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招商引資
未到日落之時,柳南已奉命前來港口客棧迎接江南糧商。
這次來的糧食一共有十二家,帶了二十艘大小不等的糧船過來,加起來足足有近十萬斤糧食,目前尚未卸貨,就等着今夜的宴會過後,議定糧價,便可將這些糧食換取精鹽現貨。
眾糧商們離開客棧時,鬥志滿滿,走到府衙時,就泄了一大半的精氣神。
這是府衙?堂堂密州府衙?就這?
哪怕是江南的一個縣衙,也比這府衙氣派得多,就算是做官不修衙,可也不至於破爛到這種地步,明明他們聽碼頭的人說,密州已經落入耿九塵之手兩月有餘,怎麼也不至於連個府衙都修不好。
除非,是真沒錢,或者,沒心思修這府衙,將錢都裝入私囊之中。
這樣一個死要錢還隨時準備拔腿離開密州的人,就算外面有鹽山鹽海,能信得過靠得住嗎?
糧商們一個個心都涼了。
褚明清也有些懷疑地小聲對魏谷宇說道:“這位耿刺史到底靠不靠譜啊?府衙都破爛成這樣……”
話音未落,一陣風吹過,“啪”地一聲,屋檐上的瓦片摔落在地上,跌了個粉碎。
魏谷宇也吸了口氣,勉強地撐着點笑容說道:“應該還好吧。是臨安書院的孟院長特地寫信給家父,家父說,就算看在孟院長的面子上,也得走這一趟。若是能換得精鹽最好,就算換不到,損失些許糧食而已,能得到北方確切消息,以後這條路,總還是要走的。”
“也是。”褚明清有些無奈地說道:“陸路如今盜匪叢生,真沒法走了,要走海路,膠州半島這幾處是必經之地,若是那位耿刺史拿下膠東,為的就是拿住這些海港,以後我們還少不得要跟他打交道啊!”
兩人對視一眼,俱有些無奈。
他們也不怕那些雁過拔毛的官兵,反正無論走到哪兒,遇到官兵總是要被扒層皮的,行商便是如此,否則也不至於南北貨物的差價有如此之大,這一路上關卡的層層加價,都要算進貨物的成本里去。
過關扒皮不算啥,怕就怕的是那種連人帶貨都不放過的兵痞,一鎚子買賣,人財都要,這才是行商最怕的事。
畢竟,貨沒了,錢還可以再賺,一旦人沒了,就徹底什麼都完了。
如此破爛的府衙,放到現在還沒修,還特地請他們來此赴宴……他們已經看到了自己的荷包在哭泣,都已經想明白,這頓飯的飯錢肯定便宜不了。少不得,給刺史大人捐點錢,幫忙修府衙,補城牆……只要能換得平安回去,能帶上經驗最好,實在沒有,留條性命就好。
看着這些人哭喪着臉跟着柳南走進內院之中,耿九塵大惑不解,扯了把身邊的楚逸,問道:“柳南這是怎麼請的客人?一個個都這副模樣,難不成我的飯很難吃?”
楚逸此時的外表雖是個少年,可經過無數輪迴,對人心的了解和把握,遠超過耿九塵,只看了一眼眾人的反應,便明了於心。
“九哥不必擔心,是他們自己想太多了。那些人,你不用管,他們自會揣測你的心思,你只要保持高傲即可。”
“高傲啊……”耿九塵微微抬起下巴,冷着臉掃視了一下那些正列隊而入的糧商,“這樣如何?”
楚逸忍着笑,認真點點頭,“很好!保持!”
