦淮的獨孤公子。”

獨孤蘇走上前去恭敬地朝爹和伊珍作揖道:“晚輩獨孤蘇,見過尚大人和伊珍小姐。方才在尚府遊走了一圈,所以來遲,失禮了。”

“唉,哪裏哪裏。獨孤公子果然是一表人才!哈哈,不知是吹得是什麼風,這江南晁府之女和秦淮獨孤氏竟都來到我尚府,真是蓬蓽生輝吶!”

“哦?你剛才提到江南晁家之女?她是不是叫瀟瀟?”盛大人皺起眉頭道。

“正是。你怎麼會知道?”爹奇怪地問道。

“是之前也見過。”瀟瀟脫開我的手,走了上去,站到眾人之中開口道。

見此情景,我猶豫了一會兒,便也只能走上前去。沒想到獨孤蘇竟然已經和這盛大人串通一氣、狼狽為奸。我忽地想起那日兩人在晉安府密談之事,這盛大人分明對獨孤蘇說過“這尚應衡真實屬可惡,這等危險之人一定要早日剷除才可”的話。不好,怕是此次前來別有預謀。我警惕地看向他們,無意間卻掃到了伊珍的眼神。只見她含情脈脈地看着獨孤蘇,臉上微微地泛起紅暈。而獨孤蘇卻並未看她一眼。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又從心底騰起。

“不知獨孤公子是否已有妻室?”爹可能也覺察出伊珍的表情便問道。

“唉,獨孤公子可是瀟瀟洒灑闖蕩天下之人,怎會被兒女情長所牽絆。”還沒等獨孤蘇回答,盛大人便插嘴道,他又看向伊珍,忽的眉開眼笑,“哎呀,伊珍小姐和獨孤公子看上去可真是天生一對吶!美女配英雄,自古佳話!”

伊珍聽了害羞地笑了笑,低下頭不多說半句。那盛大人瞅了她一眼,心中便已明了,他眼珠子一轉故意道:“所謂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二人何不定下這門親事?也好讓盛大人放下一顆心啊。”

“這——”爹愣了愣,看向伊珍。伊珍卻跑過去抱住他的手臂紅着臉道:“爹——女兒還不想離開您呢。”說完便跑了出去。

“哈哈哈哈,這孩子害羞了!”爹捋着鬍子大笑道。

我走到獨孤蘇的身旁,嚴肅地低語道:“我們去亭子一下,我有話要對你說。”說完,便徑直走了出去。

亭旁的樹叢上還留着一絲殘雪,如白色的棉花輕輕地撲在上面,微風吹來,撲撲地突起,似要隨風飄去。我站在亭子中,看着他慢慢地走來,就如初次相見之時,他從雨幕之中走來一樣。

唰——還沒待他走近,我就抽出劍對準他的喉嚨。“獨孤蘇,你這次前來是為了與尚伊珍成親還是另有圖謀?”我一字一頓道,內心憤恨的潮水又翻卷而來,“你若是要和伊珍拜堂我管不着,可你若是想傷害尚家之人,我絕對不會讓你得逞!”

他微微地抬起頭,瞟了一眼劍鋒,良久才開口道:“二者皆非。”

“那是為了什麼?”

“你不久就會知道的。”說完,他便轉身離開。

劍從我的手中滑落,“咣”的發出一聲脆響。我一動不動地站着,如一朵荊棘中的薔薇,隨風飄搖,縱使身邊的刺刺傷我,也努力地開放着,卻同時也不斷地用自己的刺去傷害身邊的每一個人,若愛得越深,便刺得越深。

“你已經知道尚應衡是你的父親了,是吧?”獨孤蘇忽然停下來道,“別忘了你師父臨終前的囑託:告訴你的母親你師父一直沒有忘記當年的承諾。”

暮色蒼茫,餘輝橫照,然而蜀中之地仍是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請問這裏是蜀館嗎?”一個身穿胡服頭戴絨帽的年輕人走進一家破舊簡陋的酒家問道。他環顧四周,找了一張還算乾淨的長木凳坐了下來。

店主是個長滿絡腮鬍子的漢子,此刻他正奮力地“嗙嗙嗙”地切着一塊豬肉,見有客來也不去招呼,只是隨口答道:“牌子上不是清清楚楚地寫着‘蜀館’二字么?這還需要問?”

年輕公子微微一笑,低頭不語,手輕輕地扣着木桌,像是在思索什麼。

屋內頓時沉寂了下去,只剩得豬肉刀砸在砧板上的“嗙嗙嗙”聲。漢子見沒人答話,這才轉過身問道:“客官,想吃點什麼?來盤小炒肉如何?”

可那年輕人卻突然抬起頭直直地盯着他道:“蜀山大弟子在這兒切豬肉是不是太可惜了?”

漢子一怔,不自覺地握緊了手中的刀,良久才轉回身,像是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般,道:“那好,就按客官的吩咐辦,來盤炒肉。”於是,他就把切好的碎肉倒進鍋里翻炒起來。

年輕公子早知他會如此反應,不禁撇嘴一笑,忽地拔出一把劍向前飛去。可那漢子也不躲閃,只是抽起旁邊的豬肉刀隨意地朝劍的方向扔去。刀在空中劃過一個圓弧“當”的一聲便將其擊落。而自始至終漢子都沒有轉回身去看一眼,只顧着自己放鹽加菜,忙得不亦樂乎。

“蜀教果然名不虛傳,在下佩服。”年輕公子拍手稱讚道。

而那漢子也不理會,端着菜走到公子跟前道:“給,小炒肉好了。”

可話音剛落,就見數十把刀穿透牆板齊齊地向那漢子飛去。他一驚,一腳將長木凳踢得粉碎,縱身往屋樑上一躍,朝底下喝道:“你到底是什麼人?!我早已退隱江湖,不想再有是非!”

“哼,江湖有江湖的規矩。既然你曾經為江湖中人,退不退隱就由不得你了。”年輕公子笑道,背後霎時站滿了數十個突厥武士。

漢子見竟是突厥人找上門來,料想定是江湖中又出了什麼大事,便從屋樑上跳下來道:“你是突厥世子么?要找我做什麼?”

“很簡單,指路。”年輕公子淡淡道。

“指路?指什麼路?”那漢子一愣道。

“你只要幫我們找到紫電劍便可。”說罷,他便朝後面的突厥武士示意了個眼神。四五個壯士立刻奔了上去將那漢子牢牢捆住。

“紫電劍?我呸,你們想得美!”漢子掙扎着,眼睛裏也冒出了血絲,“教主是不會讓你們得逞的!”

“喔,蜀山教主,我差點忘了那個老酒鬼。”年輕人揉了揉頭慢悠悠道,“老酒鬼那邊你儘管放心,我們可以對付。你只須答應幫我們便可。”

“可我要是不答應呢?”

“呵,那我們就得對不起你的妻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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挽風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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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惜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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