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四章 法學!
此次回朝復任內閣首輔,夏言最大的感覺只有一個字:累!每天天不亮就要上朝,散朝以後又要回內閣處理京城各大衙門、兩京一十三省雪片似飛來的奏章公文,處理政務的當兒還要應付那些求見的官員、協調那些幾個衙門之間扯皮的事情……忙得連喘氣的時間都沒有。畢竟已經六十歲的人了,每次自內閣下值回府,他就象散架一樣,非得僕役攙扶着才能下得了他那一品規制的八抬大轎。
可是,回家也不安生啊,經常有官員早就等着拜謁他這位內閣首輔,有跑官要官的,有周旋說項的,有搬弄是非煽風點火的,不一而足,令他不勝其煩,有心閉門謝客,可是一般官吏家人可以擋駕,遇到六部九卿這樣的達官顯貴或一些與自己關係密切的官員,少不得也得讓進府來吃杯茶,寒暄幾句。
此刻,坐在他家的這位官員就是這樣的,雖然只是六品小官,在冠蓋如雲的京師,這號人根本就算不上什麼官——每個衙門每間值房裏坐了好幾個,經常被別人罵:“永定河裏的王八也比你這號人稀罕些!”的就是這幫人,可這位與一般的六品小官不同,他是夏言去年主持會師之時親自取中的進士,現為翰林院編修的高拱。封建官場最重鄉誼、年誼,而師生情分更在同鄉、同年之上,所以門生被稱為各自恩師“夾袋中的人物”,公然登堂入室也不避嫌疑。
高拱是河南新政人,年紀輕輕就考中秀才,又曾高中鄉試第一名,成為名動河南的解元,嘉靖二十年會試大比,也是名列第一,依着夏言的本意要點為狀元,可當時的嘉靖皇帝根本不看墨卷,只揀着名字順耳吉利的胡亂點了前三名狀元、榜眼和探花,生生將高拱擠出了一甲進士及第,只得了個二甲頭名的“傳臚”,賜進士出身。他自己倒不知道這些內情,只是讓夏言頗為惋惜,對這個門生就愈發親近了幾分,因而兩人雖無鄉誼,卻比一般的師生關係更為密切。
一見夏言進來,高拱就跪了下來,恭恭敬敬地嗑了一個頭,說:“受業高拱拜見師相。”
因是自己的親近門生,夏言也不用和他打官腔,只簡單地應了一句:“來了啊?吃過飯沒有?”
高拱尷尬地笑笑,說:“回師相的話,學生今日剛回京師,在衙門裏應了個景就來拜見師相,還未曾……”
“你高肅卿就曉得在老夫這裏打秋風!”夏言轉頭吩咐管家:“將晚飯送到這裏來,肅卿是河南人,喜食麵食,讓廚房再烙幾張餅送來。”
高拱也不拿自己當外人,直接對管家說:“有醬么?有醬也煩請老哥送一碟。”
管家也不見怪,應曰:“有,還是皇上今年年初賜給我家老爺的金華豆醬。”
“那個味道太淡,吃不慣,還是我送給師相那家中自製的麥醬合口。”
正在被丫鬟伺候着更衣的夏言借口笑道:“孔聖不得起其醬不食,你高肅卿如此挑剔,倒也不愧為聖門之徒。”
高拱得意洋洋地道:“五經之《禮》記載醬食有多處,記有豆醬、芥醬、卵醬等,用之各有所宜,孔聖人無醬不食蓋源於此。不過,自周以後,制醬種類越來越多,桓譚《新論》載有艇醬,漢武帝有魚腸醬、連珠雲醬、玉津金醬,《神仙食經》有十二香醬,如今市面多有售者,江南以豆醬為重,北地則多為熟面醬,如此多的醬料,孔聖人也未必都食用過……”正在滔滔不絕地說著,他突然看見夏言將臉沉了下來,趕緊住口不說了。
“說啊,怎地不說了?”夏言嘲諷他道:“你高肅卿博聞強記,才學出眾,老夫好生佩服啊!”
高拱趕緊跪下,說:“學生班門弄斧,讓師相見笑了……”
夏言冷笑着說:“你高拱是聞名遐邇的大才子,老夫哪敢取笑你?!”
高拱頭上冷汗潺潺而出:“學生孟浪,學生孟浪……”
夏言長嘆一聲:“肅卿啊,官場看似平靜,其實波諉雲詭、暗潮湧動,如你這般持才傲物的脾氣,可難能安身立命!”