褚明清和魏谷宇一進內院的門,就覺得眼前一亮,這後院和前面的府衙截然不同,像是完全換了個地方一般,腳下碎石鋪就的小徑不染塵埃,是開闊的花園,種着幾株石榴樹,樹上的花紅如火,樹下擺着張長桌,桌上已擺了不少瓜果糕點,空着正好不多不少十二個位置等着他們。
長桌上位當中坐着位青袍將軍,軟甲束腰,玉冠束髮,身形極為高大,單是坐在那裏未曾起身,幾乎已經跟他們差不多高,五官深邃,劍眉星目,膚色雖不似南方士子那般白皙,卻也是健康的小麥色,此刻微微抿着唇,眉心輕蹙地望向他們,只是目光一掃之間,每個人幾乎都能感覺到那凌厲的視線有若實質般刺入肌膚,讓人不敢逼視,都連忙拱手行禮,自報家門。
“在下湖州褚明清,見過刺史大人!見過孟院長。”
“在下揚州魏谷宇……”
“在下……”
他們一一見禮時,耿九塵和孟興遠皆未起身,只是微微頷首,已是知曉,便有侍從引他們入席坐下,端上香茶清口。
楚逸雖然一直未曾言語,但他坐在耿九塵身邊,座次僅次於孟興遠,容貌又極為稚嫩精緻,俊雅無雙,也吸引了不少目光,只是但凡多看他一眼,便會遭到耿九塵的額外關注,他的視線侵略性和煞氣過重,一般人都承受不起,只得默默收回好奇心,老老實實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眼觀鼻鼻觀口口觀心,寧可不言不語,也不敢說錯了話招惹了這位煞星。
“諸位請先品茶,嘗嘗我們這邊的日照綠茶,可能比得上你們的江南春茶。”孟興遠見狀,便從中緩和下氣氛,說道:“這還是耿將軍在山上發現的幾株新茶樹,今年的產量不多,就取了些請諸位嘗嘗味道。”
魏谷宇大為意外,他們家中有良田萬頃,茶山亦有十幾座,平日裏就靠着茶糧收入,就已成為江南數得着的富商,可從不知北方還產茶,當即端起茶盞,先觀其色,再嗅其香,品其味,卻見茶湯清澈,碧綠如玉,盛在一盞盞白瓷杯中,茶葉幾乎一葉葉如標槍旗杆,立於杯中,毫無修飾添加,味道倒是聞來十分清香。
他以前喝過的大多是煮茶,添加了各種配料和佐味的調料,還是第一次見到如此簡單的清茶,一開始想的是這位刺史真是毫無品味的窮人,窮得連點茶都不懂,還想着附庸風雅,考慮着是不是回頭將自家的茶葉送些過來,能換回多少精鹽。
正想着,隨口輕啜了一口茶水,本想着是給面子意思意思,可這一口苦中帶甜,回味無窮的茶水滑過舌尖,潤入喉嚨,讓先前有些緊張得發澀的喉嚨瞬間舒適度上揚,連帶着心情都跟着放鬆下來。
“好茶!”他才放鬆,就聽到旁邊的褚明清直接脫口而出,問道:“如此好茶,不知可有售賣?我願以百金相購!”
魏谷宇瞳孔地震,他家還是大安朝廷的茶商,負責進貢給皇室的極品茶,也不過百金而已,褚明清這般出價,分明是在故意討好這位,莫非他已看出這裏有什麼不同之處?
耿九塵也沒想到他居然出價如此之高,當即一怔,還沒開口,楚逸已輕笑一聲,搶先說道:“褚公子過獎,只是這株茶樹位於五蓮山上,僅有兩樹連理,產量極低,單供我家主公自用尚且不足,今日也是因為諸位貴客初次到訪,才拿出來請各位品嘗。莫說百金,便是千金亦不可得也。”
他雖然很乾脆地拒絕了,褚明清卻也鬆了口氣,他們既然並非藉此謀利,那也不會要價太狠。
“是褚某冒失了,如此好茶,想必得天地靈氣,毓秀於內,方才有此清氣入喉,令人回味無窮。單品此茶,褚某已覺不虛此行啊!”
耿九塵嗤笑一聲,並未言語,只是揮了揮手,繼續按照楚逸的要求,保持自己“高冷”的氣質。
楚逸見狀忍着笑,命人開始上菜,“諸位貴客原道而來,主公吩咐我等以密州特產為各位接風,些許鄉野粗食,怠慢之處,還請各位見諒。”
糧商們哪敢說什麼嫌棄,雖然這長桌明顯是新打的桌案,椅子也粗糙得連外面的樹皮都沒清理乾淨,在露天花園之中,看晚霞漫天,雖無絲竹之樂,卻有清風蟬鳴,別具一格,頗有幾分鄉野之氣,倒也不算太過寒磣。
待到侍從們上菜之時,他們先前那點藏在心底暗搓搓的優越感就瞬間消失了。
這……這都是什麼菜?!
一盆盆,一盤盤,都是整盆整盤的鹽!粗糲的不加掩飾的鹽粒就那麼簡單粗暴地堆滿盆滿盤,放在他們面前,裏面雖然散發出陣陣異香撲鼻而來,可他們一個個都面面相覷,這鹽是調料啊,誰能這樣直接吃?
這位刺史大人的請客方式,未免也太過簡單粗暴了些吧?!
