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客廳里,女傭領着一個身着燕尾服的男人進來。
對方看上去約莫五十歲的樣子,發線接近全白,黑色燕尾服和黑白條紋的西褲襯得他身材修長,精神抖擻,由內而外散發著儒雅的氣質。
蘇芮還在換衣服,布魯斯太太先一步走出房間。比常人小了一圈的灰色瞳仁,迅速將來人打量了一遍。
不會有哪個父母在女兒丟失之後,不親自來迎接她回家的。
眼前之人的身份,充其量就是某個豪商富賈家的男管家。雖然氣質和禮節看上去都不錯,但也只是個管家而已。布魯斯太太剛剛站在窗邊往外看了一眼,來人乘坐的馬車,豪華程度幾乎跟達西家不相上下。不過想到對方不過是假借主人的家世來給自己充門面,就越發對布卡先生看不起。
這一切,說不定都是他的主意。
一個小小管家的女兒,一定是勾引主人不成,才想着另謀出路,湊到達西先生面前。
布魯斯太太扯動嘴角,態度不咸不淡地迎上去:“你一定是威廉斯小姐的父親吧,這幾天她卧病在床,我們都不知道她有沒有家人。您能親自來接她回家,我真替她感到高興。”
“我想您是誤會了,我只是伊麗莎小姐的管家而已。”
“你是她的管家?”布魯斯太太的聲音陡然拔高,緊繃的臉一陣青一陣白。察覺到自己失態,她強做鎮定,繼續問道:“只有你一個人來接她嗎?”
布魯斯太太陷入另外一重幻想,如果這位小姐在家中受寵的話,那麼沒道理在失蹤了三天之後,家中只派一個管家來尋找。
所以她一定極不討父母的喜歡。
有意接近達西先生的女性當中,可不乏那種家境不錯,但是卻沒有什麼財產的小姐。
布卡先生是個人精,當了三十年的管家,什麼樣的人都見過,一眼便能察覺到布魯斯太太有些不對勁。
他意識到這位女管家對自家小姐有着莫名的敵意,對方好像打從心裏不希望小姐有着幸福美滿富裕的家庭,巴不得她身份低賤,無依無靠。
布卡先生當即皺起眉頭,不過,他作為管家,代表主人的門面,對方再不濟,也是伊麗莎小姐的救命恩人,在這種情況下,他只能努力保持良好的修養,不給陌生人留下一絲可以指責的不周到之處。
“是這樣的,我本該同主人一起過來的,只可惜收到伊麗莎小姐的信之前,主人早已出發前往別處去別處尋找她了。我雖然立馬派人去追,但卻晚了一步。想必他如果知道伊麗莎小姐被人救助,一定會親自登門道謝。”
一句話,不僅道出了原因,還道出了蘇芮的真實處境,無疑給了布魯斯太太一記當頭棒喝,讓她面色煞白,說不出話來。
這時,蘇芮被蘇珊攙扶着,從房間出來。
布卡先生一眼見到她,朝布魯斯太太微微頷首之後,便直接錯開她來到蘇芮面前。
“伊麗莎小姐……”布卡先生只看了蘇芮一眼,就迅速紅了眼圈,嗓音哽咽,“萬幸,您安然無恙,我來接您回家了。”
蘇芮把早就準備好的紙條交給布卡先生,他看了一遍,知道了蘇芮沒有開口說話的原因,並沒有聲張。
跟她敘舊了幾句之後,轉身又朝着布魯斯太太鞠了個躬:
“真是不知道如何感激您的恩情,如果伊麗莎小姐出了什麼意外的話,或許我的主人也會傷心欲絕,您拯救了一個家庭,請讓我向您表達最真摯的謝意。”
“您太客氣了。”布魯斯太太面色訕訕,心不在焉。
就在不久之前,她還大言不慚地說了一些刺激蘇芮的話,說她不自愛,沒有自知之明,言語之間全部都是對她的瞧不起。
誰能想到一個被撿回來時,幾乎丟了半條小命,衣衫不整的可憐蟲,居然還有這樣光鮮的身份。
她實在後悔自己心直口快說得那些話,若是對方追究,並傳到達西先生耳中……
布魯斯太太頓時就是一陣暈眩。
“我聽伊麗莎小姐說,救她的是一位紳士,如果他在這裏的話,還請您讓我當面向他表示感謝。”
布卡先生的話,拉回了布魯斯太太的注意力。她還沒來得及回答,就見蘇芮舉起手裏的白紙,上面寫了一個大大的“不用”。
“不用?”布卡先生愣了愣。
只見蘇芮手中的筆,在紙上快速劃過,像窗外穿過樹梢沙啞的風,淡淡地飄進眾人的耳朵里。
布卡先生向來懂得察言觀色,沒有追問,而是專註蘇芮在紙上寫下的內容。
很快,他便看到一大段漂亮的花體字:
“因為那位先生說他不需要廉價的感謝,所以我想我們得回去備上一份厚禮才行。”
“廉價的感謝?”布卡先生提高音量,詫異的目光逼向布魯斯太太。
但凡是一個有修養的紳士,也說不出這種話。
布魯斯太太面色蒼白,她意識到自己可能犯了一個非常嚴重的錯誤,立馬解釋道:
“達西先生為人善良,不會為了這一點小事就要求回報的。我想小姐肯定是誤會了我所傳達的意思,達西先生不是那種失禮的人。”
“哦?”蘇芮在紙上寫了個大大的問號,滿臉意味深長的表情。
布卡先生哪裏還不明白情況,他確定是布魯斯太太故意曲解主人的意思,對獨自在陌生地方,甚至還在病中的小姐惡言相向。這句話不論是不是從她的口中說出來的,都代表着蘇芮在這裏的幾天境遇並不像他想像當中那麼好。
“既然如此的話,改天我便備上大禮,親自登門道謝。”布卡先生的語氣冷淡下來,看着布魯斯太太的目光,再也沒有了之前的恭敬,直接讓布魯斯太太的臉漲成了豬肝色。
布卡先生不再理她,朝身後揮揮手,一個拎着包裹的女傭走出來。
“伊麗莎小姐,我讓女傭帶了你平日穿的衣裳,您需要換了衣服再回去嗎?”
