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1、

六月。蟬響漸收，暑氣漸涼。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纖纖擢素手，札札弄機杼……”

魏無羨拖着長音念叨，盤腿坐在案前，噘着嘴把發梢夾在鼻子下面，左手翻書，右手拎筆。

坐在他對面的藍忘機穩如鐘罩，抬眼看看他，繼續謄寫經文。

魏無羨發現了藍忘機偷看自己，裝作不知道地翻了翻越抄越多的《雅正集》，清清嗓子，語氣逐漸悲涼起來：“啊……終日不成章，涕泣零如雨……”

“專心。”藍忘機沉着而不失威嚴的聲音從斜上方傳來。

魏無羨仰起臉看他：“唔？我很專心啊。”

“……”藍忘機深呼吸了一下，“你所念並非《雅正集》中的內容，何來專心？”

“的確不是《雅正集》裏的，不過你不覺得剛剛那句詩簡直就是在說我嗎？”魏無羨往前一湊趴在了桌上，發梢隨着鮮艷的紅綾飄落到肩頭，撩動了藍忘機的餘光。

“終日不成章，涕泣零如雨。多慘啊，這就是我啊！”魏無羨指節敲桌，苦着臉道，“我就是那織女，屋外的大好時節就是那牛郎，藍老頭就是那不講情面的王母娘娘，這真是，好狠的心啊——”

藍忘機看他趴在自己面前捶胸頓足，默默不語。

魏無羨打滾打夠了，乜眼瞅瞅藍忘機：“你看我幹嘛？”

藍忘機的目光像是被這句話燙着了，忙不迭地跳到書本上。

“你是不是想問，藍老頭是王母娘娘的話你是什麼？”魏無羨學着說書先生抖包袱的樣子，托腮笑道。

藍忘機沉默了一會兒，啟唇道：“不想。”

“啊哈，我就知道你不想不過你不想我也要告訴你。”魏無羨打了個響指，“你當然是那跟玉簪子變成的銀河啦，忠於職守，不動如山，你想想看，連顏色都那麼像，嘖嘖嘖。”

“……無聊。”藍忘機悻悻地垂下眼帘。

魏無羨對他這個樣子早就見多不怪了，如今甚至還能從藍忘機無數次的“無聊”中分辨出不同的情緒和心思，竟憑空多了幾分趣味。

藍忘機的坐姿很好看，烏髮如垂柳拂在臉側，潔白勝雪的衣袍和廣袖在他身後延展，柔軟安靜，謫仙一般，與藍氏藏書閣的典雅氣質頗為相稱。魏無羨好幾次都覺得，那些隱居山中的世外高人平時在自家山洞裏，八成也是這種坐姿。他撐着腦袋，端詳着就連不高興甩臉子都這麼好看的人兒，嘴角控制不住地揚起：“哎藍湛，我們這些聽學的子弟要到中秋才走，那也就是說，這個七夕我們要在雲深不之處一起過了？”

藍忘機抬起睫羽，丟給他一個“那又怎樣”的眼神。

“七夕節那天放假嗎？我們蓮花塢每年都放的，任我們撒了歡地隨便玩。”魏無羨激動地問，“怎麼樣藍湛，要是放假的話跟我們一塊出去玩吧。姑蘇這裏的景緻和雲夢那邊不一樣，我一直想抽一天好好轉轉的。”

藍忘機端坐如初，肩平背直，沒有理他。

“別不理人嘛藍二公子。”魏無羨伸出食指，扒了扒藍忘機正在謄抄的書冊，“雲深不知處難道不放假？嗯……就算不放假，那七夕節那天男修女修總可以說話了吧。你們家規定不許驚擾女修，還跨山越海地把她們隔開，我來這兒兩個月了，連個小姐姐的影子都瞧不見。你說，萬一七夕那天有人想跟跟心儀的姑娘表明心意、或者求求姻緣什麼的，難道還要偷偷摸摸的？”

藍忘機把書往自己這邊挪了半寸，躲開魏無羨的手指：“你想？”

