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修)
裝點心的圓碟帶有木紋,上頭疊了兩層馬蹄形的糕點。
白雪般的外皮,兩端卷着棗紅內餡,猶如雪地里盛開了兩朵紅花。
麥子冒了出來,圍着阿起拿的這盤糕點,來回都不知繞了幾次。
他還在想他起子哥怎突然跑了,一追才發現楊大和薛二那伙人又鬧事!
起子哥救了差點受難的富家姑娘,然後得了……嗯,一盤點心?
先不提這謝禮有多讓人摸不着頭緒,但他看了這老半天碟與糕,沒看出價值幾何,更不知得幹活幾天還是幾個月才能買上這麼一碟──沒看那圓碟小歸小,旁邊可是鑲了金箔的,一看就不是便宜玩意兒。
這些暫且不論,就是看着看着,賣相好看,味兒也飄了過來。
甜的。
麥子雙眼發直,眼睜睜看阿起拈起一塊,放入嘴中。
外層的白入口即化,像細雪散開,尚未化盡,緊接而來的便是內層果肉餡兒的酸甜味。
阿起咀嚼的動作一滯。
果然如他所料,應當是頭一回吃到,可總感覺……他似乎曾嘗過。
阿起擰起眉頭。
幼時的記憶如同一團迷霧,想觸及細究,連伸出的手都會被那團白霧襲上,進而反噬。
強壓下突然發作的頭疼,阿起喉結一滾,把化在嘴中的甜膩咽下。
他垂眼,只見捏着小碟的手指乾裂,滿是勞作后的痕迹,與精緻的盛裝物還是甜點本身,都格格不入。
乍見麥子饞得猛咽唾沫,阿起將整盤點心給他:“吃吧。”
麥子歡喜,卻沒接過,而是只捏走一塊:“我吃一個嘗過味兒就行,剩下的起子哥吃吧!人家姑娘送你的呢。”
“……”
沒送出去,阿起也沒多說什麼,默默又拈起一塊嘗了。
這回的是豆沙餡兒,去除了酸,餘下的只余滿嘴的甜。
想到那個講話總是細聲細氣的姑娘,阿起半垂着眼,望着芸豆卷上雪一樣的外皮,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
宋家父母見女兒今日遲遲未歸家,兩人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派了一撥又一撥的人去打聽,得到消息的同時,宋芙也方回府。
“去了官府?”宋貴興懷疑自己聽錯,扭頭與妻子杜氏對視,均從對方眼裏看見驚愕。
杜氏將方回來的宋芙拉過來仔細瞧瞧:“可是出什麼事了?”
宋芙拍拍杜氏的手安撫:“爹爹、娘親,已經沒事了,我今兒個出門帶的護衛多,不光沒出事,還將尋事的賊人送進官府了呢!”
光聽“賊人”二字,杜氏都快厥了過去,宋貴興招來護衛陶乙:“你、你來說說,到底怎麼回事?”
陶乙上前回話:“回老爺、太太的話,姑娘回程途經閭左,欲尋銅鈴時被幾個當地居民纏上,有名宵小持利刃襲擊,車夫因此負傷,參與此事之人均已扭送官府,無一錯放。”
杜氏聽完更暈了:“利刃……負傷……”
宋貴興聽完大拍椅子扶手:“真是豈有此理?那混賬是誰,竟想傷害我的寶貝女兒?不行,得派人去一趟官府,這樣的惡人絕對不容輕放!”
他說到做到,當即召了下人,讓他們過去打聲招呼。
宋貴興就不信,搬出自己的名號出來,那些賊人還有好果子吃!
“蓉蓉可有受傷?肯定嚇壞了吧?”
杜氏恨不得數清宋芙頭髮絲是否少了,或是哪裏磕碰到,宋貴興聞言也忙圍在女兒身旁,關切詢問。
父母這般重視自己,宋芙心中甜絲絲的,溫聲同他們說了整件事始末。
“害怕自然是有的,我當時可擔心他若爬上馬車,那該如何是好呢。”
重點誇了多虧車夫阻攔和玉露護着自己,宋家父母點點頭,家有忠僕,相當欣慰,允諾會賜下重賞,接着宋芙提到:“另外還有一個人也幫了我,不過我自己備過謝禮謝他了!”
宋貴興夫妻二人將目光投向一旁的陶乙和玉露,兩人都點了點頭,陶乙補充道:“是個少年郎,屬下瞧着應也是該地的住民,年紀輕輕,力氣不小,單手就能將握住短刀的那賊人腕子擰斷。”
眼神狠,做事更狠,完全沒留一絲還能讓惡人再次崛起的機會。
宋芙見自己娘親聽了陶乙所述似有些憷,其實就連她自己當時見了也嚇得說不說話來。
骨頭髮出的“喀喀”聲,至今宋芙依舊覺得清晰可聞。
可轉念一想,若不是有他伸手制止,那賊人手持的刀刃,下一個刺傷的不是自己就是玉露。
宋芙抿了抿唇,終是開口:“那公子話不多,還有點不耐煩……但三番兩次救了我,我昨兒個被混混追了一路,也是他領着不識路的我去躲起來的!”