一進門的時候,布卡先生就發現,蘇芮身上穿得衣裙是極普通的料子,當時礙於主人家的恩情,他並沒有提。既然對方原本就抱着徹底劃清界限,不會和布蘭登家有任何繼續交往下去的決定,那麼界限就再劃分得清楚一些。
蘇芮對布卡先生的做法非常滿意。
她身上的衣料實在太粗糙了,要不是這兩天沒法出聲,又不能寫字,她早就忍不住嚷嚷着給她找件舒適的衣服了。
女傭艾瑪和私宅的蘇珊,一同扶着蘇芮回到卧室,換上了布卡先生帶來的乾淨華美的蕾絲長裙。
她坐在鏡子前,艾瑪重新為她打理頭髮。
伊麗莎幾乎沒有剪過頭髮,金色濃密的長捲髮長達腰際,保養得非常好,就像是微風吹拂過的麥田,泛着耀眼的光澤。
艾瑪從首飾盒裏取出她平常喜歡佩戴的珍珠髮飾,一個一個點綴其間。瑩白潤澤的珍珠,折射着自然的光芒,讓她淡金色的發線更加柔亮動人。
“啞巴……不是,威廉斯小姐,你的頭髮保養的真好,像是東方的綢緞一樣光滑。”蘇珊站在不遠處,羨慕地說。她的頭髮,完全是遺傳了自己的黑人祖父,又硬又卷,打結的地方根本梳不開。
蘇芮從鏡子裏瞄了她一眼,從首飾盒裏挑了一支造型別緻的珍珠髮夾,夾在她的頭髮上:
“這是謝禮,謝謝你這幾天的照顧。”
“……”蘇珊瞪大眼睛,抬手想摸一摸,但又怕摸壞了似的,好半天都不敢喘氣。
“這個太貴重了……”蘇珊有些猶豫,她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得這樣的好東西。
蘇芮摸了摸她圓潤的小臉,不知道自己的表情看上去宛如一個逗弄孫女的祖母那樣,“它很適合你,我希望你能喜歡。”
蘇珊不再拒絕,但一連給蘇芮說了三聲謝謝才罷休。
她們從房間出來,所有人看到精心裝扮過的蘇芮,都不禁倒吸一口涼氣。
生病期間,蘇芮滿臉病容躺在床上,吃飯喝水都要人喂,根本看不出來有多好看。而現在的她,金髮如瀑,眼眸清澈,衣裙妝容精緻,點綴在身上的珍珠寶石熠熠生輝,就算說她是公主也有人相信。有了之前的對比,此時此刻給人的衝擊力之強烈,簡直讓在場所有的人都移不開眼。
而當蘇珊得意地向私宅的女僕們展示頭上的珍珠髮夾時,所有人都暗自咬牙,後悔之前沒有跟蘇芮打好關係。要不然,她們一定能跟蘇珊一樣,獲得一個漂亮的珍珠髮飾。
蘇珊和布魯斯太太等人,一同把蘇芮送到了車上,布蘭登家的車子很快駛離郊區宅邸。
車上,蘇芮和布卡先生面對面坐着。
“伊麗莎小姐,你的聲音?”
“已經可以說話,但還需要時間恢復。”蘇芮的聲音還有些醉酒之後產生的沙啞感,聽上去比實際年齡大了不少的樣子。
布卡先生鬆了口氣。
昨天他和布蘭登上校,連夜去了庫姆大廈,結果撲了個空。布蘭登上校猜測威洛比可能去了埃朗罕,所以一大早就騎馬出了門。
而布蘭登上校離開了不久,郵差的信件就到了。當得知蘇芮生病的消息時,布卡先生簡直六神無主,生怕出什麼意外。
“收到信之後,我就立馬派人去追布蘭登上校,但是他擔心你發生意外,這幾天一直吃不好睡不好,我想他這一路除了換馬可能不會多做停留,只怕我派出去的人,要一路趕到埃朗罕才能找到他。”
蘇芮從窗外收回視線:“他為什麼要到埃朗罕去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