魏無羨樂了：“怎麼？如果我說我想，忘機兄肯幫我？”

“……”藍忘機抿了抿嘴，“不幫。”

“你看，說你是銀河你還不樂意……我要是有喜歡的姑娘，哪還用得着等到七夕節啊？”魏無羨歪在桌上慵懶地笑了半晌，忽然心頭一動，舔舔嘴唇道，“話說藍湛，你有心儀的姑娘嗎？”

“啪”的一聲，藍忘機撂下筆，嚇得魏無羨一激靈。

“坐好。”

藍忘機琉璃色的眼睛兇巴巴地看着他。

“我馬上坐好，馬上坐好。”魏無羨佯裝乖巧地坐直身子，一對滴溜溜的黑眼珠卻一直觀察着藍忘機的神色。觀察了片刻，直到藍忘機重新調整呼吸拿起筆，他才攏着嘴低聲道：“忘機兄，不會被我說中了吧？你真的有心儀的仙子了？”

藍忘機不語，握筆的手微微收緊。

“你就告訴我嘛。像你這樣的人，我還真好奇哪家的仙子能勾得了你的心。”魏無羨饒有興緻地道，“你告訴我，我不僅不亂說，還能幫你早日把人家追到手，如何？或者……你不用我幫，我也可以給你掌掌眼啊。你成日裏只讀聖賢書，渾身一點煙火氣都沒有，看姑娘的眼光還不一定靠譜不靠譜……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說到一半，嘴唇忽然粘在一起分不開了，像被織女細細縫過兩匝，連從喉嚨里發出點聲音都變得艱難。

魏無羨急的直抓褲腿，瞪大眼睛用眼神質問藍忘機：你怎麼又又又又又禁言我？！

故意似的，藍忘機始終垂着眼皮，瞟都不瞟他一眼。那模樣與其說是生氣，倒更像是怕對方從自己的眼神中讀出些什麼。

任由魏無羨嗚嗚嗚了半晌，藍忘機只沒好氣的拋出一句：

“不必。”

2、

季夏時節，雲深不知處山水蔥蘢，鳥吟蟲鳴，一片恬然。

自從上回再次被禁言后，魏無羨數了數，這已經自己來到姑蘇后第十二次被藍忘機禁言了。禁言術本身倒沒什麼，既不傷身，又不損靈力，只不過藍忘機總是在他說話說到興頭上的時候突然封住他的嘴，這令魏無羨很是憋屈。一肚子的話沒說完，只能老實得像個訥訥的石獅子，不僅窩囊，而且氣悶。

然而，賊心不死本性難移，這天，魏無羨又雙叒叕被藍忘機禁言了。

“嗚嗚嗚（藍忘機）！嗚嗚（藍湛）！”魏無羨拍着大腿，對藍忘機怒目而視，“嗚嗚嗚嗚嗚（你給我解開）！”

藍忘機大概能猜到他說了什麼，沉聲道：“一炷香后，自會解開。”

靠怎麼又是一炷香？！魏無羨抿着嘴翻了個大白眼。感覺自己一炷香的時間不說話比一天不吃飯還難受。

他憋悶地小臉漲紅，胸口起伏，而對面的藍忘機卻淡定自若，周身彷彿罩着一層清涼降暑的冷雲。魏無羨越看越氣不過，忽然伸手拉住了藍忘機寫字的手臂，想讓他趕緊給自己解開。

在魏無羨觸碰到他的那一刻，藍忘機愣了一下，然後臉色一僵，急促又慌張地甩開了魏無羨的手，用一副被威脅到了的眼神瞪着他。

“嗚嗚（幹嘛）？”魏無羨保持着被甩開的姿勢，有點茫然，“嗚嗚嗚嗚嗚嗚（反應這麼劇烈）？”

藍忘機調息半晌，牙間擠出一句：“我說過不與旁人觸碰。”

