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離行
“小莫，這次替大哥多受累……”
“對我而言也不算太差……”
“有人嘮叨也總比沒有的強……”
執念，宛如一柄柄利刃，沉重而紛雜，切割着昏沉。
“總得有人將星辰號延續下去……”
“莫啟，你的路不在這。”
終末一聲嘆息，也似催急。
“哈……哈……”
停滯多久，短促氣流忽然像驚醒，再從裂口中湧入肺腑，發出嘶聲。
推開無數零碎迷霧，骷髏般的“怪物”倏地睜開眼，漆黑瞳孔凝聚，粘液與絮狀物一如既往，腐臭進一步刺激神經反射。
在幽藍反光金屬上，他清晰看到了那隻禿頭，噁心而骯髒的東西。
這是……我。
再審視，心海卻前所未有的平靜。
活下去，代替星辰號，活下去……一念如火，心臟“砰砰”強勁跳動，喚醒每一個苟延殘喘的細胞。
同時一隻沉甸甸包袱落下，也如燈塔，布着血痂的皮包骨身軀終於有了動靜，指尖點動。
大腦還些微暈窒，但已並不妨礙他聽見一聲過分歡喜。
“莫啟！莫啟！還活着！你還活着……嗚嗚……莫啟……嗚嗚……”金絲綉邊白裙的小人兒不顧害怕，一個飛撲便緊緊埋在了生長肉芽的胸口，掛着連淚。
足足三個小時！
無論她如何呼喚都得不到莫啟一絲回應，甚至到最後幾乎無法捕捉其生命信號。
倘若不是意識保持接入，她或許早已放棄，孤獨，死寂，悲落而絕望……一分一秒都成煎熬，九兒比自己想像中還要懼怕這些，小臉都像是快碎了。
“……抱歉。”
意識呼喚着安撫懷裏小人兒，些許的熟悉寵溺，但哭聲更起，像最終尋回歸路的孩子，莫啟低瞳垂頭而愧疚。
視線被分泌着的混濁液體擾亂，是了，將九兒獨自留在這不知名的黑暗中等待寂靜，撒手人寰，一了百了的選擇未免還是自私。
六千五百年，始終在身邊，一直守護的……只有九兒。
而他所不知道的是，如若最終丟失了意識信號，她也已下決心準備終了其靈子迴路……對於“活着”的這個信念，一人一智靈，在這他方，不過互相支撐。
半晌，令人心碎的哭腔放緩，一邊念叨數落，一邊宣洩，而趁此期間，莫啟則花了三分鐘，讓這具骷髏“怪物”平躺過來。
胸腔得以最大程度地吸入氧氣，儘管還是有些不適口腔內的異物。
“我……打算替星辰號活下去。”
意識驀然開口，像斟酌良久，思維也逐步流暢，九兒埋在肉芽間的哭聲頓止。
傻傻抬首看着，現如今這副模樣沒有半分與六千五百年前的他相同，基因，血肉……
時間腐化了太多，但唯獨其漆黑眸子，褪去怒火，一如那時明亮，堅毅而熟悉。
替星辰號已逝三百七十五名艦員，活下去，這是他身為星辰號指揮部中尉，星辰號唯一倖存者的職責。
九兒終於笑了，“嗯，一起……”
咔——嘶！
“警告……密封……失……警告……”
突然，逃生艙內響起氣壓低報，系統斷續，一陣輕微氣流吹過禿頂，體溫迅速喪失。
重重咳嗽一聲，讓莫啟的大腦瞬間清醒不少，“九兒，位置。”
“頭頂右手二十七度，大概兩米，是艙門氣閘！”小臉望去，面色頓時難看不少。
氣壓快速變化導致一地粘液向艙門密封位置躥去，但流路岔開，明顯不止一個泄露點。
“力場，隔離，膠封，還剩哪種有效？能不能查到泄露原因？”
抹掉淚，九兒竟無阻礙地接管逃生艙控制權，愣了下。
緊接着調取出控制界面，順手解除警報，快速瀏覽道，“力場發生器失去反饋，航行記錄顯示是擠壓和嚴重腐蝕導致氣閘破損，密封門自動隔離了閘室，現在可能是金屬老化導致氣密性不足。”
逃生艙採用一級戰艦甲板合金製造，恆啟星標準大氣腐化試驗推算也需要接近八千年才能形成結構破壞。
換言之，他們目前大概率處於某種複雜環境。
另一方面，密封門似乎並未長期接觸氧化物，一直以來相安無事，莫啟突然蘇醒后運行生命維持系統，而今剛好臨門一腳。
