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3、
第二天。晨光熹微,玉蘭半開。
藍忘機早早就坐在了藏書閣里。
魏無羨被罰抄書的期限還沒到,藍忘機心裏再想躲着也是無法。他聽着窗外喜鵲的喳喳聲,生平第一次感到心煩意亂。不知是昨夜沒睡好,還是七夕將至,喜鵲們愈發勤奮的緣故。
他就這樣端坐了小半個時辰,面前的紙上仍舊只有兩行字。
不識愁滋味的喜鵲叫了半晌,忽然撲稜稜飛走了幾隻。藍忘機抬起頭,只聽身後響起了熟悉的腳步聲。
是魏嬰。
他心頭一震。
魏無羨提着隨便,沉默地走了進來,沉默地在藍忘機對面坐下,啪的一聲把劍放到了案上。碎發遮着眼,叫人看不清表情。
藍忘機一直死死盯着他,喉嚨胸口涌動着霞光璀璨的雲海,然而雙唇始終緊鎖,坐得像尊冰雕。
魏無羨放下劍后,就旁若無人地翻開《雅正集》抄寫了起來,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認真端正。藍忘機看得心裏沒底,盤算了一夜道歉的話,好幾次嘴唇都已經擺成“魏嬰”的“魏”了,可就是說不出口。
好像自己給自己下了禁言術似的。
“藍湛。”
魏無羨突然出聲。
藍忘機一驚,不動聲色地望着他。
“你之前——我是說昨天之前,”魏無羨抬起臉,自帶笑意的眼底隱隱蘊着烏青,“你之前親過別人沒有?”
暖風吹動墜着畫軸的書幌,輕輕碰撞出木竹的清脆聲響。
藍忘機漂亮的眸子裏疏影清淺,映着魏無羨坦蕩無邪的臉,很鄭重地搖了搖頭。
魏無羨看着他這副惶惶不安如同小兔子一般的模樣,忽然笑了起來:
“我就說嘛,你這麼矜貴自持的人,怎麼可能親過姑娘嘛?你要是真親了,還不得一根筋地對人家負責到底?”
他笑在明亮的空氣中,笑容里的舒心和喜悅一覽無餘。
那笑容開在藍忘機心上,爛漫馥郁,搖曳的看不清楚。他捺住砰砰亂跳的心臟,問道:“你呢?”
“啊?我?”魏無羨唇角壞壞地一勾,“嘿嘿,你覺得呢?”
藍忘機避開魏無羨的目光,認命般地垂下了眼。
他覺得?他不覺得。他不知道應該怎麼覺得。
或者說,他不想承認衝進自己腦海中的想法。
“話說藍湛,”魏無羨渾然不覺地道,“昨天那古怪的禁言術,真的是你親了我一口給親好的?是不是必須要施術者親自上嘴才管用啊?難怪你一直不肯告訴我……”
藍忘機沉吟許久,才道:“抱歉。”
“哈,哈哈,抱什麼歉嘛,”魏無羨盤腿坐着,雙手在桌下抵着腳踝,乾笑道,“說到底你也是為了幫我解術,該我謝謝你才對。不過,我……我就是覺得你家禁言術挺神奇的,居然還不能掙扎,一掙扎居然這麼麻煩。幸虧我是個男的,我要是個姑娘的話,你親不親還是個大問題呢。”
藍忘機微不可查地嘆了口氣:“不常有。”
“哦?你是說這種情況不常有嗎?”魏無羨奇道,心中嘀咕:藍湛從不打誑語,那看來是我撞大運撞上了?這樣說的話,昨天是我這輩子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親藍湛了?哎呀我的初吻啊……
想着想着,他不禁咬了咬嘴唇。昨天的吻只在電光火石之間,還沒等魏無羨反應過來就已經結束了,以至於到現在想起了也半點實感也無,什麼觸感啦味道啦,該有的指標一個都不記得。只記得唇上一涼,涼了一會兒,便熱乎乎地發燙,和他那會兒的臉蛋一樣燙。
他鬼使神差地看着藍忘機抿緊的嘴唇,原先從未留意過,如今也算有了親密接觸,不由地好奇起來。那雙唇生的很美,既不飽滿,又不單薄,線條恰到好處,不言語的時候既不上翹,也不下垂,玉似的顏色清嫩如花瓣,淡淡的有些粉。
魏無羨忽覺可惜,昨天怎麼就沒能好好感受一下呢。反正我們倆都是男的,親一親也沒什麼的。
……的確沒什麼的吧?
