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走向南國
一覺醒來,大國再也睡不着了。WenXueMi.CoM
周圍一片黑暗。窗外星星點點的燈火,無精打采,像瞌睡人的眼。那是村莊。流動的村莊裏,彷彿傳來一兩聲犬吠。倏然之間,燈光飄忽而閃爍,像鬼火一樣恐怖魅人。
對面雪白的床單里,裹着輕輕的均勻的鼾聲。腳下,列車的輪箍一聲聲撞擊着鐵軌。那單調的旋律,短促的節奏,不去理它,倒也渾然不覺,而對於一個失眠者,它就是沒完沒了的聒噪。如同聲聲敲打着骨節一般,讓人心煩意亂。如此沉悶的噪音,怕是只有忍耐到終點才能解脫。
大國想到了夫妻間的爭吵,兩個人之間的持久戰,也是這樣。
“嫁到你家,做牛做馬這麼多年,好不容易有個安定的生活,為什麼又要到下面去?這一去,什麼時候才能回來?回來還有沒有位置?”妻子說,“聽說這次去,是你逞英雄,毛遂自薦,主動請纓的。你安的什麼心,是不是想重組家庭。”
“這是組織的決定。鳳鳴部長親自找我談話的。他說濱江質量廳洪廳長已經過了退休年齡,不怎麼問政。那裏積壓了一大堆問題,很棘手,必須從部里派人去收拾。”大國說,“這事很突然,我一時措手不及。”
“你一貫不是伶牙俐齒嗎,怎麼見了郭部長就啞巴了?你不能跟部長講,你女兒剛剛上高中,學校離家很遠。你老婆我身體不好,工作又忙。”
“我倒是想說,但是又忍住了。這叫什麼理由呀。說了還不是白說。”
“再不行,你就說你父親肝病癌變了,說你媽的子宮肌瘤又長大了,需要做手術……”
這話讓大國的心頭騰起一股怒火。誰人不是娘生父母養的,我大國的父母在北京治病期間,你這個兒媳婦愣是不允許老兩口進家門。你蠻橫地把持着家庭財政,不讓我為父母支付醫藥費。現在,卻要編造他們的病情惡化的謊言,來跟領導討價還價。
“程慕榮,你也太自私,太惡毒了吧。好好的,你怎麼又咒我父母?”
慕榮破顏而笑,說:“喲,生氣啦。老婆我還不是一心想你留在家裏。再說,在你寶貝女兒的作文上,爺爺奶奶也不知死過多少回了。你都司級領導幹部了,咋還這麼迷信呢?”
“好了好了,程程這些目無尊長的思維,都是受你影響的。”
“這叫正義的謊言。”
“留着你正義的謊言,過一段時間再說吧。部黨組已經決定的事,不可能輕易改變的。”大國說,“你真要想我不走,還有一個辦法。”
“什麼辦法?”
“就說我得了絕症!”
老婆一把捂住大國的嘴,急急地說:“你胡說什麼!我就是捨不得你,擔心你那麼遠一個人在外,沒人照顧,你又是個工作起來不要命的人,別把身體拖垮了。”
大國呵呵一笑,“直屬質量廳,只是個執行型機構,哪有什麼繁重的事務會把我累垮了。”他拍拍胸脯,“瞧我這一副錚錚鐵骨!”
“你什麼時候走?”
“明天。”
“這麼快?我還要給你收拾生活用品呢。再說,你這頭工作也要有個交待呀。”
“不要緊,我先去報個到,隨後就回來,司里辦移交。司的同志們還張羅着給我餞行哩。”
“你怎麼去?一個人嗎?”