“師相教誨的是……”
江山易改,秉性難移,夏言對自己這個得意門生罵也不知道罵了多少次,知道讓他立時就改也難,便說:“起來吧!你要的醬也給你送來了,若要再賣弄學問,吃飽了肚子也不遲。”
高拱乖乖地起身,衝著一旁偷笑的管家做了個鬼臉,不巧又被夏言看見,他又長嘆了一聲,對他說:“你既身為翰林,便是‘儲相’,當修身養性,注重官儀體面才是。”
明朝內閣輔臣幾乎清一色都由大學士擔任,而大學士又必須是翰林院出身,自明太祖洪武十八年起,每次京城會試中考取的新科進士,均需分在九大九小衙門觀政實習,一般授予九品官職;只有極少數才華出眾的人,才有可能通過嚴格的館選考試進入翰林院當庶吉士。庶吉士雖然也食九品俸祿,卻並不是一個實際官職,只是在翰林院中研究歷朝歷代經籍典故,治國用人之道,三年屆滿便授予從六品,擇其優者報皇上親點為翰林,以備日後晉陞侍讀侍講,作為皇帝顧問的儲備人才,前程不可限量。其他人等散館之後也可充任六科給事中或都察院為監察御史,也都是一等一的風憲言官。因此凡經館選入翰林院為庶吉士的進士,雖較同年晚三年才授官任職,卻處於相當優越之地位,任他官居幾品,也要客氣相待。而且,明朝雖無非翰林不能入內閣的明文規定,但自永樂皇帝到嘉靖皇帝,歷任內閣大臣絕大多數都是翰林院庶吉士出身,因此庶吉士被官場同僚尊為“儲相”。
不過,高拱這個“儲相”與其他庶吉士不同,他只當了一年庶吉士,便被授予正六品編修官職,着實令同僚羨慕。這固然是因為他的恩師夏言當時是內閣首輔,但更主要的,還是因為他確實才高過人,翰林院掌院學士陳以勤將他破格提拔,既是送了天大的人情給夏言,又可顯示自己識人用人不拘一格的風骨,倒也沒有多少人呱噪。
高拱不敢再說笑,老老實實陪着夏言走進膳廳。坐定之後,僕役將食盤放在桌上,給夏言盛了碗米飯,獨給高拱上了碗二米粥,將一盤煎得黃澄澄的烙餅和一碟麥醬放在了他的面前。高拱看着不禁食指大動,偷眼看了看夏言。夏言冷哼一聲:“餓了就吃,要到老夫家裏打秋風,許是午時就沒有吃飯吧。”
高拱厚着臉皮說:“兩個銅子的芝麻燒餅學生還是買了一隻的。”
夏言歷時正德、嘉靖兩朝,任過多年翰林院掌院學士和禮部尚書,不說寄名弟子,便是主持科考親自取中的門生沒有一千也有八百,也只高拱敢如此在他面前戲謔狎笑,插科打諢,讓他這個持禮端方的老學究愛也不是、恨也不是,搖頭嘆氣說:“你高肅卿乃是河南人,怎地跟山西老摳一般儉省?”
高拱已經抓了一張煎餅正在往上面抹醬,聞言就笑着說:“師相明鑒,學生自幼家貧,全靠家慈拙荊紡線織布才供養就讀。如今又在翰林院那清水衙門供職,一年不過百十兩銀子的俸祿,京城米貴,居大不易,學生還得遵着師相吩咐保持官體,不得不雇個丫鬟長隨支撐門面,平日裏少不得就得勒肯自己。”
高拱說的也都是實情,明朝官員俸祿之低確是歷朝歷代罕有,翰林院那清水衙門也不象六部那等實權在手的衙門有各地官員孝敬,不過夏言卻還是冷哼一聲:“這等話往日說說倒也罷了,如今你剛剛巡查山東,莫非還未撈得盆滿缽溢?”
高拱苦着臉說:“回師相的話,莫說學生只是個副使,便是正使也不敢如此。折了官聲倒是小事,累及師相一世清名,學生便是萬死也難辭其咎啊!”
他這樣的表白夏言根本不信:“收不收是你的事,送不送是他們的事,莫非山東通省官員、各衛所指揮守備都沒有想到要一把糖稀抹了你們的嘴,指望着你們‘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
“師相明鑒,開始確有人要塞些阿堵之物於學生,被學生嚴詞拒絕了,後來他們曉得學生出自天下第一等清廉之師相門下,也就無人敢再造次了。”
到底是名滿天下的大才子,這句阿諛奉承的話說得不露一絲痕迹,讓夏言心裏很受用,捻着鬍鬚笑道:“如此說來,倒是老夫壞了你等悶聲大發財的好機會了。”
“回師相的話,你老也只是壞了學生髮財,卻並未擋着別人財路啊!有的人這一趟確是撈得盆滿缽溢,回京時的袍袖塞得滿滿澄澄,捏也捏不住……”
夏言知道高拱所說的是奉旨赴山東清田並點驗衛所兵馬的欽差正使、都察院監察御史葉樘,但他知道葉樘是已故的前任內閣首輔張熜張孚敬的門生,這些年又攀附嚴嵩,他與這兩人的矛盾都由來已舊,朝野皆知,自己剛回任內閣不久,如果就揪着葉樘不放,難免給人“黨同伐異”的口實,還是再等一段時間再說吧。想到這裏,他便打斷了高拱的話:“老夫心中自然有數,此話就不要在外面說了。”
高拱也知道恩師的顧及,也就轉移了話題:“師相,學生此次去山東,倒是頗有收穫,發現了一個可堪造就的大將之才。”
身為內閣首輔,最重要的職責便是為朝廷遴選任用人才,而且,能讓自己這個一向自視甚高、目中無人的學生滿口稱讚的人實在難得,夏言頓時來了興趣:“哦,快說來聽聽。”
高拱卻賣了個關子:“師相累乏一天了,還是等用過飯,學生再細細稟報師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