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
他站起身,慢慢地走到窗邊。黑沉的窗玻璃外,是校園星星碎碎的燈光,稀疏又沉默地在黑夜中閃爍。
“你在單戀么?”程然背對着她輕聲問。
苗小青沉默,沒有否認。
“單戀不錯,”他側過身,側臉映在玻璃上,“你現在很好,談了戀愛就會變得依賴,那就不好了。”
他靜靜地看着苗小青,目光安然澄靜,如同冬日無風無雨的湖面,撲面一股濕潤的冰涼。
苗小青多數時候能從那平靜無波的湖面,見到自己微渺的倒影。
那雙漠然卻洞悉的眼睛,看得到的,是他想看到的;看不到的,是沒必要看到的。
苗小青懂了,她那從未想過隱藏的心思,對程然來說,是沒必要看到的。
胸口的火熱被撲冷了。
房間的安靜讓她感到一種無處容身的局促,她站起身,“我該走了。”
“平均場會算了?”程然走回來。
“會了,過兩天就能交給老闆了。”
“你確定?”
“確定。”
程然低頭想了一下,又說:“還差一碗冰糖雪梨水。”
“什麼?”苗小青被他沒頭沒腦的一句話搞懵了。
“去買冰糖跟雪梨,”程然說著話,已經走到門邊,彎腰開始穿鞋,“你去不去?”
“不去!我該回宿舍了。”苗小青有點氣悶,“再說,我又不是保姆。”
程然穿好鞋,靠着牆,雙手往胸前一抱,“再問你一次,去不去?不去別後悔。”
“去!”
苗小青說完就在心裏狠狠扇了自己兩巴掌,卻還是磨蹭地走到門邊。
苗小青心裏的氣悶擴大。
這股氣來的莫名其妙,甚至是什麼性質都說不清楚,像是失落,不甘,受傷混絞在一起,彆扭地梗在心口。
一直到宿舍樓下。
程然走在她的旁邊,兩人誰都沒有說話。
從湖上吹來的風很冷,空氣中含着清洌的水氣,撲到臉頰上微微濕潤。
苗小青彆扭地一直望着左邊,一盞盞路燈的燈光晃過,她的臉在光影交錯中一明一暗。
轉彎時,她的腿絆上路中間的石墩,身體猛往前一撲,臉砸到灰磚地面之前,脖子忽然一緊,毛衣的后領被人揪住,整個人都被提了起來。
苗小青站穩,看了眼揪在衣領子上的手,不用抬頭也知道是誰。
拽圍巾,揪領子,總是能完美避開肢體接觸的程然。
“你走路都不看前面?”程然數落道,“出來就一直朝左邊梗着脖子,落枕了嗎?”
那是因為你走右邊。
苗小青從容冷淡地扯回自己的后領,繞過他往前走。
程然追上來,“你生氣了?”
“沒有。”
“好好地怎麼就生氣了?”
好好的?苗小青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洌的空氣進肺里,如果承認生氣有用的話她早承認了——
“我沒生氣。”
程然再一次擋在了她面前,藉著昏暗的燈光探究地看着他。
苗小青低頭躲開他的目光。
也許情緒的出現總是緩慢的,滯后的,她決定要離開他的宿舍時,那感覺還只是像被敲了一悶棍,腦子一片空白。
直到走了出來,在電梯裏,與他共處在一個狹窄的空間,她柔軟的心一點點變冷變硬,結出了一根根尖利的冰凌。
她想着,如果他現在再說一句冷酷的話,她從心上隨便掰下一根冰刺,都能狠狠扎疼他。
她蓄勢待發地等着,落到她頭頂的卻是他的大手。
苗小青渾身僵住。他的手掌厚實溫暖,罩着她的發頂,輕柔地捋了捋。
“小孩兒一樣的。”他的聲音裏帶着笑意。
苗小青心上的冰凌“咔咔”地折斷了,她的鼻子微微發酸,又不是暗戀了幾年的,幹嘛這麼患得患失?
“走吧。”察覺到她的軟化,程然立刻收回手,塞回兜里。
他們沉默地走了一段,還是苗小青先開口:“我其實不是考研專業戶。”
“我知道。”程然回道,卻沒說他為什麼知道。
“考第一對我來說並不難,從我出生起,就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考第一,”苗小青緩慢地說,那些從來沒想過從心裏翻出來的話,卻在這時自然而然地說了出來,“我沒有很高的智商,記憶力也不算特別好,所以我要花很多的時間學習。一對一的家庭教師,各種培訓班,大量的習題訓練。”
“你爸媽也太狠了點兒!”
