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六千五百年
“接入能源模組……”
“程序自檢……”
幽藍光線輻射狹窄黑暗，像一名忠誠守衛，微弱機械聲執行既定指令，夾雜一絲金屬氧化的尖銳。
五張覆蓋灰塵的控制界面低暗，跳動“低能耗狀態”字樣，時不時閃滅，能源功率不穩。
逃生艙前端兩個隨意歪着的椅子，靠後三米左右，過道中段右側是一堵落下密封的艙門。
視窗外一片漆黑，底部邊沿則已生出了金屬銹跡。
“檢……檢測到生命信號，加……加載生命維持系統……加載重力場……警告，能源剩餘……剩餘……”
哧！
伴隨金屬拉扯着的疲勞聲，氣體由角落注入，揚起一片塵埃，快速恢復供氧，艙內壓力逐漸由負轉正。
隨後穩定於標準狀態，覆蓋標準重力場，與此同時能耗也緩緩上升，直接熄滅了三張控制界面。
咔！
艙內中部由四道卡扣固定豎著一張裝滿淡綠色粘液的培育艙，漂浮着絮狀物。
外部沾滿了灰塵，甚至已開始脫銹，看不清裏面究竟如何，表面只能分辨出一個烏黑類似於手印的圖形。
背後連接三根依舊在間斷運作的金屬長管，隔十分鐘左右勉強蠕動一次。
操作界面顯示九級基因改造劑注射完成，解除鎖定，同樣在不斷閃爍，能源即將耗盡。
咚！
突然，一張極其慘白的人臉從粘液中浮現，生長着一排排白色細小不規則肉芽！
撞在半透明金屬壁，瞳孔因長久未經受光照而急劇收縮，一隻手充滿青色肉褶皺。
隨後猛地像是難以呼吸，整個就如一隻怪物般拚命攪動粘液，掙扎拍打着艙體。
咚！咚——砰！
終於聽一聲裂響，掉落兩顆金屬絲，艙壁被砸開。
大股大股淡綠色粘液從裏面湧出，絮狀物觸到金屬地面后迅速吸附，散發惡臭。
一隻人形“怪物”跟着癱軟滑了下去，擠開了一地絮狀物，背部同樣覆蓋噁心的肉芽褶皺。
延伸至腳尖，堪比一隻只寄生蟲，軀體卻消瘦如一具骷髏。
乃至左手原本剛好嵌合的軟銀白色金屬環也只是夠掛着。
“嘔……嘔……”
口，鼻孔，耳朵……不斷向外流淌淡綠色粘液，嘔吐出一些難以分辨的或黑或黃的胃積物，不斷抽動，直至液體趨於黃白。
最終成為紅色才停止，一股夾雜灰塵的清晰空氣涌至肺葉，宛如沙漠中得見綠洲。
“啊……啊……”
乾癟快裂的嘴張大艱難呼吸，但大腦依舊昏沉，嗅不見惡臭，視線也時明時暗。
我……在哪兒？
星辰號……降臨……逃生艙……
腦海鑽出幾張畫面，調動記憶堪比拉着數十噸重的東西，但並未如預料般喉嚨發出熟悉的聲音。
他發愣了一下，想撐起身，卻陡然發覺手臂上那恐怖蒼白褶皺，觸及時，五指間竟還生長着詭異細密肉芽。
軟粘薄墜，如一條條白蛆。
這是……我？
顫慄目光移至身軀，腿上，腳上……伸手觸摸到背部軟粘，細看全是一排排肉芽形成的褶皺，恐懼籠罩，最後他驚悚地一點點伸手觸摸到自己的臉。
心中急顫，偏頭瞬間便從幽藍金屬反光中看見的是一隻禿頂，噁心而骯髒的異形怪物！
“啊……”
裂口極力張開，但喉嚨和肺部仍像是被什麼堵住，口腔中傳來同樣的異物感，嘔吐欲再度升起。
就是一場噩夢，驚恐着他躺倒抽動四肢，試圖將那些肉芽褶皺生生拔去，卻感受不到半點疼痛。
不……這不是我……不是！
一簇簇肉芽扣碎，指間，臉上，口腔，軀幹……鮮紅體液控制不住地流淌，着魔了般。
