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封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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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山宜知六甲秘祝。ＷＥＮｘｕｅＭＩ。ｃＯｍ祝曰，臨兵斗者，皆列陣前行。凡九字，常當密祝之，無所不辟。要道不煩，此之謂也。
——《內篇·登涉》
烏雲沉沉地壓過頭頂，如黑色的簾幕將天空整個罩住。轟隆隆，轟隆隆，雷聲從遠處一層層地堆疊過來，在某一個恰到好處的位置與閃電一起炸裂。大雨如注，在鬆散的泥土上似一把把刺刀劃出一條條溝壑。我和獨孤蘇並肩站立，緊握長劍，與突厥世子對峙着。
“尚伊沄、獨孤蘇，你們若是現在俯首稱臣，我便可饒你們不死。”突厥世子開口道，他的全身也被淋濕，隱在灰暗之中。
我和獨孤蘇都不作答，肩並肩的作戰已使我們之間有了默契。“待會兒我先假裝出劍，你趕快上山，我隨後便到。”他低聲說道。我向他望去，雨水順着他的下巴淌下，眼神堅毅地看向前方。我卻一把揪住他的衣服，哽咽道：“你剛才還答應我會陪我到最後的。”他卻不語，伸出手慢慢地把我的手從他的衣服上挪開。放手的瞬間，一滴水冰涼地打在我的手背上，緩緩地沿着指尖流下，我忙撇過頭去不忍看他。
霍！獨孤蘇的青霜劍被拔了出來，發出冷寂而鋒利的聲音。與此同時，突厥世子也亮出了長刀。霍！霍！霍！雷公和電母的刀光亦在長空飛舞。
“你還不走？！”獨孤蘇在我的背後喊道。
“你要記住你說過的話！”我忍住哭腔道，咬咬牙就拔腿向前跑去。疾風在我的耳邊呼呼地刮過，雨水在我的腳下嘩嘩地濺起，刀劍在我的身後嚓嚓地迴響，而背後是重重的煙灰色的雨幕。我不敢回頭看一眼，只是奮力地向前跑去、跑去……
忽然，天宇之間傳來一陣悠邈、悲愴的歌聲和古琴的錚錚聲。我抬頭望去，不見其影，只有一方灰暗的天空。“輓歌一曲，悲悠我心。凄凄切切，食不咽兮。蒼蒼茫茫，思不眠兮。聊逍遙遊，唯吾獨行。”歌聲、琴聲、風雨聲頓時交雜融合在一起，回蕩在山谷之中，凄惶人心。
“道長，你在哪裏？”我大聲喊道。可回答我的依然只有琴聲和歌聲，“輓歌一曲，悲悠我心。凄凄切切，食不咽兮……”我停下腳步，暗自思忖，說不定這是道長在給我提示呢。如果瀟瀟此時在身邊，她定會鎮定地告訴我接下去該怎麼做。可現在只有我一個人，我必須獨自做決定。
衝殺聲又瀰漫了過來，混着冷兵器的碰撞聲。我閉上眼，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眼前閃現出了在紫荀閣時的情景。空蕩蕩的竹樓之內琴聲錚錚，古琴旁的茶爐之內幽幽飄出裊裊白煙，待到竹梁之上已化作一團水汽。樑上的水珠一顆顆滾下滴落在竹板上發出叮咚的響聲。師父坐在古琴邊閉着雙目彈琴道“伊沄，我們習武之人不僅要懂得劍術也要學會像修禪之人那樣心靜，精通音律。音律不只是音更側重於律，律中蘊含意蘊、方向甚至殺機。化一切為虛空，你便能領悟到其中的真諦。”那時，我只一知半解，並未明白師父對我說這番話的用意。
