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鮮紅的雪連續下了一天一夜。
蒼嶺山常年被積雪覆蓋,巍峨屹立在碧藍的長空,非下雪之時,陽光照在白色的山峰頂,反射出綺麗耀眼的光芒。
常年未化的白雪之上,因紅雪的遽然下降,竟泛出詭異的殷紅。
這紅雪來得不巧,覆蓋在白雪上,因此斷了極寒門所有弟子們的飲用水源。
若是一個月前,極寒門弟子還可以飲用無雜質且滲透着微弱靈力的霜潭水。
一方面是生活所需,另一方面對修鍊的幫助聊勝於無。
霜潭被埋后,這一個月內為了解決日常飲用水問題,負責門內大小事宜的執事秦修絞盡腦汁地想了個法子,將高山上積存的雪取來,由修鍊控火術的修士化成水,送往各大長老們管轄的分系。
沒料到才過沒多久,又給秦修出了個大難題。
這回他不敢擅作主張化雪為水,若是有毒,整個門派上上下下的性命,他一個執事可擔當不起。
待紅雪停了的第二天,秦修通過御水鈴邀請各大分系的長老為此事出謀劃策。
率先到來的是唐樂和唐鴻兩兄妹,他們管理的分系是極寒門內實力最強勁的一支。
陸陸續續地來了人,除了三位長老正在閉關外,剩下的都到齊了。
唐鴻環顧一周,大嗓門一開:“尊主怎地不在?”
秦修回道:“此事不敢叨擾尊主。”
聞鏡向來不管這些雞毛蒜皮的閑事,除了事關整個門派的生死存活,他一概不問,一概不聽。
秦修想到上回前去稟報關於玄武比試的事情,被聞鏡一腳從天鶴宮踹到山腳下,不由得額上冒出一層冷汗。
要是這等小事再去問一回,他幾乎不敢去想像可能面臨的後果。
對於秦修的說辭,各位長老都表示能夠理解。
他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起來。
“我看不如去蒼嶺山外取水來用。”
“此法太費人力和時間,還是說你們分系的弟子有這個空閑去?”
“……”
唐鴻適時地插了一句嘴:“我來時飛過頂峰積雪處,發現那奇特的紅雪堆積得並不厚,由幾位雜役刨掉上面一層,下面的或許還能飲用。”
當下眾位議論紛紛,探討此法的可行性。
大多數長老都不同意,讓他們喝雪水已經是屈尊紆貴,對於紅雪之下的雪水,他們更是難以接受的。
“堅決不同意,我已經不想再喝雪水了!”
“是啊,假若底下的雪被污染了,可如何是好?”
“我看大家都不情願,更希望能重新飲霜潭水,不如就把霜潭重新挖出來吧。”
此話一出,房內激烈的討論戛然而止,一片死寂。
秦修眼皮一跳:“或許也不好,尊主填埋它必定有隱情。”
“我看你是不敢吧。”某個長老陰陽怪氣起來。
空氣瞬間發生變化,似乎有冷風從外頭滲進來,給屋子來了個大降溫。
不曾發言過的唐樂輕咳一聲,打破了沉寂,她的聲音溫和平靜:“尊主大抵不願我們去動霜潭,乾脆在極寒門的殿門前再挖一個湖泊,供各位分系使用,各位長老認為如何?”
長老們面面相覷,最終頷首定下這個主意。
……
薑糖發現近來的極寒門殿門口好熱鬧,以往上山下山路過此處,只有她一個人,除了嘰喳飛過的小鳥和竄過的松鼠,連個人影都瞧不見。
這回聚集了幾十位穿藍衣的弟子,正嘻嘻哈哈地拿着鐵鍬在挖地。
剎那間她有種穿越時空,不小心穿到了種田文的錯覺。
他們已經挖了半尺深,薑糖好奇心一上來,忍不住湊過去問:“你們在做什麼呀?”