苗小青笑了下,“因為他們,我一生下來就有吃有穿,他們沒別的要求,就希望我學習好。”
“你爸媽狠,你懂事,”程然也笑了,“你們家倒是和諧。”
“其實小時候也不懂事,後來懂事了就很拚命,也是因為太拼,高考前大病了一場,結果考砸了。”
程然靜靜地聽着,一語不發。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他從小就考第一,但是考第一卻不是他必須要做的事。他只是在探索自己的人生,探索自己生活的這個世界時,順便考了無數次第一。
這樣的話不能說。
苗小青接著說:“他們說的其實也沒錯。除了考試,我別的什麼都不會,好像和考研專業戶沒什麼兩樣。”
“不一樣,”程然轉過頭說,“你會算平均場了。”
苗小青一怔,對他而言,評價一個人能力的起點就是會不會算平均場。
她笑了起來,燈光落進了她明亮的眼睛裏,閃着晶瑩的光芒。
程然停住腳步,轉過身面對她,看着她的笑容,神色意味不明。
“苗小青,你一直都像現在這樣吧。”他很輕地說。
“嗯?”苗小青也轉過身,面對他,臉上還帶着淡淡的微笑。
“一直像現在這樣,”程然說,“別哭哭啼啼的,那就不好了。”
夜色將他們籠罩着,微弱的燈光穿過黑沉沉的樹影,照到腳下,操場上的喧笑聲時斷時續地傳來。
短短的時間裏,他提醒了她兩次——別依賴,別哭哭啼啼的。
他的喜惡,表現得明明白白。
彷彿是因着黑暗的掩護,苗小青朝着他邁近一步。
他卻先一步轉身,朝着黑暗裏大步走去。
程然最終沒有吃到冰糖雪梨水。那天晚上,他先一步走後,苗小青回了宿舍。
苗小青的脾氣是你退一尺,我讓一丈,別人不給她留餘地,她也絕對不上趕着。
她在宿舍埋頭三天,把江教授交給她的任務完成了。
秋天早晨的陽光帶着一點金色,日漸枯黃的草坪冒着斑駁的青綠,那零零碎碎的生機異常討喜。
苗小青塗著厚厚的防晒霜,穿過半個校園,走着去辦公室。
路不算近,她有足夠的時間去看看藍天白雲,花鳥魚蟲,那麼就算程然在辦公室,她也能雲淡風輕地面對他。
她演了一路的內心戲,到了辦公室,程然卻不在。
袁鵬見到她,眼睛一亮,“喲,小青苗,你穿上裙子很有女人味啊!”
苗小青面色赧然。她穿了條四色拼接的背心裙,外面套了件黑色風衣,是她考上研究生,爸爸送她的禮物,今天才頭一回穿。
苗小青看了眼後面的空位子,狀似隨意地問道:“就你們倆啊?程然感冒還沒好?”
“三天前他就來上班了,”袁鵬說,“昨晚他女朋友從北京過來搞突然襲擊,今天怎麼會上班?”
苗小青正埋頭在包里掏筆記本,她的手伸在裏面掏啊掏,卻沒什麼也沒抓住。
袁鵬略帶興奮的聲音灌進她的耳朵里,“程然的女朋友不愧是學音樂的,氣質太仙女了,她一推門進來……”
仙女還用得着推門進來?
苗小青心想着,抓住那團纏到一起的線,試着扯了幾次,始終沒辦法成功地把線單獨扯出來。
袁鵬就像個敞開的話匣子,“……她很會給程然做面子,進來就自我介紹,音樂學院的大四學生,說謝謝我們照顧程然,還給我們帶了禮物。小青草,也有你的,瑞士蓮巧克力。”
苗小青煩躁地扯了半天線,猛力一抽,鼠標被線帶得從包里飛出去,砸到地上摔成了兩半。
袁鵬剛把巧克力放她桌上,見狀惋惜地大聲嚷嚷起來,“哎,你這敗家丫頭,這還是藍牙鼠標啊!”
苗小青垂眸望着桌上那塊藍色雪山包裝紙的巧克力,還真特么湊巧是她喜歡的經典口味。
思緒如同打上繩結的線,一拉一扯更糟更亂。
許久,她扔開那些糟亂的思緒,心頭才浮起一絲疑惑——
怎麼就沒想到呢?
怎麼就一次也沒想過他也許是有女朋友的呢?
她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大步走入夜色中的背影。
所以一切都是那樣的合情合理。
事情好像變得簡單了,又不是暗戀了幾年的,也不會因為慣性剎不住車。她平靜得連自己都驚訝,把筆記本穩穩地放到桌上,接上電源,才去拾起地上的鼠標殘屍。
“你們誰有多餘的鼠標?”她問。
杜弘把一個鼠標放在桌沿。
苗小青拿過來,插在USB口上,屏幕上的那個白色的箭頭活動了,她轉頭對杜弘說:“能用,謝謝!”
“去幫我倒杯水就不用謝了。”杜弘的聲音在屏幕後響起。
苗小青望着天花板幾秒鐘,低下頭把她計算公式調出來打印,這才去敲敲杜弘的桌子,“水杯呢?”
杜弘從一疊算稿下面拽出一個灰色的水杯遞給她。
苗小青盯着那杯子,半天沒伸手接。
“你沒手?”杜弘拿杯子敲了敲桌子。
苗小青遲疑了一下,還是接了過來,往杯口看了一眼,杯壁一層厚厚的茶漬和咖啡漬。
“好傢夥!”苗小青說,“把裏面那層揭下來,就又是一個杯子。”
杜弘橫她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