“蒼蒼茫茫，思不眠兮。聊逍遙遊，唯吾獨行。”歌聲和琴聲依然在回蕩。我閉着眼，慢慢地提起劍，仔細聆聽這其中的音律。漸漸地衝殺聲遠去了，接着風雨聲也遠去了，最後甚至連雷鳴聲也被我忽略，耳邊只留下那一曲動蕩心魄的輓歌之聲。“劼劍擊術第一招——飛湍白浪！”我忽地提起劍跟着音律飛到空中做出劍擊的姿勢，耳邊頓時響起巨石炸裂之聲。
待降落於地，我繼續閉目側耳傾聽。琴聲漸漸地比之前加快了，歌聲也愈發蒼涼，“聊逍遙遊，唯吾獨行。逍逍遙遙，今朝醉兮。”看來道長的確在給我暗示。“劼劍擊術第二招——風壑雲泉！”我跟着加快的音律在地上拚命地旋轉，落葉也在我的腳下跟着狂舞，最後匯聚在一起形成一個巨大的紅色漩渦，似要把一切吸進去。“逍逍遙遙，今朝醉兮。破軍貪狼，長空破兮。”琴律又加快了，如萬馬奔騰、風捲殘雲。“劼劍擊術第三招——雷霆霹靂！”我猛地將劍橫劈下去，穿入漩渦之中，那團巨大的落葉頓時飄散四方，如紅色的蝴蝶佈滿蒼穹。我又踮起腳向空中飛去，身後是穿着黑色鐵甲如海潮般的突厥士兵。
“娘，我不要走，我不要走！”小時候的哭喊聲又在我耳邊響起，那時候的我，身後不也是追殺的大軍么？娘，我定會衝出重圍奪到紫電劍的。我咽了咽口水對自己說道。
琴歌之聲依然沒有間斷過，我按着意念之中所指的方向飛去，慢慢着落到一塊石壁旁。這塊石壁幾乎是垂直地聳立着，近乎有三丈之高，如一尊高高在上的神像俯視眾生。我環視四周，不禁後悔莫及，此處除了前方的一條小道，另外三面都被巨石和這石壁堵塞。衝殺之聲越來越近，眼看着突厥大軍將至，忽然空中飛來兩人，翹首望去竟是獨孤蘇和那突厥世子。刀劍之光在灰暗的天空中閃閃而過，巨大的風將他們的頭髮和衣帶吹得四處飄揚，不時還有閃電的紫光在背後劃過。“獨孤蘇，我在這裏！”我竭力地朝空中喊去，可這哪裏能使得他聽見。眼看着這二人就要飛過，我忽地騰空躍起大喝一聲：“劼劍擊術第四招——天光雲影！”接着一翻身，劍從腹下刺了出去，如一條扭曲的蛇咬住那突厥世子的衣服。他一驚，沒料到會有人暗中偷襲，頓時向下飛去。
“你怎麼會出現？”獨孤蘇問道。我微微一笑，拉住他的衣襟亦朝下飛去。待着落之時，突厥士兵已經擁到了石壁前的小道上，突厥世子站在他們的前面，冷冷地盯着我們。“大家瞧好了，就是這兩個人殺害了我們的公主和其他兄弟，你們現在要怎麼做？！”他一揮袖朝後喊道。
“殺了他，殺了她！”沉悶的聲音齊刷刷地匯聚在一起，“殺了他，殺了她！”如身上的鐵甲般，不帶有一絲熱度。
“這次說什麼都不能放我先走。”我看向獨孤蘇道。
“嗯。我會陪你到最後。”他亦轉向我道。
“一定？”
“一定。”
“啪！”突厥世子一拍手，向後做了個手勢，那群餓虎豺狼就沖了上來。我和獨孤蘇幾乎同時躍起，用劍向下劈去。劍與刀的鋒刃之間電光閃閃，發齣劇烈的摩擦聲。我一腳踢在兩個士兵的頭上，他們“嘭”地撞在一起，待其眩暈，我便抓准機會，一劍穿喉。可是衝上來的士兵越來越多，而我已有點無力招架，便只能落到地面一路斬殺。血在我的身邊橫飛，染紅了我的雙眼。我大聲地呼喊着，躲閃着砍過來的刀，機械地將劍刺進去再拔出來。心似乎在慢慢麻木，不知道生死是什麼，不知道愛恨是什麼，亦不知道美好的希望是什麼，只知道要一路拚命斬殺下去，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而獨孤蘇似乎並沒有想那麼多，他無情的劍比我見過的任何一個殺手出手的都要快。青霜劍泛着寒氣，如一條殺氣騰騰的青龍，自由地穿梭着、環遊着，吞噬着一切它能觸及的生命。就在這時，一個突厥人站到了獨孤蘇的身後，將刺刀提起準備砍去，而此時他正對付着前面的一排士兵。“小心！”我一見驚叫道，奮力衝破重圍奔了上去。就在刺刀落到他的頭頂之時，我猛地撲了上去一把將他拉開大喝道：“劼劍擊術第五招——玉雪冰封！”那提刀之人頓時應聲倒下。