“萬部長和人事司姚司長正在湖南宣佈幹部變動。他們從那兒直接去濱江省。我坐飛機去。”大國說,“哦對了,我得趕快去買張機票。我回來取身份證的。”
“打電話叫訂票公司送來吧,很方便。”
“不,我還是自己去窗口買,看看有沒有打折航班。”大國嘿嘿一笑,“我現在已經是濱江質量廳廳長了。當家方知柴米貴。我得儉省點,為下屬做出榜樣。”
大國親自到窗口買機票,真正目的不是搜索打折票,而是抽身出來,與情人袁小蕙道別。
出了門,他就把左手無名指上的戒指捋下來,收藏到西服內口袋裏。這是他跟老婆的結婚戒指,戴了十七年。
**着手,摸出手機,給小蕙打了個電話,約了個地點。他在地鐵口的售票處買了張“紅眼睛”打折機票,迅速鑽入地鐵。在另一個出站口冒了出來,徑直去了車庫。駕駛着他與小蕙共用的三菱吉普。路過丁香公園,小蕙飄然上車。車內頓時瀰漫著一股溫馨的香氣。
吉普車悠悠蕩蕩,直接駛向郊區度假村。大國泊車,小蕙熟門熟路地開了房間。
四月的京郊,陽光燦爛,照亮了他們的心情。
兩個人像久旱逢甘霖一樣,嘴對嘴啃了一會兒,啃得山崩水瀉,啃得天昏地暗,啃得雙方都喘不過氣兒來。這時,嘴巴還粘着,下面的手就扒掉了對方的衣服。
事後,雙雙滿意地躺在床上。
“小蕙,你的願望實現了!”
“真的!”小蕙一躍而起,猴到大國的身上,扒在他的胸脯上,愛撫着他臉上的胡茬。“什麼時候到位?”
“明天就去,機票已經買好了。”
“你老婆那邊沒有遇到阻力?”
“沒有,她能有什麼阻力呢。”
“你真行!正司的目標順利實現,下一個五年計劃應該是副部了。”
“走一步是一步吧。我沒你那麼樂觀。”
“看來我要加快進度,爭取讓我們院裏早日派我到濱江分院掛職。”小蕙滾了下來,仰身盯着天花板,幸福地憧憬着,“遠走高飛,我們就不再這麼偷偷摸摸的了。”
她忽然一個鷂子翻身,湊到大國的耳邊說:“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幹什麼嗎?”
“最想和我一道飛到濱江。”
“不,最想跟你再來一次!”說完格格地浮浪地笑了,兩頰緋紅,目光迷離,簡直像個蕩婦。
“水性揚花!”大國感到很疲憊。一閃念中,產生了一股厭惡。這種厭惡的念頭近來經常出現。他感到小蕙的精神已經空虛,**已經乏味。
“喂,你不要操之過急,弄巧成拙。我好不容易磨了正,總不能上任還帶個情人啊!”
“不嘛,我就要去。我要暗中幫助你完成從正司到副部的飛躍。”
大國沒有言語,他越來越感到,小蕙是個累贅。她的**像火一樣肆無忌憚,總有一天會燒破窗戶紙。
小蕙看了看大國的機票上的航班。大國說:“從今以後,三菱帕傑羅歸你專用了。你開車技術還不熟練,一定要注意安全!”
想到生命中的兩個女人,在自己臨別之時的表現,大國微笑着搖搖頭。
卧鋪的床頭有燈。大國從枕頭下摸出一本地圖冊,藉著微光,認真地閱讀。
這是大國的閱讀偏好。從小兒起就特別喜歡讀地圖。那死寂的枯燥的地圖,他讀得出神入化,讀得津津有味。這讓很多人莫名其妙。此時,他的目光從北京地圖轉向濱江省。轉向那裏朦朧中的山山水水。
實際上,他已經進入了濱江地界。晨曦中的山脈,長龍一般的若隱若現。這樣蝸居床上,蜷縮着,特別難受。他索性輕手輕腳地起了床,洗漱之後,收拾好行囊,坐到窗前。窗外景色已經變幻成一望無際的原野。廣袤的大地上,洋溢着迷人的暮春的芳菲。
春風又綠江南岸。南國的風光真美啊!大國心曠神怡,思緒萬千。
手機響了。
“您好!馮廳長,我錢廣水。領導一路辛苦了。我和廳黨組幾位領導正在一號站台恭候您!”錢廣水是濱江質量廳辦公室主任。之前說要來京迎接大國,大國未允。
“萬部長他們到了沒有?”
