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9 章 漠北篇264-身後事
大半年過去之後,每天傍晚還堅持到山坡上的小院這裏來的,就只剩下虞紅衣一個。
陸星笑道,“別說是那位老爺爺,就是我,瞧着你也覺得是個習武的好人才。”
虞紅衣笑了,“骨骼精奇?”
陸星笑道,“正是!”
虞紅衣哈哈笑了,“我自己倒是完全不覺得。”
其實,老者很快就注意到了跟在人們後邊,拿着樹枝比比劃划的虞紅衣,他一眼便看出虞紅衣天生是個習武之人。身量、骨架都合適,還有那份超越常人的靈活敏捷。
老者認真地跟年紀小小,還懵懵懂懂的虞紅衣談過心,他問虞紅衣為什麼想要習武。虞紅衣那時是說,聽老爺爺說習武能強身,她是女兒身,論力氣比不過家裏那兩個哥哥,可女兒家也想變得更強,身強體壯就能幫着家裏做更多的活,她也想進山打獵,“獸皮值錢,獵獸取皮,賣給路過的毛皮販子,幫補家用。”
虞紅衣那時的想法很單純。
老者又說,習武是一件很辛苦且需要長時間堅持的事,不是每個人都能堅持下來不放棄。
虞紅衣說,她不怕吃苦,能堅持,“我天天放羊、餵雞,一日都不曾懶怠過呢。”
老者摸着虞紅衣的頭,哈哈笑了,然後對旁邊那兩名家僕道,“緣分,緣分,誰能料想在今時今日,我竟能遇着這個孩子呢。”
虞紅衣這時道,“老爺爺並不曾讓我正式稱呼過他‘師父’,我想這是有原因的。但是我知道,他待我就是師徒一般,而我心裏,亦敬他是‘師父’。我曾經聽到李大伯和大娘悄悄談論,說我是老爺爺的‘關門弟子’。”
陸星問道,“老爺爺教了你多久?”
虞紅衣道,“約有五年。他教我基本功法,教我劍術,除了那些江湖套路之外,他把一套劍法教給了我。他告訴我,這套劍法是他自創的,多年來他不斷研習、精進,乃是他畢生武學之精華。這套劍法之前他從沒教給過人,只教給了我一人。”
陸星聽了,眉頭一皺,問道,“你剛才打我,是不是就是使的那套劍法。”
虞紅衣笑了,“是呀。”
陸星不禁道,“招招都是殺招啊!”
虞紅衣道,“這原本就是一套殺人的劍法,每一招都是取人性命的。豈不聞‘最好的防禦就是進攻’。”
陸星感嘆,“一擊致命的招術啊。”
虞紅衣道,“那是自然。行走江湖,拼氣力我當然拼不過,我跟人拼什麼,拼得就是一個‘一擊致命’。一招之內結果了對方,我就贏了。”
陸星想了想,說道,“老爺爺把這套劍法教給你,也是對的,是合適你,或者說,合適女弟子。”
虞紅衣點了點頭,“嗯,我也是這麼想。男子亦能學。若我是個男子,他也會教,而我是個女子,也能使得得心應手。”
陸星這時道,“不得不說一句,這真是你和老爺爺之間的緣分了。”
虞紅衣先是笑,然後就沉默了。
安靜了片刻之後,陸星問道,“之後呢?”
虞紅衣的聲音低了下去,“之後,老爺爺就過世了……”
老者在靠山村落腳,度過了六載寒暑。這個新鄰居和靠山村的村民們結下了深厚的情誼,彼此關懷照顧。他留下笑聲,留下虞紅衣這個徒弟。
還是在一個春末夏初的時節,老者在睡夢中辭世。
虞紅衣低聲傾訴着,“之前一直都還好好的,老爺爺身子骨一直硬朗,我記得前一天他還到河邊提水,跟田裏做活的人說笑,又與人商量說等月末時同去卯縣趕大集,還說和我們幾個孩子明天一塊去釣魚。誰知道……”
老者的那對家僕,顯然是有所準備,他們是穿着麻衣戴着孝,來給村裡人報告老者辭世的消息。看到李大伯和大娘頭戴孝帽腰系麻繩的樣子,村裡人先是都懵了,然後就是一片哀泣。
虞紅衣道,“大家都很難過,我們都很喜歡老爺爺!都捨不得他!大伯和大娘勸我們,說老爺爺年紀大了,早晚有這一步,讓我們不必傷心難過。又說,老爺爺在村裡這段日子,過得舒心、平靜,他很感謝我們。”
村民們擁去山坡上的小院,此時老者已經面目安詳地躺在棺材裏,就像睡著了一樣。那晚,村民們一齊為老者守靈。
虞紅衣道,“那時我們才知道,原來李大伯和大娘,已經把一切後事都備辦妥了。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採買的壽衣壽材等物,村裡人一點兒也沒察覺。李大伯他們說,老爺爺去時是笑着的,他謝謝村裡大家送他最後一程。”
停靈三日。下葬前的那個晚上,李大伯向守靈的村民們說,已經辛苦大家兩晚了,今晚便請大家回去歇息,待明日,再勞煩村裡眾人最後一樁事。這麼一說,村裡人便都各自回家去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原本商定要下葬的時辰,村民們一起來到山坡上的小院這裏,眾人才發現,院裏多了兩口薄木棺材,棺材裏躺着的正是李大伯和李大娘。