獨孤蘇也不由得一驚，他猛一轉身，不料背後就是那塊石壁。青霜劍劃在了石壁之上，火星頓時頂着劍鋒“嘶嘶”地冒了出來——被劍劃過的地方竟出現了一道裂縫！“吱——吱——”石壁緩緩地裂開，前後搖晃着，似沉睡千年的巨獸忽然被搖醒，正慢慢地睜開眼睛。
就在這時，長空道長的歌聲又再次響徹山谷，琴聲也比剛才的更冷澀凝絕。
輓歌一曲，悲悠我心。
凄凄切切，食不咽兮。
蒼蒼茫茫，思不眠兮。
聊逍遙遊，唯吾獨行。
逍逍遙遙，今朝醉兮。
破軍貪狼，長空破兮。
人生短暫，挽風歌兮。
突厥人放下了手中的兵器，張望着天空，都以為是薩滿顯靈。石壁仍在沿着那道裂縫裂開，它帶動着旁邊的巨石也開始紛紛搖晃，碎石一塊接一塊地墜落，砸到地上濺起巨大的水花。突厥軍隊開始騷亂起來，這群從小就受古老巫術影響的蠻夷之人簡直被眼前的景象嚇得目瞪口呆、張皇失措。“大家不要慌！”突厥世子高聲喊道。可是局面越來越失控。巨石已從山坡之上滾落，伴着滾滾的雷聲，向人群砸去。一時間，突厥潰不成軍，四處奔散。狹長的小徑上擠滿了黑壓壓的人，而一些來不及逃的就只能眼睜睜地看着巨石壓過頭頂。
“嗙”一聲，石壁突然向四周炸開，一道紫光忽地順着方才的裂縫處猛躥上重霄，在蒼白色的天際處與劈下來的閃電交匯在一起，發出耀眼的光芒。
“紫電劍！”我不由得驚叫道。
在石壁四分五裂的一瞬，一把長劍攜着劍光破空而出。劍柄之上鑲有七顆紫紅色的寶石，如夜空中的北斗七星，熠熠閃光，武曲、廉貞、文曲、祿存、巨門、貪狼、破軍，依次排列。其劍身細而長，遠遠看去，只剩得周身散發出的紫光。它尖嘯着，直至蒼穹的心臟。就在劍鋒穿破雲層的那一刻，磅礴的大雨忽然停止，烏雲皆散，太陽又重新露了出來。光芒萬丈的陽光和劍光交相輝映，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原來，方才獨孤蘇已陰差陽錯地用青霜劍解除了紫電劍的封印。
“輓歌一曲，悲悠我心。”歌聲和琴聲再次響起。而紫電劍也隨之慢慢地從天際處往下墜落。我、獨孤蘇和突厥世子幾乎是同時一躍而起，向紫電劍飛去。
“月影辰霜！”獨孤蘇忽地將青霜劍向突厥世子橫掃而去。他一驚忙向旁側閃去，一縷頭髮被削了下來。我趁此機會忙飛了過去，伸出手去接住正在下墜的紫電劍。師父、師姐，伊沄終於要完成你們的心愿了，你們終於可以在九泉之下安歇了。
可就在我的手觸及到劍柄之時，突厥世子猛地飛來一腳，正好踢中了我的肩。我的手不禁一抖，紫電劍順勢滑落下去。
“哈哈，紫電劍終是歸我了！”突厥世子一把握住劍柄放肆地笑道。
可話音剛落，就聽得“咣”一聲，獨孤蘇的青霜劍打在了紫電劍的劍刃上。“嗞——”紫紅色的火星在兩把帝王之劍的鋒刃處閃過，青霜劍放出懾人的青光，紫電劍則放出耀眼的紫光。兩人咬着牙，互相抵着劍，絲毫不敢放鬆。
“劼劍擊術第六招——飛沙走石！”我重新拔出劍向突厥世子的背後刺去。他一轉頭正欲躲去，卻已經來不及了，我的劍早已攜着沙塵刺向了他。
他驚呼一聲，向地面墜去，而與此同時，紫電劍也飛向了獨孤蘇。“破軍貪狼，長空破兮。人生短暫，挽風歌兮。”歌聲悲愴，琴音蕭瑟，一道血光閃過天空。
獨孤蘇的青霜劍緩緩墜落，它的四周飄散着雲氣，竟沒有了之前的肅殺之氣。是去接紫電劍還是青霜劍？我不禁問自己道。“伊沄，不要管我。”耳旁出現一個微弱輕柔的聲音。我忽地怔住，腦中一片空白，下意識地俯衝而下接住了青霜劍。