少年一顆淺窄的心被好奇與不甘佔據,魏無羨稀里糊塗就下定了決心:他要讓藍忘機再禁言他一次,然後拚命想說話,萬一不成,大不了讓藍忘機給他解開就是了;萬一能成,江湖救急,藍忘機就想親也得親不想親也得親了。
“藍湛,你說你們這家規怎麼就這麼@#$%^&*~……”
“藍湛藍湛,你問了沒有七夕節那天放不放假啊,我給你說,懷桑告訴了我幾個特別好玩的地方!@#$%^&*~……”
“藍湛啊,你理理我嘛,我都說了這麼多了你不嫌煩啊?你說說話也行啊或者你@#$%^&*!~……”
心裏有主意的可不止他魏無羨一個。藍忘機似乎也鐵了心,任憑魏無羨如何撒潑打滾,引誘撩撥,他都不為之所動,只是時不時“嗯”一聲,或者乾脆就不理他。
魏無羨說的口乾舌燥,可藍忘機依舊泰然自若。他終於忍不了了,豁然直起身子道:“藍湛!”
藍忘機以為他要發火,停下手中的筆,定定地看着他。
“你再不理我,我就把昨天的事說出去了啊?”魏無羨挑眉道。
藍忘機眉心一皺:“你……”
魏無羨乘勝追擊道:“藍二公子好大的架子啊,昨兒才剛親完就不認人了?你知道你這叫什麼嗎?叫輕薄。”
“我沒有!”藍忘機不假思索道。
“沒有什麼?什麼沒有?”魏無羨故意抬高了聲音,挺直胸脯,笑着道,“你都親我了,結果還翻臉不理我,不是輕薄是什麼?以為道個歉就算完啦?連你自己都說昨日那種情況很少有,那我如何知道你說的是不是真的?萬一就是你自己想親我,特意編出來的一個幌子呢!”
藍忘機從小嚴於律己,沒有過一絲一毫的行差步錯,哪裏受過這樣的誹謗。他只覺胸中一團鬱結之氣,站起來盯着魏無羨道:“你待如何!”
魏無羨毫不懼他,也站起來,和他端然平視道:“我要你再證明給我看,是不是只有你說的這一種解法!”
“荒謬!”藍忘機氣得眯起了眼,伸手就要取放在案上的避塵,魏無羨早料到他有這一手,掐指捏了個訣,同在案上的隨便晃動了兩下,旋轉着騰起,一下子把對面案上的避塵彈出三丈遠,兩把劍就這樣叮叮噹噹地飛到了遠處的書架旁。
“你……魏嬰!”藍忘機雙拳緊握。
魏無羨一個閃身擋在他面前,笑道:“忘機兄別生氣,我把隨便和避塵弄走是怕咱倆真的打起來。這裏可是藏書閣,以你我的本事,真要是動刀動槍還不把房頂削沒了?”
藍忘機心覺有理,肩膀隨着呼吸聳動,沉聲道。“……別鬧了。”
“我沒鬧啊,我認真的。”魏無羨果然滿臉認真,一點破綻也無,“反正我又不是姑娘,你也不是姑娘,你就當再給我演示演示,好讓我研究研究你家禁言術的原理唄。你要是不答應,我現在就跑出去說去,說你親我還不認賬,讓……嗚,嗚嗚嗚嗚嗚!”
第一聲“嗚”是他發現自己說不出話來了。接下來的“嗚”則是歡呼雀躍。
眼前的少年欣喜得不行,藍忘機看着他,只覺他既不可理喻,又教人無可奈何。
“你休要再亂說了。平心靜氣,一炷香便可解開。”藍忘機平復着心緒,轉過身道,“我先走了。”
魏無羨眼見藍忘機這就要逃離案發現場,揚手斥了一道禁制符拍在門上。藍忘機見狀,忿忿地轉身,剛想開口理論就看見魏無羨赤手空拳地攻了過來,藍忘機抬手抵擋,可魏無羨招數目不暇接,兩人就這樣在藏書閣內追打了起來。
藍忘機清楚,魏無羨不是真的想和他打架,而是想拖延時間,只要超過一炷香,若他身上的禁言術還在,那藍忘機就只有乖乖吻他才能解開了。
似是不願再經歷一次,藍忘機對魏無羨的攻勢是能擋就擋,能躲就躲。兩人從空地上一直追趕到書架中間,又從書架中間回到書案旁。
兩張書案,對面而放,藍忘機繞着它們跑,魏無羨就繞着它們追,嘴裏還嗚嗚嗚地叫喚着。眼見藍忘機終於拉開了距離,準備飛身向門口衝去,不料被魏無羨一把抓住袖子。見招拆招,藍忘機立刻用另一隻手催動避塵,藍色光劍錚然出鞘,刺啦一聲劃破了廣袖,魏無羨脫了力,抓着一小截衣料摔了出去,藍忘機想抓他時已經來不及了,只能眼睜睜看着魏無羨整個人磕在不遠處的桌子上,哐啷啷撞翻了上面的筆筒。
“嗚——!”跌在地上的魏無羨抱着小腿,緊閉着嘴發出痛苦的嗚咽。
藍忘機見狀,什麼都顧不得了,丟開避塵兩步飛到魏無羨身邊,扶着他坐起來道:“可有受傷?傷在何處?”