這兩名忠僕,追隨家主而去。
陸星驚訝地連連吸氣,“啊……怎麼……”
虞紅衣感慨,“唉,我們真傻,真傻,其實事先已有端倪,大伯和大娘托請我們往後照看墳地,還說了一些話。事後思及,他們話里話外都是在向村裡眾人留下最後的遺言,可我們沒想到啊,沒想到。我們還以為這對家僕會在老爺爺辭世之後繼續留在村子裏,跟我們大家一起生活,又或者相伴繼續雲遊而去,我們真的沒想到……”
陸星這時道,“一定是他們早就安排好了的。”
虞紅衣道,“是。他們去的很從容平靜,村裡人猜測或許是早已準備好了葯。安置好老爺爺的身後事,他們再無牽挂,便追隨老爺爺,一起去了。”
村民們挑選了半山一處向陽且視野極好的地方,安葬了三人。之後,村裡人時常去墳前供些山花、蔬果等。
虞紅衣想起了老爺爺曾經對她說過的話:有這座青山相伴,不算孤寂。
喪事辦罷,村裡眾人於哀傷中,回憶起此前老者向他們說過的一些話,這時才思量明白,老者那時的話正是在交待身後事,人人慨嘆不已。
虞紅衣道,“我還記得老爺爺去世前,還買了一些布匹糧食等,分送給村裡各戶。我演練劍法給他看,他說,讓我把他教的招式都要背熟,印在心裏,每日練習,希望我能做到‘融會貫通’四字。我記得,每一招每一式,深深印在心裏,不會忘記。”
說到這裏,虞紅衣停了一會,陸星以為她是內心感傷,安靜地坐在她身邊陪伴着。
在發出一聲痛苦的長嘆之後,虞紅衣低聲說道,“老爺爺在最後時,除了分送給我們布匹之外,還送了說是當做‘念想’的禮物給我們。他原是好心好意,他一定沒想到,他與我們之間情誼的紀念品,給我們那個小小的靠山村帶來的是一場滅頂之災。”
陸星頓時愣住了。
靠山村的村民們,都只道這來落腳的老者是個雲遊道人,身邊帶有幾個養老的銀錢罷了。村民們只當老者和他們一樣是普普通通的窮苦人。
那年春天,老者應該是自己覺察到身體不妥了,他開始安排自己的身後事。其中一項,便是向靠山村裏的五戶人家,送了一份禮物。
那是一整套琉璃器皿,合起來一共有二十餘件。老者把整套的琉璃器皿拆開,分贈給靠山村的每一戶,有家得了香爐、鎮紙等幾件,有家得了茶具和酒器等,還有家是得了琉璃盤和琉璃碗等物。
琉璃——佛家七寶之一,因其顏色豐富多樣,晶瑩剔透,又被稱作“五色石”。琉璃、金銀、玉翠、陶瓷、青銅,是為“五大名器”,琉璃製品因為製作不易,一直被視為五大名器之首,價值勝於金銀玉翠等。
琉璃的製作需要用到被稱做“琉璃石”的礦石和其他幾種稀有礦石,經高溫燒制而成。琉璃製品是純手工製作,工藝複雜,稍有疏忽,燒制出來的就是廢品,因此成品便益加珍貴難得。
彼時,臨東國有出產琉璃石的大型石礦,這礦產是臨東國的一大財源,在天晟和東平兩國的境內,另有幾處幾乎已經挖掘殆盡了的小礦廠。
能製作琉璃的匠人亦是難得,天晟國內約有十數名。這些匠人要麼在江南道的御用工坊,要麼在京城的皇家工坊,他們製作出來的琉璃製品,幾乎都是進獻到御前。只有臨東國的琉璃工坊,每年會有少量的琉璃製品流入民間。
由於琉璃在民間很難得見,因此,人們把琉璃看得比金、玉還要貴重。市面上出現的琉璃製品往往都是被各國的大富豪們千金求購,收藏於家中。
陸星驚訝,“哎呀,這位老爺爺到底是個什麼人啊!”
虞紅衣搖搖頭,“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們當了數年‘鄰居’,彷彿對他了解,覺得他溫和親切,樸實無華,有一點倔,又很愛笑;可又對他那麼不了解,甚至不知道他姓什麼、叫什麼。”
在虞紅衣長大懂事之後,回想起曾經,才想明白,老爺爺分贈給靠山村的五戶村民們的,是一整套的琉璃器皿,包括香爐、鎮紙、擺件這種書房裏用的,以及成套的酒器和食器,而酒器和食器因為琉璃製品的稀缺和工藝的精美,亦可當做“禮器”,在祭祀時使用。
陸星道,“琉璃我到是見過,從路過祈縣的大富商身上見過琉璃佩飾,我還見過用琉璃珠做成的耳環。其色極美,幻彩如雲,潤澤通透,確實不凡。”
虞紅衣道,“我想,老爺爺的那一整套琉璃器皿,恐怕價值十萬金以上。”
陸星道,“二十餘件,當值這個價錢。”隨即,陸星心中一驚,“難道……?!”
虞紅衣悲傷地閉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