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三思而後行
嘉靖二十三年三月初八的寅時許,朱厚熜象往常一樣醒過來,躡手躡腳地從侍寢的妃子身旁溜下龍床,當了一年多的皇上,他終於學會了自己穿那套繁瑣複雜的朝服冠冕,也就不好意思再麻煩別人了。
但皇上體貼,妃子和那些內侍宮女卻不能不講規矩,妃子趕緊起身伺候他穿衣,還未等他穿戴齊整,乾清宮管事牌子黃錦就帶着尚寢監的宮女們來伺候皇上洗漱,尚膳監的內侍提着食盒將早點送了過來。
才喝了一碗紅棗枸杞粥,就聽到呂芳在門外喊:“奴婢呂芳恭請聖安。”
呂芳每天都要陪他上早朝,這個時辰過來請安也是例行的規矩,只是朱厚熜聽他今日說話聲音有些慌亂,便說:“進來吧。發生什麼事了?”
呂芳進來,果然一臉的焦慮神色,但沒有急着給皇上彙報,而是揮手斥退了伺候的內侍宮女,並恭請侍寢的妃子移駕回宮。等到左右無人之後,他才說:“回主子,今日是會試大比之日……”
朱厚熜拈着一塊點心,隨口說:“是,朕曉得。看你急成這個樣子,是不是科場出事了?可是有人將考題泄露了出去么?着三法司撤查嚴辦,將試題更換就是了。”
自有科舉考試起,科場營私舞弊現象便屢禁不止,歷朝歷代都採取了如試卷糊名、彌封、謄錄等一系列防範措施,但收效甚微;而且,那些在科場內杜絕舞弊的方法也只能限制沒有門路的寒門士子,科場外的舞弊更是防不勝防,大員受賄泄露考題也只是其中之一,所以對這種事朱厚熜早就有了心理準備,一點也不在意。
“回主子,比那事體還要大……”呂芳擦去了頭上的冷汗:“那些會試舉子們膽大妄為,竟然拒不入場,在貢院門口鬧了起來!”
筷子上的點心掉到了地上,朱厚熜也“呼”地一下站了起來:“啊!他們……他們罷……罷考了?”
呂芳向朱厚熜詳細彙報了事情的經過:三月初八是嘉靖二十三年會試的入場日,寅時初,來自全國各地的三千多名舉子在主考官內閣學士、禮部尚書高儀和副主考禮部侍郎楊慎以及十八位房師帶領下,進入文廟集體拜祭孔子,然後將按程序開始點名,經過搜檢之後,考生依號入闈。可在文廟祭拜之時,便有舉子哭倒在孔子像前,聲稱朝廷變法亂政、**士子,三兩個人的哭鬧竟引起了全體舉子的共鳴,一時間文廟之中哭聲震天,高儀楊慎等考官怎麼勸也勸不住。後來,群情激憤的舉子們將孔子牌位搶出了文廟,揚言要抬着聖人的牌位上街遊行示威,高儀楊慎與十八位房師拚命將舉子攔擋在了文廟一側的貢院巷口,此刻雙方正在對峙之中……
朱厚熜傻眼了,他想過會惹出麻煩,卻沒有想到麻煩會來的這麼大,大到了別說是他這個插班生,就是古往今來所有的聖主明君都會感到頭疼的地步!
明清科舉制度分三級:院試、鄉試和會試,通過這三級考試的讀書人分別稱為秀才、舉人和貢士。在此之外還有童生的預備性考試和確立會試中式舉子名次的殿試。因殿試只定名次,不存在被淘汰的問題,因此會試也就成為讀書人走上仕途的最後一次決定性的選拔,被俗稱為“大比”。
與鄉試一樣,會試每三年一科,安排在鄉試次年的二、三月份,稱為“春闈”。今年恰好是大比之年,禮部自年初就定下了會試之日,於三月初九開始,初九為第一場、十二日為第二場,十五日為第三場,每場於頭一天即八日、十一日、十四日點名入場;初九、十二日十五日答卷;十日、十三日、十六日交卷出場。對於封建社會的讀書人來說,會試是帶有決定意義的考試,老母賢妻紡紗織布甚至沿門乞討忍飢挨餓來供養他們寒窗苦讀十年甚至幾十年,磨破了硯台寫禿了狼毫,是金榜題名出仕為官還是名落孫山回家種田,就要在這一個星期的時間裏見個分曉。
封建科舉制度自唐朝確立以來,至今近千年,對於維護封建地主階級的統治、促進封建社會發展也曾起過積極作用,但自明朝以來,已日漸成為封建保守派抵制進步思想、反對社會改革的重要工具,成為社會進步的一大障礙。朱厚熜原本對八股取士頗不以為然,但到什麼山就得唱什麼歌,他不敢斷送了全國讀書人出仕為官的唯一正途,也就欣欣然地批准了禮部按照祖制定下的規程,並在內閣大學士們擬定的備選考題中選擇了三道連他根本就看不懂的考題。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那些讀書人並不領情,居然在京城之中,在這大比之年鬧出了封建社會前所未有的舉子集體罷考事件!