見他們一個個目瞪口呆地坐在那兒不動手,孟興遠則早已等得不耐煩了,當即毫不客氣地用筷子掃開瓦罐上面鋪着的鹽粒,將裏面的整隻雞取了出來放在盤中,輕輕一撕便骨肉分離。
濃烈的香氣瞬間充斥在每個人的鼻尖,而那金黃色的雞皮和白生生的雞肉,一口咬下去,孟興遠只覺得齒頰生香,這幾日耿九塵一直說他年紀大了不能多吃鹽,嚴格限制他吃雞,導致他垂涎了好幾日,今天終於可以大快朵頤,哪裏還顧得上在這些糧商面前保持什麼風度。
美食當前,不吃才是傻子。
楚逸也不客氣地拆開一隻鹽焗雞,撕了一半放在耿九塵面前的盤子裏,然後轉頭對那些呆若木雞的傻子們說道:“大家莫笑,主公不會小氣地光請大家吃鹽粒的,這是我們的特產,瓦罐里是鹽焗雞,鹽沙盤裏是鹽焗蝦和鹽焗蟹,湯盅里是海味湯,各位請慢用——”
不等他說完,那些被香氣勾起腹中饞蟲的糧商們已經顧不得許多,開始直接動手了。
到這會兒,他們總算明白為何每個座位旁邊都放有水盆和雪白的布巾,正是讓他們洗手擦手之用,而那綠茶解渴清口之後,正好能品嘗出這美味最炸裂的味道。
先前還笑話人家是鄉野村夫,附庸風雅,現在看來,自己的臉有點疼。
可是美味當前,如何能忍?
反正該丟的臉已經丟過了,他們也就顧不得再想那麼多,乾脆地學着孟興遠的模樣,從瓦罐里取出鹽焗雞,正好兩人分食一隻,再加上那盤中的蝦蟹,當真是雙手齊用,忙得不可開交。
往日的宴會之上,美酒相伴,美人做陪,有歌有舞,人人都顧不上品嘗美食,桌上佳肴再精緻,也就是放那看着,吃飯不過是議事的另一種行事,前來赴宴也都是為了各人的面子和應酬,哪裏有如今日這般,赴宴就是真的赴宴,人人上手,各據一方就是吃啊。
直到吃的滿口生香,杯盤狼藉,看着面前只剩下骨頭的雞和蝦蟹空殼,還恨不得連自己手指都跟着嗦一下,眾人才恍然醒悟。
我是誰,我在哪,我在幹什麼?
楚逸命人換下清茶,端來黃酒和幾大盤“海鮮總匯”,放在長桌當中,又給個人調了姜醋汁,教他們品嘗最新鮮的原汁海鮮。這還是那日耿九塵做過之後,他發覺這種“總匯”的方式,一鍋出的各種海鮮特別適合待客。
每次看到堆成山的海鮮放在桌上,客人都會一臉震驚的模樣,着實看着令人心情愉悅。
而糧商們吃得都懵了。
可看看首座上的三人,不緊不慢地吃着喝着,沖他們舉杯相邀,他們也只好跟着吃吃喝喝,主人都不提賣鹽賣糧的事兒,他們也只能客隨主便,可態度已經跟剛進來時截然不同了。
他們原本的臆測看來都落了空,人家不修府衙,不是打算來訛人,而是壓根志不在此,密州只是他們的起步,而非終點。
這看似簡單的一頓飯,已經徹底扭轉了他們的看法。
尤其是一直高高在上的那位將軍,盡顯吃貨本色的孟院長,還有那個氣度不凡的俊美少年,都讓他們大開眼界,小心地收起了原本的小覷之心,既來之則安之,他們請人來,也表現得如此有誠意,想必會達成一個非常好的合作開端。
到最後他們才嘗了嘗湯盅里的“海鮮湯”,本以為先前那些魚蝦蟹和鹽焗雞各種貝類的吃法已經讓他們嘗了鮮,可直到最後這一盅湯,看似清澈得猶如白水一般,裏面不過是兩塊瑤柱和一片魚肚,可入口清冽甘甜,撫平了先前被海鮮刺激得快要爆炸的味蕾,溫潤平和,滑入喉中,更是回味不盡,連着腹中都跟着暖融融得十分愜意。
這等美味的湯,就算是常喝養生湯的褚明清都第一次喝到,跟着眼睛一亮,就朝上座的楚逸望去。他現在已經很清楚了,孟院長是吃貨,耿將軍是看貨,只有這個看起來不過十五六歲的少年,才是今日真正說了算的主兒。
“不知這湯料……”
楚逸大方地說道:“這也是我們東海特產,諸位若是喜歡,回頭我讓人準備一些,給你們送上船去。”
褚明清連忙拱手致謝,“多謝楚公子,其實不勞公子費心。只需派人告訴我們這些海貨的採買之地,我們自行去採購便可,公子事務繁忙,若是為我等操勞費心,着實令人慚愧啊。”
楚逸笑道:“其實主要是這些海貨是我們將軍府的產出,外面尚無販賣之地,你們就算自己出去買也是買不到的。不過……”
褚明清家中除了糧店之外,尚有十幾家酒樓,對美味最為敏感,他在外行商之時,也會搜集各地特產,帶回南京,以供酒樓之用,如此才能保證家中的酒樓時時換新,美味不斷,方能引得那些嘴刁的老饕成為常客,這些各地最便宜不過的食材,一旦在京都揚名,利潤何止百倍。
“原來是將軍府的產出,難怪如此美味。還請楚公子在產出有餘之時,為在下留上一些,以便帶回去讓親友同享如此美味,方不負此行啊!”