“嗚嗚嗚嗚（好嘛好嘛）。”魏無羨對付藍忘機的時候如同打不死的小強，剛被甩開就又湊過去，“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嗚（你給我解開，我保證不再鬧你了）！”

沐浴在他渴望的目光下，藍忘機正了正抹額，又正了正衣領，重新坐好捧書：“你不必掙扎，安靜片刻，咒術自解。”

“嗚嗚嗚嗚嗚（你怎麼這樣）！”魏無羨嘴噘成了八字，坐在案前直跳腳。

藍忘機不理他。

“嗚——”魏無羨泄氣地向後一仰，躺倒在地，頹唐望天。

姑蘇藍氏的禁言術奇妙的很，說大不大，卻能把魏無羨這麼個大小夥子憋出內傷，說小也不小，若是強行掙開咒術開口說話，那嗓子多半要廢。禁言術實為警告而非懲戒，古往今來，極少有不長腦子非要開口說話的人。

魏無羨聰明如斯，藍忘機明白，所以沒有給他多餘的提醒。

可他沒想到的是，魏無羨居然是個千載不遇的意外。

日影漸移，窗外的玉蘭樹在藍忘機的衣擺上印下緩緩流動的影子。他謄完了一部《心經》，閉了閉微微酸澀的雙眼，一邊整理書稿，一邊小心翼翼地向對面瞥去。

只見魏無羨不情不願地正襟危坐，筆下如生風，字字肅整的雅正集被他抄的龍飛鳳舞，心浮氣躁。

藍忘機心裏奇怪：一炷香的時間早就過了，他怎麼還不說話？

心情不好的少年唇角下抿，眉眼褪卻了笑意，長睫襯着高挺的鼻樑，竟比平日裏的嬉笑模樣多出些桀驁俊美的氣質。

不知不覺，藍忘機已經盯着魏無羨看了好幾眼。直到魏無羨刷拉扯過一張紙，迅速寫了些什麼，頭也不抬地拍到藍忘機面前。

『藍湛，你騙人。』

藍忘機低頭看了一會兒，詢問似的望着魏無羨。

魏無羨把紙拽回來，又寫下一行字，再次拍到藍忘機面前。

『這都好幾炷香的時間了，禁言術還是沒解。』

“沒解？”藍忘機奇道，“你……仍無法說話？”

魏無羨絕望地點頭。

藍忘機心底不安了起來，微微蹙眉道：“你方才有沒有強行開口？”

魏無羨無辜地搖頭。

藍忘機少見地躊躇了片刻，好像不願確認似的，聲音都小了兩分：

“你是不是，一直十分迫切地想說話？”

“嗚！”魏無羨睜大眼睛，表示贊同。

與往日不同，這次不知怎的，魏無羨被禁言了之後總有種很強烈想要說話的慾望，又不好強行破術，只能在心裏不停地念叨嘟囔，盼着意念中的那炷香趕緊燒完。結果三四柱香都快燒成灰了，這禁言術就像長在他嘴上一樣，死活不肯消失。

藍忘機想捂臉。

正常人被禁言之後都是安分守己，靜心省身，一炷香的時間很短，注意力被轉移后，不知不覺就能恢復言語了。可魏無羨這種被迫封口的，心裏不服，也談不上什麼悔改，一直負隅頑抗地想說話。孰知這咒術有靈，像鐐銬一樣，越想說話，禁制越緊，被禁的時間越長，連普通的解咒術都不管用了。

這個屬性極少有人觸發，所以鮮為人知。只是藍忘機好讀書、善鑽研，曾在藏書閣的一本舊籍中看到過。

魏無羨聽他解釋了一番，眼中放光，刷刷刷寫道：

『那你一定知道解法對不對！』

藍忘機讀到“解法”時，忽而目光一顫，面上的愁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

紅了？！

“嗚？！”魏無羨的臉難以置信地皺了起來，又寫道：

『別啊藍湛你不會忘了吧？！』

“沒忘！”藍忘機脫口而出，然後就後悔了。

『那就好，快快快告訴我！』

“……”藍忘機張了張嘴，又恨恨地把話咽了回去，旋即說道，“不行！”