“萬部長和姚司長昨天下午已經到達我們江寧市。萬部長說,如果您沒有意見,今天上午,就召開全廳幹部職工大會,宣佈人事變動。”
在列車的顛簸中,大國從隨身攜帶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份講話稿,又仔細審讀了一遍。
經過一番繁文縟節,進入實質性程序。
十八樓會議室會標鮮艷,花香馥郁。距開會時間還有十分鐘,場內已經濟濟一堂。平常開會稀稀拉拉的會場,今天特別擁擠,又特別安靜。同志們神情木然地盯着主席台上的席卡。正中是萬鑒。右邊姚偉光。左邊是方梅亭,省委組織部的一位副巡視員,一有人事變動,這個人就來擺設一下。再右邊是洪源,左邊是馮大國。權力的旋渦再往外盪開就是廳里其他領導。
“夢裏依稀慈母淚,城頭變幻大王旗啊!”
“有人撰寫了一副對聯。”
“什麼對聯?”
“不好說,我寫給你看。”這位拿出工作筆記,刷刷刷寫下“洪源機關算盡太聰明,鐵鋒竹籃打水一場空。”
旁邊那位興緻勃勃地說:“好,讓我看看。”
這位嘩啦一聲撕下來,順手把它撕得粉碎。“傳出去,我就死定了!”
旁邊的那位說:“嗨!照我說,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天下的烏鴉一般黑。誰來當家都一樣。”
這時,一個人從他們面前擠過去,邊擠邊拍打着這位的肩膀,說:“小郭,怎麼樣?我分析得沒錯吧。還是用空降兵,不用陸戰隊。你輸了吧,老老實實請客。”
小郭眨了眨眼,湊到他耳邊,說:“願賭服輸。小國(郭)請客,大國埋單!”
三個人擊掌,啞然而笑。
人們這樣小聲的議論着,忽然看到錢廣水從主席台的側門進來,高舉雙手,彷彿要投降的樣子,一邊大聲說:“請大家起立,歡迎部領導!”
說完,帶頭呱嘰呱嘰地鼓起掌來。站在他身邊的人事處副處長徐燕妮,臉上洋溢着燦爛的笑容。刻意修飾的那副嬌好的臉蛋,是她應世的招牌。政治亢奮,讓她臉上的脂粉更加紅潤了。台下應聲寥寥,只有三三兩兩的人起立,看到別人不動,又慌忙坐下,掌聲疏疏落落,像春天的落花那麼不情願。
國家質量部萬鑒副部長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神清氣爽地微笑着,曲臂在胸,輕輕相拍,走向主席台。洪廳長以東道主的姿態,前後關聯,照應着部領導落座。
會場上愈加寂靜。洪廳長習慣性地調試了話筒,同時逡巡着會場。
靜坐在台下,像觀賞日落的景色一樣,細緻地觀察一個領導幹部臨下台時的表現。這是機關的一台好戲,過幾年就上演一次。觀看權力沒落的大戲,也就是機關幹部的一大樂趣!
曾經的威嚴正在黯淡,曾經的霸氣正在熄滅。造化偉大,任你如何不可一世,你也有今天。這是同志們今天這麼積極來聽會的主要原因。
洪廳長舉止穩健,神情淡然。落座之後,他把錢廣水事先放在那裏主持詞推到一邊,從容地介紹會議議程、出席會議的領導。
“下面,讓我們以熱烈的掌聲,對萬部長、姚司長、方巡視員和馮司長的到來,表示誠摯的歡迎和衷心的感謝!”