楚逸點點頭,接著說道:“其實膠州半島的物產豐富,不下於江南之地,可惜久經戰亂,民生凋敝,將軍如今收服青、密州二州,來日還要拿下萊州,如此便需擴軍備戰,耗費巨大……”
魏谷宇心道,來了來了,前面所有的鋪墊,都是為了這一刀吧!可是見識了他們這完全不把鹽當回事的土豪作風,還有這些美味的特產,就連他也跟着有些心動了,若能拿下這些精鹽和海產的銷售權,那就算現在出點血,以後也能十倍百倍的賺回來,當即便說道:“耿將軍為國為民,我等深感佩服,我們魏家願出白銀一萬兩以資軍費,願將軍早日收復萊州!”
褚明清見他搶先表態,也跟着說道:“我們褚家也出一萬兩。”
其他糧商也聽出了話意,紛紛跟着表態。
“我出三千兩!”
“我出五千兩!”
“我出兩千……”
耿九塵看着他們爭先恐後地給自己“捐錢”,對楚逸着實佩服得五體投地,他還連一句話都沒說呢,就立在這裏當了個擺設,楚逸就把這些糧商的口袋給掏乾淨了,不虧是曾經當過軍師乃至國師,一統天下的大忽悠。一旦恢復了本性,無論外表多純良無害,實際上簡直比他要黑上十倍都不止。
孟興遠則是讚許地看着楚逸,不虧是老楚家的種啊,當初楚老就是大安的鐵算盤,算計起來朝堂上下無人能及,如今這天分顯然傳給了楚逸,只可惜這孩子心思太重,早早少白了頭,否則這等人才,還不知多少人爭着搶着要呢。
看到眾人紛紛表態之後,楚逸方才慢悠悠地說道:“多謝諸位的好意。然而我們耿將軍曾有言在先,不得擅取百姓一針一線,更枉論錢財。你們既然看好我們將軍府的海貨生意,其實也不妨與我們合作。我們出配方,你們在密州建個作坊,這裏既有原料,又有低廉的人工,如此合作生產,然後再由你們的商船運至四方,其中得利大家一起分潤,豈不快哉?”
眾人徹底懵了,這世上,竟然還有不要錢的將軍?還有真·不犯百姓的軍隊?
楚逸接著說道:“至於各位運來的糧食,明日我便會安排人以鹽換糧,價格自然按照大安鹽引,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可!”魏谷宇和褚明清齊聲答道:“多謝楚公子!”
其餘糧商原本已做好了被壓價的準備,卻沒想到他們如此公道的開價,自然也忙不迭地點頭,“就按楚公子所言,我等絕無二價。”
楚逸笑眯眯地說道:“既是如此,回頭你們也跟我立個文書,所有鹽糧交易,只能走府衙官營,不得私下交易,否則取締在密州的所有經營權。”他接著說道:“方才我所說的海貨加工坊只是將軍府的產業之一,其利微不足道。還有其餘一些特製的秘方,諸位若是不急着回去,可以慢慢商談。”
眾人已被他吊起了胃口,哪裏還如剛來時那般着急回去,恨不得能在此多住幾日,天天有美食可吃,還有什麼可急的。
楚逸朝着耿九塵眨眨眼,兩人會心一笑。
從一開始就打算空手套白狼的招商引資宴會,總算有了個完滿的結局。
等送走了那些糧商之後,耿九塵終於長長地出了口氣,幾乎癱倒在椅子上,吃不消地說道:“哎呀,這高冷還真是不好演呢,憋得我一晚上都沒敢開口說話,吃了一肚子東西,等下可得去散散步消食!”
孟興遠搖頭嘆道:“今日見到十一郎如此風姿,頗有先祖之風,青出於藍而勝於藍,讓老夫自愧不如,真是英雄出少年,想來令祖在九泉之下,得知你成長若此,必能含笑瞑目。”
“孟院長過獎了!”楚逸卻連連搖頭,說道:“按照九哥的說法,我只是站在高處而已,若無九哥拿出這些好貨,若無孟院長請來這些貴客,我便是巧舌如簧,又能說與誰聽?總之,今日之事,是我們共同的成果!”
“不錯,”耿九塵伸出手來,與他輕輕一擊掌,“我們共享此樂,才是真正奮鬥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