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第五章

聖歷1859年11月14日火曜日,傍晚6:30,由南河鎮駛向伊斯羅廷的城際蒸汽列車末班車在巨大的轟鳴聲中發動,白茫的高溫水蒸氣包裹住車頭,漆黑巨大的車頭從白霧中鑽出,呼嘯着北去。

駕駛室內,羅傑一身列車員制服,沉默地凝視着前方燃燒的鍋爐,還有兩名不斷添煤的鏟煤工。他身周是列車的操控台,復古的各式操縱桿、金屬打制的檯面,還有熏入各節車廂的濃郁的焦炭燃燒的煙氣,讓就坐在羅傑身後的尼雅一時精神恍惚。坐慣了高鐵的她連綠皮火車都不曾嘗試過,更加不曾坐過這等老古董。但蒸汽列車帶給她的震撼是強大的,那種工業文明發端時,人類開始大量發動自然資源的力量為己所用的磅礴歷史感撲面而來。

羅傑似乎有些害怕尼雅,一路領着尼雅來到南河鎮車站的過程中,他不曾與尼雅交流半個字,並始終保持着距離。但他是願意幫忙的,他將尼雅安排在了駕駛室內,避免與後方的其他乘客接觸,便於隱匿她的身份。

而尼雅也做了偽裝,數個小時前,她還身處安與羅傑位於南河鎮中心的公寓房內。安告訴她,既然她要去伊斯羅廷謀生,還要從事送報紙這樣的工作,最好能打扮得利落些。安將尼雅長及腰間的黑色長發剪短到披肩長短,並將其盤起,包裹入一頂鴨嘴帽中。此外她讓尼雅換下長裙,穿上了襯衫、格子花紋的背帶褲,裹上厚厚的大外套。這些衣服都是羅傑的舊衣物,很不合身,穿在尼雅身上十分拉胯。

“別擔心我親愛的尼雅,你打扮成這樣,也並不代表人們就會把你當做男人。實際上伊斯羅廷城中有很多這樣打扮的底層勞工女性,出來做工不容易,尤其是那種又臟又苦的工作,很多底層必須出來養家的貧困女性都會穿上男裝去應聘。你如果要去送報紙,就要成日裏在外奔忙,女裝實在是太不便捷了。”好友安如是安慰她道。但她不知道,尼雅並不抗拒男裝或剪短頭髮,前世她就總是一身運動服,怎麼舒服怎麼穿,這個世界的女性衣裙對她來說實在太不舒服了。

“何況穿成這樣,也能避免一些色狼的騷擾,你長得如此美,實在是太招人了。”安眨了眨眼,調侃尼雅道。

尼雅不禁愣住,原來這世界的審美還是正常的啊。那原主尼雅上學時為何會那麼不受歡迎?按理說此等大美人,在學校里必然要被眾星捧月起來才正常。她有點想問安,但猶豫了片刻,最終還是沒有開口。

安還為她準備了另外一套換洗衣物,還有一些必需的生活用品,裝在一個肥大破舊的手提包中,這便是尼雅所有的隨身行李。此時她坐在駕駛室的角落裏,手提包放在自己的腳邊,黑糖就蜷縮在其中睡覺。尼雅沒有把手提包的口闔上,留出口子給黑糖呼吸。

尼雅又不自禁摸了摸自己上衣內口袋的錢袋,感受到裏面鼓鼓囊囊,她才有一絲安全感。那裏面裝着18金古德的錢財,金古德並非是真的金幣,而是一種淺綠色的紙幣,面值有1、5、10、50、100五種,其上有着繁複的刻印花紋,並印有霍姆因斯帝國開國君主“梅利一世”的頭像,看上去有點像面值20的美元紙幣。這是安和羅傑目前手頭能支配的錢的一半,他們慷慨地給了尼雅。尼雅堅持寫了欠條,決意必須將這筆錢連本帶息還給他們。大概是原主尼雅和如今的她一樣,在金錢方面有着決不欠人的堅持,安順她的意接受了她的欠條,讓尼雅安心。

蒸汽列車以每小時六十公里的速度沿着軌道行駛,尼雅透過駕駛室的車窗向外望,天邊晚霞正燦爛,火燒雲將天際染成橘紅色。穹頂倒懸的城市若隱若現,與日暮晚霞組成一幅壯美到令人痴醉的景象。尼雅看得有些出神,直到沉默的羅傑突然扯着嗓子開口對她說話了:

“我不願相信這世上真的有我妻子所說的那些怪異的事,但我是信神的。尼雅,你能死而復生,這是神跡。我願意幫助你,因為我相信這是大地之主的意志。我說話不好聽,但我還是想要忠告你,去了伊斯羅廷就老老實實生活,不要想着去找什麼獵人團。如果這世上真有獵人團,那麼光鮮,為什麼教會不願意讓人知道他們的存在呢?將他們隱藏起來一定是有原因的,獵人的存在一定不是什麼好事。”

尼雅笑了笑,同樣扯着嗓子回答道:“多謝你的忠告,我會考慮的。”

羅傑似乎一下子把想說的話都說完了,重又陷入了沉默的狀態。尼雅也沒有試圖與羅傑交談,她能感受到羅傑的善意,同樣也能感覺到他的疏離。他願意幫助尼雅,但不希望尼雅將他們夫妻捲入靈異的漩渦之中。看得出來他很愛他的妻子安,願意包容安對神秘學的狂熱,但他不相信神秘學的內容,也不認為妻子的狂熱會實質性地影響到他們的生活。但尼雅的出現打破了他的心理防線,他眼下處在焦慮和恐懼中,他要儘快送走尼雅,擺脫這種異常。