無論何種原因，六千五百年的時間尺度已經讓逃生艙成為一堆廢鐵。
“找到了！密封門右側的工具櫃裏裝配有金屬膠，莫啟，快！”
“馬上……”
血流加速，緊迫的求生欲驅使下莫啟花了半分鐘翻身，咬牙撐起半個身子，關節“咯吱”作響。
剛抬動右腿，忽感到一股拉扯，回首見是一根已被綳直了的金屬管，六針接口插進了腳板，粘着稠化血液退出半截卻沒感到一絲疼痛。
醫療艙？
金屬管由一個過道左側滑出的敞開艙室機座拉伸過來，正處於運行狀態，不斷注入淡黃樣的生物能質。
看情況是九兒在他昏迷時做的應急處置，同時帶走其體內一定量的殘餘異物，形成一個外部循環。
若非這般，只怕也難再醒。
看來神經損傷比自己想像中要嚴重得多……只在心中一“咯噔”，但醫療艙還能運作也總算是個好消息。
稍加用力，莫啟便將接頭掙脫，九兒慢了半拍察覺，皺眉小口緊閉，連停下了循環供應，收回金屬管，現在也顧不得他的武斷。
“氧氣下降至百分之十八，生命系統預計只能維持五分鐘。”
“沒準，老天都不想我活下去。”
自嘲一句，但站起的動作不停，莫啟躬着身子，順地板抬頭，已經能看到生鏽的密封門。
一邊平復喘息，先穩住左腿，右腿再抬前踏下時就感到明顯一陣冰冷與疼痛，淡綠色粘液迅速被染了紅。
簡單一個動作，卻耗費他八十六秒。
腿部微屈，雙臂撐於膝蓋，以節省不多的體能，咽了咽已經乾澀了的喉嚨，他保持站立不動。
深深將一口空氣吸入“斑駁”肺腑，停留片刻再長長呼出，又重複兩次，最後胸膛迅速憋緊。
托一級戰鬥訓練的福，憋氣不算是弱項，但生命維持時間預計只剩兩分二十三秒。
“九兒，穩定氣壓，終止生命維持系統。”
“氮氣提量百分之三十四，氣壓預計穩定七分鐘，抓緊時間。”九兒迅速調動控制界面。
考慮到資源受限情況下，這相對是個優化決策。
目光鎖定艙門，莫啟嘴角的肉芽無息抽動，“那就得看我們的運氣了。”
艙內排氣聲增大，氧氣含量迅速下降，緊跟着重心前移，體表溫度流失加快，直接吹出了寒顫。
這具骷髏對於“冷”這個概念無疑更敏感。
或是對死亡逼近的本能畏懼。
盯着地面，沿粘液潤滑開始摞動左腿，保持着平衡，再是右腿，移出一條駭人血痕。
兩步半米，共十三秒，莫啟稍呼出一口廢氣，緩解胸腔壓力，已能感到心臟開始加速，大腦也變得更遲鈍。
消耗比想像中快不少。
瞳孔向前凝聚，工具櫃在艙門右側約半米，三分之二身高位置，距離泄露點近一米。
二者之間離他不過一米多，已能藉著幽藍色反光看清恐怖面容，只要再向前兩步，便能勉強夠到金屬膠再封堵泄露點。
“看來運氣……”
咚！
“莫啟！”
突然，剛抬動左腿的莫啟沉悶一聲跪在地上，瞬間碾碎了一些肉芽，雙臂前撐，甚至能聽見數聲骨裂。
一腦門虛冷直竄脊柱，異常軟力，原本就慘白的臉更沒了血色，頓時急得九兒劃出控制界面，要重新激活生命維持系統。
“你等等，我現在就……”
“不……不用，是心臟，我……沒事。”
“可是……”玉紅瞳孔不忍。
“放心，會沒事的。”
意識聲立刻叫住，再笑了笑，緩了十秒左右，腦海眩暈加強，就見他又呼了半口廢氣。
好受了些，盯住地面，倔強驅動起四肢，扣動手指，一點點繼續托着血痕往前爬去。
活着……必須活着！
哪怕是怪物。
一步呼出一口廢氣，肺腑氧氣預估只剩不到半量，雙臂很快顫抖，彷彿沙漠蹣跚。
更嚴重是身體極度缺乏能量，一動一停，關節頻頻生響，到最後甚至神經都已麻木，莫啟這時反倒慶幸痛覺沒那麼敏感。
但心臟每跳動一次都如同在刺穿，虛冷一遍遍淹沒全身，已脆弱到難以支撐這具骷髏。
忽的，餘光瞥見一道身影，坐在左側不遠的椅子上，星辰號指揮部艦員服看着是那麼乾淨，品着一杯熱咖啡，他臉上肉芽不禁揉動，像是期待着什麼。