“在挖湖。”
那被問的弟子轉過頭來,瞧見是個穿粉衣的女子,立即猜出清心殿的人。
他似乎是個內斂的性子,碰見異性說話都結結巴巴的:“挖、挖出水后,師兄弟們都有水喝了。”
薑糖眨了眨眼,笑道:“你辛苦了!”
說完後腳步一溜就往山下走,才踏出沒幾步,不知從哪兒伸出一隻手揪住她的后領,又把她給拎了回去。
雖然她靠着自給自足增加了一點重量,但還是太過瘦小,輕飄飄地仿若一塊布,被拖行了幾米。
薑糖:?
“你沒事做的話,過來幫我們挖。”
一把鐵鍬塞進了她的手心裏,薑糖茫然地站着,頓覺風中凌亂。
抬眼看,橫眉豎目、面向兇惡的某個弟子扯着她的領口,強硬地要把她留在這裏。
周邊的弟子頓時露出了同情的神色。
這位是負責挖湖的監護。
原本只有三位弟子被予以挖湖的重任。
監護不滿拖泥帶水的速度和效率,決定見人就拉,每回經過的雜役弟子甚至清心殿的女人都被他拉過去挖湖。
薑糖從內斂弟子口中得知大部分的弟子都是被臨時拉過來的苦力,臉上的表情可以稱得上是豐富多彩。
她好不容易靠吃果子長出來的幾兩肉要被這艱辛的勞作給消磨掉了!
第一次拿起鐵鍬,萬萬沒想到會是在一個修仙世界……
她一邊吐槽,一邊鑿地。
而且監護不拉內外門弟子,只拉雜役和後宮是幾個意思!
清心殿的女人好歹算是聞鏡的女人,原來在極寒門地位這般低下嗎?
薑糖穿越至今,不怎麼和極寒門下的修士接觸,頭一回碰到這等稀奇事,不禁心疼起自己和被拉來當苦力的三個女人。
監護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目光如炬地盯着,很像玻璃窗外死亡凝視的班主任。
她咬了咬牙。特別想用手上的鐵鍬和他打一架。
但看見那人臉上的橫肉,薑糖忍了忍,默默地把舉起的鐵鍬砸向地面,發了狠地挖土,藉此發泄心中的鬱結和不忿。
原主的身體非常瘦,被廢修為後體質孱弱,根本經不起多少勞動。
一刻鐘后,她便累得手酸腿麻,氣喘吁吁,站都站不住了。
動作放慢,薑糖轉動眼珠,尋找最佳躲藏點。
找到了。
趁監護不注意,掂着腳尖,拎起鐵鍬,一溜煙往殿門某個隱蔽的樹下鑽。
大樹紮根在門口不遠處,有兩人環繞粗,足以遮擋摸魚的某人。
一屁股坐在地上,姜她喘了一大口氣,摸了摸胸口狂跳的心臟。
這短短的幾步路,仿若跑了幾千米。
攝入的營養不夠豐富,再加上今日超額的勞作,薑糖真的一步都走不動了,靠在粗糙的樹榦上,閉着眼睛歇了一會,心臟的跳動漸漸緩下來。
她眯着眼睛感受到晴日的微風,輕輕地呼吸着。
身下的雪好軟,比堅硬的床板還軟。
控制不住地,薑糖打了個哈欠,眼皮子愈來愈重,身子忍不住歪了歪,迷迷糊糊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好像有一個夜晚那麼長。
一陣陣聲嘶力竭、驚慌害怕的呼救聲驟然撞進耳中,薑糖倏然驚醒,睜着大眼睛無神地望着前方。
即使醒着,神色還帶着一絲迷茫,恍惚以為自己仍在做夢。
極寒門的殿門口不可能這麼吵鬧都沒人管。
她不以為然地轉過頭,似乎還在夢裏,漆黑的眼珠半睜着,朝方才修士們挖湖的地方瞥去一眼。
這一眼愣是將所有的瞌睡蟲給嚇沒了。
方才如火如荼挖湖的地方已是一片死氣沉沉。
聞鏡戴着銀色面具,手執流月劍,手腕翻飛,動作狠厲地將所有挖湖的人劈開。
像砍西瓜一樣砍掉他們的腦袋,一劍一個,血肉橫飛的場面讓薑糖頭皮猛地炸開。
如果說前兩回是馬賽克級別的畫面,此時卻是根本播不出,還要被封禁的血腥場面。
薑糖渾身僵硬,很想偷偷溜走,可人在極度恐懼之下,身體重得彷彿鉛塊,抬都抬不起來。
她的腦袋裏掀起了狂風驟雨:聞鏡又是發什麼瘋!啊啊啊啊她好像看到了某種噁心的白色東西!!