不用說,一定是官紳一體納糧惹的禍!
嘉靖新政雖然自去年七月份在兩京一十三省全面推行,因為政策的遲滯效應以及各地官紳士子還對新政持有觀望態度,去年八月份各省鄉試的秋闈該一切正常。到了今年,那些士子見朝廷並沒有廢弛新法的意思,不滿的情緒就越來越強烈。今次大比,三千多名舉子齊聚京師,一個個都是受孔孟聖賢之道教育多年,最是尊禮法,在這種情況下,有人一帶頭煽動,他們心裏積壓許久的怨氣便爆發了出來!
定了定神,朱厚熜不滿地對呂芳說:“你管着東廠和鎮撫司,手下緹騎校尉番子暗探有十數萬人,京城出了這麼大的事情,此前就沒有聽到什麼風聲么?”
見皇上有責怪自己的意思,呂芳委屈地說廠衛探子多有奏報,奴婢也曾專門給稟報過主子,只是……
朱厚熜這才想起來,此前呂芳曾提醒過自己,最近各地匯聚京師參加大比的舉子私下走動頻繁,不少舉子多有非議誹謗新政言論。可他忙於開工廠、畫槍炮草圖,連東廠的訪單都顧不上細看。這還不算什麼,他還樂觀地對呂芳說“防民之口甚於防川,你收了人家一半的錢糧,還不允許人家發幾句牢騷么?”
實在太大意、太麻木了啊!
“是朕錯怪你了,”朱厚熜說:“依你之見,此事該如何處置?”
呂芳想了想,說:“回主子,此時最緊要的是要安撫住那些舉子,斷不能讓他們上街鬧騰亂了京師。依奴婢陋見,不若着首輔夏言帶全體閣員並六部九卿前去勸說……”
朱厚熜嘆了口氣,說:“唉!高儀楊慎都勸說不住,夏言等人去了又能如何?”
“實在勸說不了,少不得也得彈壓那些不法士子。奴婢方才已密令東廠和鎮撫司的奴才將那周邊幾條街全部封鎖,主子可令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做好準備,若兵力還不足,可派人即刻召俞大猷、戚繼光帶京師營團軍進京戒嚴……”說到這裏,呂芳也被可能引發的嚴重後果嚇住了,趕緊補充說:“依奴婢陋見,能不動刀兵還是不動刀兵為好,畢竟鬧事之人是兩京一十三省的三千多名舉子,關係國朝斯文元氣……”
朱厚熜把眼一瞪:“廢話,歷來****運動的人都沒有什麼好下場!朕再暴戾,也不敢幹出那等焚書坑儒的事情!”說完,他拔腿就要往外走。
“主子……”呂芳趕緊跟了出來:“奴婢斗膽問主子一句,可要移駕何處?”
“當然是去貢院!”
“啊!”呂芳不顧禮儀地衝到朱厚熜的前面,跪下來拚命地叩頭:“那些舉子群情激憤,主子不可以身犯險,請主子三思!”
朱厚熜慘然一笑:“推行新政是朕的主意,如今出了這等事情,朕能不出面給天下士子一個交代么?”
呂芳的頭已經磕出了血,聽到主子的話,當即就嚇住了,抱着了朱厚熜的腿,哭着說:“萬萬不可啊主子……萬萬不可……”
朱厚熜氣急敗壞地罵道:“蠢才!那些士子能坐着公車來到京師,以罷考向朕示威,卻沒有在私底下糾結人聚眾造反,說明他們眼裏還有朕這個君父,他們都是飽讀聖賢書之人,你還怕他們干出忤逆弒君之事不成?正如你所說,鬧事之人是我大明兩京一十三省的三千多名舉子,關係國朝斯文元氣,絕不能動刀兵征伐鎮壓。要想平息此事,或許也只有朕親自出面了。”他對着一旁不知所措的黃錦說:“着人給朕備馬!通知朝臣,今日早朝取消,有要緊差事的回衙辦差,沒有要緊差事的就跟着朕一起去貢院看熱鬧。哼!煌煌史冊絕無僅有之事居然發生在朕這嘉靖一朝,朕還真是榮幸之至啊!”
聽到主子如此負氣地說話,呂芳和黃錦也不敢再勸諫,黃錦趕緊命人備馬,呂芳趁這個當兒將守衛大內的御林軍指揮使周言叫了過來,命他點齊人馬護送皇上移駕貢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