台下嘩啦啦地鼓掌。掌聲中有人小聲問:“馮大國不是我們的廳長嗎,怎麼還稱他司長?”
“待一會你就知道了。”
“下面請姚司長宣讀國家質量部文件。”
姚司長的臉上嚴肅得像塊鐵板,透不進一絲兒風。鼻尖上架着老花鏡,一字一頓地念了兩個文件:一個是洪源同志的免職文件,一個是大國同志的任命文件。連前面的發文機關、發文字號,下面的發文日期和抄送單位都念了。在他看來,這就是原汁原味,他把全部信息和盤托出了。
姚司長的眼鏡引起了洪廳長的注意,他拿出自己的摺疊老花鏡,神情專註地擦拭着。姚司長念完后,會場氣氛凝重,鴉雀無聲,沒有出現禮貌的鼓掌。這種死水般的寂默,讓萬部長的臉上有些尷尬,也大國的心底透出一股涼氣。
人們在等待主持人宣佈下一個議程,目光聚焦在洪廳長的臉上。洪廳長起身離座,走到主席台的一側,微笑着說:“下面的議程請馮廳長主持。”他順勢向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花白的頭髮從稀疏的頭頂垂下來,顯得特別的蒼涼。
經過片刻的驚訝和唏噓,會場上暴發出夏日暴雨般的掌聲。其中有幾雙手拍得特別響亮,特別粗野,那是幸災樂禍的聲音。坐在中間走道邊的一個人,先是朝走道上啐了一口唾沫,然後,鼓出刺耳的掌聲。
坐在主席台上惟一的女性,副廳長姜志鴻忸怩了一下身子,**離座,想有所表示,看別人都沒有反應,她迅即又坐下。洪源當權期間,她是他堅定的“轎夫”。她惺惺作態地感嘆了一聲,那聲音太細微,只有她自己能聽見。
坐在旁邊,靠近洪廳長的是周鐵鋒副廳長。他皮膚黝黑,幾乎看不出表情。但他的臉龐稜角分別,線條更加僵硬了。
老廳長兩眼模糊,小聲說:“謝謝!謝謝你們!”
隨後面向觀眾,走下主席台的台階,揮了揮手,黯然離去。他的昂首闊步中,還殘留着行伍的姿態。他從電梯直接下到地下車庫,坐着他的專車回家了。
洪廳長的這一手,讓大國有些措手不及。看着老人家落寞的背影,大國心中敬畏,不敢直視會場上那一張張陌生的面孔。畢竟混跡官場這麼多年,理性的素養幫助他快速調整好情緒。他泰然自若,幾乎以無縫對接的腔調,主持了後面的會議。這種應變能力,讓萬部長很滿意。
“感謝洪廳長的大度,感謝他為濱江質量事業所做的一切!我想,同志們熱烈的掌聲,就是對洪廳長最好的評價。但願這真誠的掌聲,永遠定格在我們每個人的心中。讓我們對每一位前任領導,都保持一份崇敬之情!下面,我做一個表態發言。”
萬部長微笑頷首。
大國從公文包里拿出講話稿之際,褲子口袋裏的手機便震動了。他將手伸進口袋,按下掛機鍵。拿出稿子,作了一個表態發言。在他五分鐘的講話中,手機始終在震動。
“現在,請萬部長作重要講話。大家歡迎!”
萬部長神情開朗,侃侃而談。充分肯定了洪源,又表達了部里選擇馮大國接替的理由。說得娓娓動聽,入情入理。對領導來說,坐在主席台上講話,便是天命的狀態。
萬部長在給大國美言的時候,大國謙謙然作出認真筆記的樣子。手機震動又開始了,像炮彈在轟炸他的口袋。他想關機,可就是摸不到關機鍵。最後只好來到後台。
“喂,哪位啊?老是打電話。”
“大國啊,小蕙死了!她在前往機場的路上,出了車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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