那些修士們來不及逃跑,死去的表情猶帶着極度震恐。
薑糖的瞳孔中倒映着那個黑色的身影。
他的半邊面具濺了幾滴血,順着冰冷的材質滑落至鼻尖、唇角,彷彿什麼感覺都沒有,砍下最後一個腦袋后,眼底仍然閃爍着興奮的光。
劍尖的血滴答滴答砸落在地上,洇濕了原本乾燥的地面,綻放出一朵朵艷麗的花,凄艷異常。
空氣中的血腥氣濃重得化不開,黏膩的氣味讓人反胃。
薑糖捂着嘴巴,壓抑住從喉嚨口湧出來的噁心。
聞鏡殺完所有人,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麼,似乎察覺到臉頰上的血,手擦了擦唇角,盯着那抹血色笑了一下。
低低的笑聲順着血味飄過來,彷彿是帶了血的笑,扭曲地在空中旋轉。
薑糖的後背一陣陣發寒,寒冷的風從她的脊背上緩慢往上爬。
殿門口悄無聲息。
冷寂的時間並不長,在聞鏡笑得愈來愈放肆時,極寒門內幾位長老匆匆趕到。
鮮紅的血汩汩流出,像是染紅了整個世界,滿目都是血色。
而那個穿着玄衣的男人泰然自若地站在原地,絲毫不懼地回頭望着他們。
眉眼如漆,肆意地笑。
這幅場景震撼住所有人,他們倒抽一口氣,不可置信地看着罪魁禍首。
聞鏡的脾氣並不好,長老們都知道,平時遇見聞鏡能避就避,不敢去碰一鼻子的灰,但他們實在想不到他會做這種喪心病狂的事!
他是修真界的尊主,萬眾敬仰的統治者。曾經戰勝魔族,在無峰遺迹以一人之力殺死魔主的大能者。
為修真界帶來數近十年的和平,受到眾位真人、聖君尊敬,他高處不勝寒,世上無人能敵,因此傲睨自若、脾氣古怪,所有修士都能理解。
可濫殺無辜是怎麼回事!?
長老們凝重相視,異口同聲呵斥道:“尊主,你瘋了!這是你做的!?”
儘管他的腳下遍是屍首,身上、面具上沾染着濃郁的血跡,無一不證明是他殺了人。
鑒於他尊貴的身份地位,長老們耐心駐足,在等一個解釋,是其他闖入的歹人做的,還是……
聞鏡的笑聲一頓,回過頭,語氣猖狂:“還不明顯嗎?”
他的聲音涼涼的,隨着冷風吹到所有人的身上:“流月劍想要飲血了,我便殺了他們祭我的劍。”
這狂妄自大的態度讓人忍無可忍!
一瞬間,抽出劍的、召風的、控水的,各種術法齊齊上陣,攻向此刻孑然一身的聞鏡!