魏無羨皺着臉指指小腿,藍忘機用手指輕輕按了按,魏無羨立馬痛的嗚出了聲,委屈巴巴,像只玩脫了的幼獸。
“有些腫,無大礙。”藍忘機鬆了一口氣,隨即掌心運起靈力,覆在魏無羨腿上給他療傷。
刺骨的疼痛伴着微涼的觸感從腿部傳到大腦,魏無羨疼了好一陣才勉強睜開眼,雙眸發紅,看到藍忘機單膝跪坐在自己身旁,面露憂懼,掌心淡藍色的靈力如注洪般毫不吝嗇。
“嗚嗚……”魏無羨哼唧道。
藍忘機抬眼瞧他,活生生把魏無羨瞧的喉頭一動。
他眼中儘是破碎的水紋,好像剛剛摔出去的不是魏無羨,而是這雙剔透的琉璃瞳,
魏無羨本來想叫“藍湛”來着,結果忘了自己還不能說話了。只好灰頭土臉地笑笑,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嘴,示意藍忘機給他解開。
正常意義上的解開。
摔了這麼一下,魏無羨覺得自己摔清醒了不少,好像已經沒那麼執着於讓藍忘機親自己了。反省一下剛才的胡鬧行為,對於藍二公子這種謙謙君子來說,的確有點過分。
可他沒有想過,自己這個動作落在藍忘機眼裏,便是□□的“邀請。”
藍忘機慢慢停了掌中的靈力,看了看魏無羨微腫的小腿,重重地卸下一口氣。在魏無羨有些疲軟的目光中勾住他的脖子,吻住了那雙被自己鎖起來的嘴唇。
“?!”
魏無羨的呼吸瞬間被奪去,兩片冰涼濕潤的柔軟緊貼着他的嘴。他再一次睜大雙眼,可這一次對方是閉着眼的,所以他們沒有和上次一樣長睫相交。
藍忘機像是做出了一場傾盡所有的獻身,闔住雙眸,牢牢扣着魏無羨的後頸,抵在他的嘴唇上輕輕觸碰,微微吸吮,動作小心而憐惜,像吸食花露的蝴蝶,又像個滑稽的匠人,想要用嘴一絲一絲拆開縫住這雙唇瓣的線。
從始至終,魏無羨沒有眨過一次眼。他盯着近在咫尺的藍忘機的臉,突然放大的美麗令他感到陌生而無措。他感覺自己的心臟快要被藍忘機的嘴唇給叼出來了,軟玉一般的質地,吻得他不知天地為何物。明明最討厭被束縛、被強迫,可是此刻卻絲毫不想掙開頸后的那隻手。
然而,魏無羨決計不是安於現狀的人,不一會兒,他便以攻為守,閉上眼睛,全身心地回應着藍忘機的啄吻。
柔軟和柔軟廝磨在一起,魏無羨憑着感覺,一點一點,吮食着那雙顫抖冰唇上的微甘。他愈吻愈專心,一手拉起藍忘機的另一隻手臂,引導着他環住了自己的腰。一手繞上藍忘機的肩膀,手指絞住他身後的抹額,輕輕一拉,便把着根雲紋布條扯了下來。
這個吻持續了好久,藏書閣內十分安靜,窗外喜鵲的吵鬧聲忽遠忽近。不知被哪路神仙點化,魏無羨忽然鬼使神差地探出舌尖,悄無聲息地滑進了藍忘機的雙唇,立刻觸到了一點硬硬的東西,大概是他的牙關。
這舉動惹得藍忘機周身一震,彷彿忽然驚醒。他睜開眼,猛地後退,跌坐到離魏無羨稍遠一點的地板上。魏無羨本能地伸手去扶,卻被他眼中的不安與驚異嚇得望而卻步。
那雙眸子裏,淌過一條破碎的銀河。
藍忘機回過神來,迅速地整理好自己。心虛地看了一眼魏無羨被親得紅潤明媚的唇瓣,咬咬牙道:
“抱歉。”“抱歉……”
剛剛重獲聲音的魏無羨嗓子一哽,就發現藍忘機和自己說了一樣的話。
藍忘機臉色不變,只是耳朵紅一陣白一陣。他無所適從地沉默了片刻,向魏無羨伸出手。
魏無羨的心緒也剛剛經歷過驚濤駭浪,懵懵地看着藍忘機修長的手,感覺自己應該伸手拉住才好。
“……抹額。”藍忘機低聲道。
“啊……?哦、哦……”魏無羨一怔,連忙把伸到一半的手縮了回去,拿過懷裏的抹額,遞給藍忘機。
“多……”藍忘機接過抹額,猶猶豫豫地道,“多謝。”
說罷,便站起身,一陣風似的離開了,留魏無羨一個人在藏書閣中凌亂。
怎麼……怎麼又是這樣?魏無羨心裏納悶道。
4、
七月已至,白日裏暑熱依舊,夜晚卻涼意漸濃,氣溫忽上忽下,比穩不住的少年心性還要多變。
這日午後,斜支的窗欞下,一對白衣端坐在棋盤兩側,陽光在他們肩上潑下松竹的影子,一寸寸地移動,留下翠色的清香。
藍曦臣抬起眼,看了看藍忘機夾在十指與中指之間遲遲不肯落下的那顆黑子:
“忘機?上次叔父教過的棋諺,可是忘了?”