待我下落到地面，獨孤蘇已倒在了地上。
“獨孤蘇！”我忙跑過去，扶起他道。
“呵，伊沄，你看——”他喘着氣，從身後掏出一柄長劍，可手上卻是鮮血淋漓。我連連地搖着頭，怎麼也不敢相信這手上流的竟是他的血。在我的心中，他早已化成了不死的神，他是不會流血的，甚至連眼淚也不輕易流下。
“愣着幹什麼呢。現在你是紫荀掌門了。”他笑道，嘴唇已漸漸地發白。
而我依然只是搖着頭，什麼也說不出，手輕輕地撫在他的臉上，將他額前的發捋平。他亦伸出手輕輕地將我摟住，低聲道：“對不起，我食言了。沒能陪你到最後……”
我正要說什麼，卻忽然覺得胸口一熱，一股紅色的熱泉汩汩而出。我慢慢地向身後看去，突厥世子趴在地上用青霜劍刺進了我的胸膛。他哈哈地慘笑着，慘白的臉上滿是血漬，“尚伊沄，你最終還是死在我的手上了。”
我亦冷笑起來，使出渾身的力氣將青霜劍拔出大喊道：“劼劍擊術第七招——大浪淘沙！”說罷，劍就飛了出去刺中他的胸膛。而我自己也隨之倒了下去。
“伊沄，你怎麼樣？！”獨孤蘇抱住我道。
我捂着不斷湧出鮮血的胸口搖了搖頭，微風吹在臉上，將我和他的頭髮輕柔地撩起。“你瞧，上天永遠都不會給獨孤蘇食言的機會。”
“你在說什麼？我難道希望你跟我一起死么？”
“呵，也許這就是命運。我曾說過，若要死，便求死在你的青霜劍下。看來上天是聽到了。”我一點點地垂下頭去，靠在他的胸口上。眼前不禁閃現出他剛來紫荀閣的情景，“尚伊沄，紫荀門派最後一位弟子。”他語言鋒利，卻不知在那時就已宣告了結局。
“因為——我怕你還不相信我。”他坐在蘆葦盪旁輕聲說道，第一次顯露出自己的悲傷。
“你難道不在別人傷口上撒鹽巴就會感到難受么？”他冷冷道，內心總是厭惡別人提及他的家世。
“為什麼總是對自己那麼沒自信呢？”他總是以另一種方式鼓勵我，而我卻一無所知。
“這是我的妻子。”獨孤蘇，你真得有這樣想過么？
“看來當日在蘆葦盪旁的一番話是白講了，你竟如此不信任我，我又有什麼好辯解的。”他低下頭，淺笑了一下。可是你曾知道，當你說完這句話時，我就知道自己錯了，我就後悔了。
他微微地抬起頭，瞟了一眼我刺去的劍鋒，良久開口道：“二者皆非。”那你是為了什麼而來呢？是真得如瀟瀟所說，是為了尋我而來么？
“其實我內心一直放不下……”他忽地止住，聲音斷在了空中。“因為是我把你帶入這仇恨與陰謀的漩渦中。當初之所以選擇離開其實是想讓你變得更加堅強，能真正地成為尚伊沄你。”獨孤蘇，我的確恨你，要不是你，我也不會忍受着吞下生死的眼淚；可是，我也不恨你，要不是你，我也不會懂得人生的意義。
“尚伊沄！”他走上前緊緊地抱住我道，“我絕不能看到你這樣！我絕不會看你送死！你還有我，我不會再離你而去，永遠不會……”是的，永遠不會了，我們永遠不會……再分開了。
我用我的熱血揮灑了這片青春。
回首遙望，屍橫遍野，滿目皆非；
輓歌聲起，精靈在空中低聲吟唱。
你抬起手，拭去我的淚，然後慢慢倒去……
眼前的景物漸漸淡去，黑暗的漩渦開始吞噬我。靈魂彷彿被驟然抽去，只留得耳旁錚錚的琴聲和悠揚的歌聲。
……
“這次說什麼都不能放我先走。”
“嗯。我會陪你到最後。”
“一定？”
“一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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