這場噩夢已醒不過來。
“重啟靈子迴路……”
滴！
左手金屬環響起一陣機械聲，激活了什麼，一隻穿着金絲綉邊白裙可愛的棕發小人緩緩凝聚。
習慣性出現在面前，正好對視，她那玉紅眼睛天真地眨了眨。
污血，肉芽褶皺，粘液，嘶吼……空間幽藍而漆黑，毫不留情地形成瘮人視覺衝擊。
“啊！怪物！莫啟！有怪物！有……”
腳底飛速抹油跑開，九兒稚嫩的聲音一邊尖氣慘叫，一邊找着莫啟的影子。
小臉簡直比她口中的“怪物”還要蒼白，恨不得沒重啟，卻又始終逃不出一米範圍。
莫啟也不在身邊，再定睛一看，那“怪物”手上竟是套着星環！
難道莫啟已經……
“喂！你要幹什麼？別碰！別碰我啊！我又不是人，吃我沒好處的！”
就在這時，“怪物”聽見聲停止了掙扎，恍然般，那隻長了肉芽而染紅了的怪手伸出。
不顧九兒阻撓點了點星環，彈出操作界面，肉芽導致不斷觸錯，直至九兒埋頭都快喊破了喉嚨才接入他自己的意識。
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九兒……是我。”
熟悉而疲倦的聲音響起，九兒幾乎都快哭了出來，迅速抬起抱着的頭左右看着，“莫啟？莫啟？是你嗎？你在哪兒？”
“剛從培育艙出來……我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先診斷一下，身體可能是基因序列崩潰，我現在……記憶很模糊。”莫啟回憶着僅剩不多的虛能生命學知識。
原本也難以接受現在這副模樣，不過在九兒這突然驚恐得一驚一乍后，熟悉的尖銳嗓音下，他反而清醒了不少，視線穩定，嘗試稍微適應着。
另一方面，撕扯肉芽帶來的疼痛也逐漸戰勝了他的崩潰。
現在，他就是一隻名副其實的怪物……
“你你你變成怪物了？”九兒壯着膽子靠近，小臉還是發白，似乎真能看出個什麼，但依舊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沒準，但……至少保留了理性。”
開了個冷玩笑，莫啟做樣子聳聳肩，嘆了口氣便不再說什麼，隨即九兒點點頭，緊張着控制星環開啟兩束掃描光，對他目前體內的基因狀況做一個簡單診斷。
結果很快出來，也近乎預料。
“嗯，有三種基因序列崩潰，這些……肉芽應該就是無序生長導致的，需要注射對應基因修復劑，也需要補充生物能質，另外，你現在的身體非常脆弱，接近……一種退化。”
快速瞥了瞥莫啟，不見作聲。
封閉空間中九兒頓時生了恐懼，但又只能按數據庫繼續解釋，“可，可能是一種長時間未使用身體器官，又需要保持生命活性而導致的生物自主退化。”
“莫，莫啟？”
逃生艙迅速安靜下去，幽藍光線閃滅，機械聲更為詭異，一絲不詳預感在莫啟腦海蔓延。
雙目瞪大，染血慘紅臉上顯得慌張，甚至讓他難以呼吸。
究竟……過了多久？
啪！
還淌着鮮血的腳掌踏住一堆絮狀物，濺起淡綠色粘液，各關節摩着“咔咔”聲，感官不斷恢復。
已能分辨這一身腐爛般的惡臭，摸到了背後培育艙，與之而來一同淹沒大腦的，還有一段段刻入骨髓的記憶。
星辰號被毀，三百七十五人被殺……
幾乎費了全身力氣，莫啟撐着羸弱骷髏，半跪培育艙前。