魏無羨感覺自己快暈過去了，字跡也逐漸狂躁了起來：

『為什麼？！』

“……就是不行。”藍忘機耳朵通紅，騰地一下站起來向外走去。

“嗚！”魏無羨手疾眼快地抓住他的衣袖，“嗚嗚嗚嗚嗚嗚（你說清楚再走）！”

藍忘機低頭看了看他急得通紅的臉，很明顯地動搖了一下，又生硬地扭過頭去：“我雖知解法，卻未必有效……”

“嗚！”魏無羨一手穩住他，一手匆匆寫道：

『有沒有效你試試！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藍忘機清冷如玉的一張臉此刻寫滿了糟心，想了片刻，煩悶地轉過身：“不行！”

“嗚嗚嗚……”魏無羨欲哭無淚，只得死死拽着藍忘機的袖子。

兩個人一立一坐，一嗔一悲，乍一看頗像傳奇話本里妻子挽留丈夫的狗血橋段。拉扯間，魏無羨手中蘸了墨的筆滾落到藍忘機的衣服上，素白的藍氏校服頃刻間江山如畫。

藍忘機奮力掙脫魏無羨的“懷抱”，魏無羨怕藍忘機跑了不再管他，甫一脫手就又拽上去，抓到藍忘機袖子的同時還好巧不巧拉住了他長長的抹額，只聽倏的一聲，外袍從藍忘機肩頭滑落，抹額扣結輕解，從他好看的額頭上剝離下來。

“！”藍忘機大驚，連忙彎腰去奪，不料拉扯間兩人的衣擺早已交纏在一起。始作俑者脫了力，來不及鬆開手裏的衣物就順勢後仰，藍忘機腳下一趔趄，單手撐地，跌到了他的身上。

“嗚！”一片白雪鋪天蓋地降落在了魏無羨面前，晃得他本能地睜大了眼睛。兩個堪比打了一小架的少年都微喘着氣，藍忘機除了抹額，神情不再冷靜，俊雅的面龐比往常生動了不少，帶着淡淡檀香的氣息撲在魏無羨臉上。

魏無羨只看了一眼，一下子就忘了自己還在禁言中的事了。

藍忘機和他四目相對，眼中的慍色一閃而過。喘息不定間，長睫垂下，目光落在魏無羨緊閉的嘴唇上。

然後緊跟着目光，把自己的雙唇印了上去。

那一刻，兩人眼睫相交，魏無羨耳邊響起叮的一聲嚶嚀，好像琴弦劃過銀鈴，刺激和通透轉瞬即逝。藍忘機的嘴唇冰涼軟糯，明明吻的蜻蜓點水，可魏無羨卻覺得過了半個世紀那麼久。

待回神，唇上漾起滾燙的溫度，魏無羨看看四周，那個白色衣服的小古板已經不見了，手裏的抹額也不知所蹤，只剩下一件被水墨弄髒了的外袍，和筆尖分成好幾茬的羊毫筆。

“藍湛？”

魏無羨恍惚了一會兒，突然摸了摸自己的嘴巴：“咦？！我能說話了？！！”

與此同時，藍忘機正表情凝重地快步走在藏書閣後門的小路上。他急匆匆束好抹額，穿過一片片林蔭，來到人跡罕至的龍膽小築，喘息片刻，輕輕推開院門，走了進去。

院內，緊鎖的房門前，滿地的龍膽花，濃紫墨綠，十數年如一日的安靜恬淡。

藍忘機站在花叢中，呼吸漸漸平穩下來。一陣微風過，身後的抹額悠悠曳曳，殘留着某人掌心的溫度，拂動了滿院的清香。

他蹲下來，寂寞地抱住膝蓋，臉上的無措漸漸釀成憂傷，埋在手臂之間。

“對不起。”

一滴露水從他腳邊的花瓣上跌落，打濕了他極輕的呢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