藍忘機不解地看向他:“並未。”
“那你說說看,叔父教了什麼?”藍曦臣容色和煦。
藍忘機頷首道:“行棋時,實尖,虛鎮。”
藍曦臣搖頭:“不是這條。”
藍忘機思索了一下,又道:“能曲則曲,可立則立?”
“也不是這條。”藍曦臣又搖頭,“是,落子無悔,長考易錯。”
這兩句是藍啟仁在他們剛開始學棋的時候就教過的,平時授課時也經常重申。藍忘機揣摩着兄長有意提及這兩句的深意,不知不覺便垂下了頭。
藍曦臣靜靜地看了他半晌,道:“忘機,你有心事。”
藍忘機回神:“並無。”
說罷,不疾不徐地行完了手中的黑子。
“有心事一定要說出來。”藍曦臣的目光在棋盤上瀏覽一番,拈起一顆白子落下,道,“說在明處,看得清楚,才好解決。”
藍忘機盯着棋盤,默默拈起一顆黑子,又輕輕放了回去。沉吟片刻,對藍曦臣道:“兄長,任何心事,都可說於明處么?”
“不是。”藍曦臣答道,答完之後,大概是覺得僅此兩字太武斷了,又補充道:“我認為,不是。”
藍忘機毫無遮攔地看着他。
“所謂說在明處,是要說與懂得你的、信任你的人聽。”藍曦臣看着弟弟的眼睛道,“否則,寧可鎖在心裏,永不示人。總好過對牛彈琴,平白辜負了它。”
藍忘機眼睫半斂,不說話,也不點頭。
藍曦臣看他這神色,無奈地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問道:“對了,前日你從藏書閣回來,衣袖斷了。我看那斷紋,像被劍刃斬斷的。是出什麼事了嗎?”
“魏……”藍忘機的睫毛很明顯地顫了一下,沉聲道,“未曾。”
他沒再說下去,藍曦臣卻直接問道:“未……?難道是魏公子斬斷的?你們動手了?”
藍忘機微微搖頭:“是我自己。”
藍曦臣看着他,眨眨眼道:“你們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不愉快的事?”
藍忘機和他對望一眼,又飛快地移開了目光:“沒有。”
藍曦臣心道:果然。
“自從那日回來,你便一直忙於功課,再沒和魏公子講過話,連藏書閣也不去了。”他溫聲道,“若你實在困擾,我可以替你去請叔父幫忙。”
一聽到要告訴藍啟仁,藍忘機急急地道:“不必叨擾叔父。”
藍曦臣一愣,旋即笑道:“我只是提議,你不必驚慌。”
藍忘機微一愕然,垂下眼,點了點頭。
“既如此,那我就不多置喙了。”藍曦臣放寬了眉頭,審視着棋局道,“過些日子便是七夕節,今年考慮到世家弟子眾多,叔父打算放一日的假。你也別在寢殿窩着了,若有什麼誤解,大可趁此機會,和魏公子好好聊一聊。”
藍忘機默默不語。
兄長的話被陽光曬得暖融融,模糊了黑白分明的棋盤,在他眼中漸漸浮現成魏無羨笑靨靈動的臉。
“……忘機,忘機?”
望着棋盤出神的少年忽然抬頭,面色如常:“兄長?”
“又在想什麼?”藍曦臣微笑道,“該你落子了。”
“……嗯。”藍忘機穩了穩心思,咔噠一聲,走出了勝負難料的一步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