稍裂開的嘴唇張大在用勁呼吸，鎖不住體液，只有那瞳孔漆黑無比，彷彿胸膛燃着了無窮怒火。
艦長，南哥，秦磊……一張張鮮活面孔，他忘不掉！
“啊……啊！”
終於是發出了能聽見的聲音，像是悲吼，另一隻腳重重站立，肌肉的撕裂感加劇，撐着他佝僂身軀不斷顫動着。
九兒在旁欲言又止，目前情況他本應立刻接受治療而不是再無意義去耗費體力。
但這些話沒說，不忍再看。
“長袍”！
重心與雙腳掌重合，總算是好受了些，平復呼吸時腦海閃過一張絕美面容，莫啟表情猛地猙獰，吐了口血沫，活生一隻怪物。
勢必讓你血債血償！
一步步轉過身，簡單動作卻足足花了他半分鐘，站在培育艙前，饒是有所準備，面前這副場景也令其十足倒吸了一口寒氣。
培育艙內壁已被絮狀物掛滿厚厚一層，如腐蛆般濃臭，“嘀嗒”滴着淡綠色粘液。
有兩個快被堵住的接口，其中一個正流淌着少許絮狀液體，另一個帶着吸氣聲的循環，似乎是某種過濾系統。
還掛半邊的艙門邊緣生着銹，像是再多一把力就能給摘下來。
“看着像是深眠液。”九兒頂着頭皮發麻，擔憂道，“莫啟，你應該再想辦法對神經進行診斷。”
不過小腦袋也有疑惑，緩緩飄了過去，畢竟這東西是掌控曲速時才被長距離星際路途使用，現在已捨棄不知多少萬年。
據研究對人類神經有不小損傷，還能生產都是個不小奇迹。
弗洛……莫啟腦海再升起一個人名，逃生艙被改造，鎖定航向，深眠液……這不是偶然，星辰號的毀滅也不是偶然！
我一定會回去，算一筆總賬！
咔！
靠着纖細手臂肘開培育艙失效的塑膠自動防護板，扶穩身形，莫啟再深深吸了吸。
扣掉右手食指尖端已經糜爛的肉芽，慘白臉上無聲抽動，再藉著培育艙旁邊的灰塵抹乾體液。
九兒已捂着嘴，玉紅瞳孔微顫，她依舊沒控制權限，二者也都清楚，星環關閉靈子迴路也就意味着時間記錄不具備參考性。
只有唯一處於運行狀態的培育艙。
“禿”了些的食指點開控制界面，突然高了不少亮度讓他微微不適地眯着眼。
隨後視線清晰，一個個字樣凝聚，在其右上角，則駭然映着一處時間。
星曆5281-9543年9月16號。
“六千……五百年。”
手臂垂落，莫啟怔怔愣住，意識喃喃着，突然一個不穩，再踉蹌摔回了地上那一灘淡綠色粘液與絮狀物的混合中，腦海頓時昏沉。
盯着一米遠幽藍色金屬反光里的自己，一動不動，像一具腐爛死屍。
離星辰號炸隕，竟已過去整整六千五百年……
“莫啟！莫啟！……”
九兒不斷呼喚，但阻擋不了一股力量在撲滅着其腦海燃燃火怒，有什麼於心底破碎，又像什麼轟然塌陷。
報仇？也是，拿什麼報仇？那種局面下，在對方眼裏我都連螻蟻不如，憑一個人，又能做什麼？
可笑。
父母，朋友，事業……什麼都可以在這六千五百年裏消磨，一切都失去意義，和星辰號一樣，就連仇恨也逃不掉。
時間，才是最恐怖的敵人。
一股濃濃睡意忽然湧入，卻並未唐突，正逢其時，彷彿即將踏上那溫暖港灣，去往那期待已久的將來，掩蓋那充滿悔恨的過去……
呼吸緩了，莫啟沒有半點抵抗，甚至嘴邊殘留的肉芽上揚，全身放鬆，眼皮變得沉重，黑暗浮來。
讓對面那“怪物”消失，九兒的呼喚便更遠難識。
我回來了……至少這次，我能有個像樣的選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