一時刀光劍影,足以令人目眩神搖。
聞鏡從容自若地在半空劃過,動作快得出現重影,淡薄的影子交疊在空中,是剪影留下的痕迹,一瞬間又煙消雲散。
矯若驚龍的身姿在空中旋轉,劍光四溢,劃破天際般流逝而過。
短短的“鏗鏘”聲后,他穩穩地支腿落地,右手提劍,流月劍在日光下流淌着寒光。
發梢迎風而動,擦過他冰冷的眉眼。
隨後一個屍體、兩個屍體……掉下來。
頃刻間剛才還在叫囂的幾位長老睜圓了雙眼,死狀可怖地躺在他的腳下。
聞鏡收回劍,輕呵了一聲,近乎自言自語道:“區區幾人也敢來與我斗,未免太不把我聞鏡看在眼裏了。”
他睥睨着地上的屍首,眸中露出譏諷和不屑。
劍尖抵着地面,正往下滴血。
片刻后血液暈染成一個小圈,給灰棕色的地面綴上一朵暗紅的小花,濃郁的紅疊加在一起,幾乎變成了黑。
寒風刺骨,滲入骨髓里的冷。
薑糖腦子空空,不知道該怎麼辦,僵直着手腳往旁邊退。
壓過一片乾枯的樹葉,發出窸窣微弱的一聲響。
他耳朵一動,微微側頭。
在那一瞬間,薑糖的腦子裏一記雷聲炸開。
她動作飛快地收回手腳,藏身在那根粗壯的樹榦後頭。
砰砰砰,砰砰砰。
心跳得飛快,手心直冒出一層冷汗。
他看到了嗎?
應該……沒吧?
即使聞鏡沒聽到,這劇烈的心跳聲比枯葉碾碎的聲音還要來得大聲,指不定要被發現了。
四周除了樹榦並無阻擋物,她已經走投無路,倚在樹上束手無策。
只能祈禱着:別過來,千萬別過來。
這悲催的場景怎麼看怎麼熟悉。
薑糖驚慌之餘,猛地回想起在霜潭附近差點被聞鏡發現的時候。
果然倒霉的事總是若有若無的相似。
上一次兩位護法的及時出現救了她一條小命。
這次,她死定了!!
短短的須臾之間,紛飛雜亂的想法在腦中飛速地過了一遍,薑糖捂着砰砰亂跳的胸口,忍不住將他細微的動作、表情仔細回想了一遍。
他微微側了頭,幅度極小,表情沒多大變化,可能餘光會看見她,也可能只是漫不經心地看了看,屬於身體的極其自然的一個動作。
越想越不確定,薑糖緊張地提着心,在一點一滴的時間中焦心等待。他還沒來,已經把自己怎麼個死法想了幾十遍。
唰——
終於,她清晰得聽到一點動靜,是劍尖在青石鋪就的地磚上划動的聲音。
非常尖銳刺耳,猶如一把小刀割在玻璃上。
這時候,持續的緊張感突然遠去,薑糖覺得自己的心輕飄飄的,輕鬆得不像在等死,而是發出了終於等到了、不用繼續受折磨的嘆氣聲。
她閉着眼,等着他沾染着血、魔鬼一般的面容閃現到自己面前。
很近了,幾乎就在耳邊。
那刺耳的聲音忽然一頓,寂靜的世界中呼吸聲夾雜着風聲若有若無地飄蕩在空中,不確定是誰發出的。
薑糖補救般的捂住嘴巴,直到憋得臉頰通紅,他好像還未離去。
不被他殺死,也要被憋死了。
薑糖腦袋發昏,過了好一會,似乎又聽到了劍尖摩擦在地上的聲音,愈來愈小,愈來愈輕,漸漸地遠去,直到模糊得幾乎聽不清。
待放下手,薑糖像離了水的魚,大口大口地呼吸,緩了一會後忍不住轉身探出頭,他正朝着極寒門的方向走,手中的劍沿着一路劃出了長長的一道血痕。
暮色黯淡,深紅色的夕陽墜落,給大地染上了鐵鏽的血色,而那一抹黑彷彿向地獄裏行走,愈行愈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