“南……”
“莫啟，不妨休息一會兒，一杯咖啡的時間，又能影響多少東西？”
那是他常說的一句，或是埋汰自己在研究上投入太多，莫啟怔愣，無言，緩緩扭過了頭，一滴混濁液體墜落。
南哥，我已經決定了……心中塵定，人影消散，像多了一股能量，四肢又移動起來。
那邊依舊是沾滿灰塵的椅子。
“我說莫啟，如果這次我們能選入星辰號，你會離開嗎？”
右側，一頭金髮的秦磊不知何時出現，緊張不安寫在了臉上，那是二人面試的最終一環。
莫啟只記得當時自己專心和九兒討論研究內容，簡單應付了幾句。
現在想想，少年憧憬依舊。
“放心，星辰號是最適合我們的地方。”
畢言，人影破碎，吐了一口廢氣，他再度拖動身體，冰冷覆蓋知覺，意識也似乎越來越遠。
就在這時，一雙腳忽然擋在了他面前，如一塊豐碑。
嘴角上的肉芽上揚，那是星辰號標準樣式，但苛刻的泛新程度讓莫啟一眼認出它的主人。
“艦長……”
沒人答話，彷彿隨時都會消失。
咚！
左腿發力站穩，關節響聲聽着就彷彿快散架的零件，吐出兩口廢氣，莫啟腦海升起悲念。
起來！
幾乎是拼足了最後的力勁，軀幹一點點抬升，在險些失衡倒下的瞬間，拖動右腿猛地一踏，控制不住模糊了視線。
給我站起來！
雙臂揚動，拔掉肉芽的指尖離開地板，撐着佝僂身體終於站立，依舊在掙扎。
伸手向前，想再見一面，向他彙報自己會完成最後的職責，告訴他星辰號不會消亡，卻是忽然一愣。
那是剛登上星辰號，和石海的第一次見面，笑容欣慰，只是一名平凡且以此為家的男人。
“莫啟！莫啟！……”
幻影如風一併離去，九兒在耳邊呼喚聲焦急，各感官迅速放大回落，等看清了幽藍光線中反射的醜陋面容，莫啟臉上則無聲墜落着了一顆顆混濁液體。
雙目充血，他已走到了艙門前，而右手則正放在工具柜上。
短短半米，耗費四十七秒，肺腑內就如同一隻快炸的火爐。
活下去！
咔！
莫啟心中低吼推着沒知覺的手指，用力按下工具櫃，彈出后九兒便迅速竄了進去。
小小身板拖着一塊十厘米長，食指粗的棕色金屬，一閃便撲到了艙門底部，直接扔了過去。
遇金屬迅速融化，數秒就將密封門全邊框封堵了個嚴嚴實實，同時立刻調出控制界面打開生命維持系統。
“莫啟你再堅持一下，馬上就好。”
小半身靠在艙壁，莫啟動了動手指表示自己還活着，聽氣流“嘶嘶”聲變得尖銳，直至消失。
體表溫度不再喪失，頭一股“新鮮”空氣終於湧入饑渴肺腑，接連數個深呼吸，心臟跳動減慢。
雙目血壓緩解，瞬間恍惚新生，全身都是一種解脫后的乏力感。
抬頭看見腳前那一條粘着血液的污痕，快凝了冰，他突然啞着嗓子笑了，裂口中的怪異“嘶嘶”聲在幽暗空間中回蕩。
像戰勝者的慶賀。
“剛剛嚇死我了，怎麼叫你都沒答應，我還以為你又……”九兒欲言又止，眼眶不爭氣地紅着，靜靜落在莫啟肩上，一如過去歲月。
“我……看見了幾個朋友，他們還和以前一樣，說著些不着邊際的話，也總是不管我說什麼，執着得讓人有些頭大。”
“但真到了關鍵時候，每個人都能靠住，這並不違和，他們是最優秀的艦員，是星海中最勇敢的先驅，也是我最好的朋友與導師。”
“也不怕你笑話，原以為星辰號只是我參選恆啟工程院履歷上的點綴，十年，二十年就會離開，沒想到最終一起跨過了億萬光年，我忘不掉，遇到他們才是我的幸運……太久，也太短了。”
話語悼別，意識中自顧喃喃着，玉紅瞳孔閃爍，添兩分傷感，偏了小臉只是聽着。
不去打斷，他已然累了，終於，在莫啟那漆黑眸子中尋到了對過去的一抹釋懷，有什麼離去，有什麼升起。
小嘴彎彎，一時安靜得恰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