替他說話時,宋芙後知後覺想到,他總是讓自己別再來、趕緊離開,莫不就是知曉這處危險,才讓她別再靠近的吧?
說完,宋芙垂下肩膀:“我昨日要贈他金銀當謝禮,他沒肯要,今日便送他我做的一碟芸豆卷,現在想來,這禮還是輕了。”
聽見女兒所言,宋貴興很是驚訝:“沒要金銀?”
這可真是奇事。
照陶乙說來,既然救了宋芙的少年也是閭左之地出身,那地方多是貧困人家所居,應正是需要錢財才是,怎還會拒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而杜氏則是為宋芙這兩天的經歷心疼壞了。
“鈴鐺找回來了便好,明日要早起可還成?要不歇個一天吧?莊子的事有爹爹和娘親在呢。”
宋芙確實是累了,卻沒有應下母親的提議。
“今日早些歇息便好,莊子我還是要去的!”
杜氏見宋芙精神可以,也不拘着她,讓她早些回院去歇息。
明早的行程是宋家的固定日程,也是幾天前就訂下的事。
宋家的莊子大豐收,宋芙要親自去挑可以用在點心上的新鮮食材。
他們所居的惠城以糕點聞名,最不缺的便是糕餅鋪子。
鋪子最密集的地方,每走十步就有一間糕餅坊,整條街日日洋溢着餅的甜香,又被人戲稱為“糕餅街”。
每年九月末,惠城所有糕餅鋪子便會聯合起來,選出當年最受民眾歡迎的甜品。
此舉不光能讓商家聲名大噪,其他的產品也能一併提高銷量,生意一整年都火紅得很。
宋芙參加過兩次,一次在外觀設計上太中規中矩,不出彩,去年那次則是食材出了狀況。
今年她即將參加第三次,說什麼都得雪恥!
她伏案繪製幾款點心的圖樣,左右手各拿着一張,問着侍女們:“你們覺得哪個更好看?”
玉瑤遲疑,選不出來,只好笑說:“姑娘喜歡哪個,哪個便好。”
而玉露瞥了一眼,淡淡回道:“右邊。”
同樣都是花形,左邊那款含苞待放,右邊那圖則是開得正好,看着也大氣。
宋芙瞧了瞧,點頭:“我也覺得右邊的好!那就這個吧。”
凈過手,宋芙坐到梳妝枱前,讓玉露為她卸下綁起的頭髮。
自倒映的鏡中,宋芙瞧見玉露一雙眉緊皺,不禁好奇問她:“你這是怎麼了?哪兒不舒服嗎?”
今日遭遇那樣的事,即便嚇着了也是情有可原,宋芙自己現在心裏也還跳得飛快呢。
玉露瞧了鏡中的宋芙一眼,少女日漸長成,面容逐漸脫去稚氣,顯露出幾分成熟的嬌美。
雪膚櫻唇,眉眼精緻,已能看出美人跡象。
她想了想,替宋芙拆下髮帶,終是忍不住問:“姑娘與救了我們的公子,昨日是初次見面嗎?”
問完,她手上動作不停,眼睛卻落在宋芙面上,不打算錯過她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
宋芙卻不覺得有什麼,點頭應了:“是啊,我那會兒被狗追着,那些賊人恰好在尋他麻煩,我摔了一跤,他們看了過來,我就帶那公子一起跑了。”
玉露:“……”
敢情主動有了交集的還是他們姑娘這方。
宋芙扭過頭,眨了眨眼:“有什麼不妥的嗎?”
玉露本想說那人許是見姑娘貌美,或是身份不凡,為了接近她才使出這等詭計。
畢竟這惠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宋貴興也是有名的大商賈,宋府的產業更是家大業大,連宋芙自己名下都有幾間賺錢的鋪子。
宋家人隨便從指縫露一點賞給底下的人,拿出去都夠一般人家生活好幾個月。
放着這樣一塊行走的香餑餑,施點恩指不定能進到旁人朝思暮想的宋府里幹活,豈不美哉?
玉露露出個極淡的笑容:“是奴婢多想了。”
“哦。”宋芙也不多問,轉過頭繼續讓她拆頭髮。
玉露眉眼柔和。
姑娘自幼被家人保護得太好,還不知世間險惡,他們這些身邊人,怎好不多警醒些?
再還有……宋芙也到了可以許人的年紀。
玉露遠遠就瞧了一眼,印象中那位公子雖出身貧賤,卻長着一張好相貌。
不過當她提及他時,宋芙臉上並無羞澀之情,這點還是令玉露較為放心的。
然而現在無事,卻不代表以後也安然。
所幸姑娘說過,不會再往那處去,那麼兩人見面的機會也就趨近於零。
奈何,她這心放得還是太早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