隨着列車的行進,眼前寬廣的鄉村曠野景象開始發生變化。建築逐漸增多,沿途停靠的站點也越來越密集。但因為是末班車,上車的人並不多,大部分一看也都是住在城郊的務工者,經濟狀況並不好。鐵軌沿線的房屋大多層高都不高,最多四層,都是石砌或磚砌建築,看上去灰撲撲的,被陳年煤炭焦油日日粉刷,看不大出來原先的色彩了。

一直到最後一站的行進途中,尼雅才終於看到了日暮下的伊斯羅廷。南河鎮位於伊斯羅廷主城區西南方,進城必須要經過伊斯羅廷西南郊的一座被稱作“洛爾基岡”的高崗山丘,在艱難爬過一段山路后,鑽出半山腰的隧道,眼前豁然開朗。腳下的伊斯羅廷城市群在大平原之上蔓延開去,一眼望不見邊。

彼時夕陽已大半落入西地平線,天際日夜交割,伊斯羅廷點亮了萬家燈火。多蘭士河畔最高的鐘塔之上,巨大的鐘盤是全玻璃製成,晚間內部點亮巨型煤氣燈,鐘盤透出明亮的燈光,照亮時鐘刻度。這是伊斯羅廷最吸引人的照明,在它的帶領下,各大建築最顯眼的位置幾乎都有醒目的照明,街道兩側亦有最古早的煤氣路燈點燃,伴隨着民居中的萬千燈火,點點簇簇,若夜空繁星閃爍。夕陽的餘暉倔強地留下一絲明亮,映照出大量哥特風的城市建築輪廓。

據尼雅所知,第一次工業革命初期,英國並不流行哥德式建築。除卻一些古老的教堂和城堡,大部分建築是喬治亞風與維多利亞早期風交匯的建築風格。但伊斯羅廷的哥特風如此濃郁,一股強烈的中古歐洲宗教氣息撲面而來,讓人因時代倒錯而心生詭異。

伊斯羅廷南站是伊斯羅廷最大的火車站,巨大的穹頂設計給尼雅一種強烈的國王十字車站的既視感。列車入站后,羅傑叮囑尼雅下車后至列車員休息室邊的長椅坐着等他,他還需要完成工作交接才能下班。自南河鎮駛來的末班車司機入站的時間在晚8:00左右,距離晚間9:00的宵禁只有一個小時,列車不會再返回始發地,司機們就要留宿在車站中,等第二日再接一班車返回。

尼雅按照他的吩咐,有些費勁地提着肥大的手提包來到了休息室邊的長椅坐下,安靜等待。黑糖仍然在手提包中沉睡,這隻奇怪的黑貓完全不吃東西,只喝一點水。從尼雅抵達安的家裏后,它就幾乎一直在睡覺,似乎只需睡覺就能補充能量一般。尼雅有些擔心,不知道這個時代的獸醫會不會給一隻貓看病。但她又隱約覺得黑貓並非凡間之獸,它是非常特殊的存在。

列車員休息室位於伊斯羅廷南站的邊角,人流量稀少。除了工作人員,幾乎無人會來此處。尼雅在這裏坐了片刻,忽而頭頂的煤氣燈閃爍了兩下,發出危險的吱吱聲。她嚇了一跳,站起身來遠離了煤氣燈。聽說這個時代的煤氣燈很不穩定,時常會爆炸。可她剛一站起,忽然渾身就像被定住了一般無法動彈,煤氣燈瞬間熄滅,尼雅頓時陷入了一片漆黑之中。她的心霎時被巨大的恐懼攫住,下一刻只覺得有什麼滑膩的東西在拖曳她的腳踝,她渾身都在往地下沉去。她頭皮炸開,渾身的雞皮疙瘩全起來了。

她張口,試圖喊叫,但卻發不出聲來。又有囈語在耳畔回蕩,這一次沒有她復蘇時聽到的那般瘋狂吵鬧,卻異常清晰。一種無法理解、古老到極致的語言,透出不可名狀的滄桑邈遠之感,又讓她感到極度陰冷邪惡,隱藏着巨大的惡意。

黑糖!黑糖!!救命啊!尼雅試圖呼喚黑貓,然而腳邊的手提袋內卻並沒有傳來任何動靜。

尼雅你瘋了吧,你當真想求一隻貓救你?她對自己說。剛進伊斯羅廷,偉大的革命事業才剛剛起步,她可不想連車站門都還沒出去就栽跟頭。她咬牙,心中喃喃自語:管你是什麼超自然之物,我乃堅定的馬克思主義無神論者,共產主義才是我的信仰,什麼妖魔鬼怪,熄燈嚇人,不過故弄玄虛。我現在感受到的一切都是幻覺,你不敢現身,就代表你心虛,有本事你就出來,老娘當場甩皮包干翻你,讓你嘗嘗什麼叫人民的力量!

神奇的是,她腦子裏如此歇斯底里地胡亂髮狂一通后,那耳畔的呢喃囈語突兀消散,隨即周身被拖拽入泥沼般的巨大恐懼也迅速淡去,“噗噗噗”,煤氣燈閃爍着再次點亮。尼雅渾身冷汗地立在原地,看着眼前一切如常的景象,她驚覺自己忘卻了呼吸,這才大口喘氣起來。

突然後背被拍了一下,“啊!”尼雅驚得大叫一聲,整個人跳了起來。“呵!”,身後拍她的那個人也被嚇了一跳。尼雅回頭一看,發現是羅傑,這才三魂七魄歸了位。

“你怎麼了?”羅傑吃驚地望着她。

尼雅面色蒼白,滿面虛汗地搖了搖手,沒做任何解釋。

羅傑深吸一口氣,沒有繼續追問,招了招手道:“你跟我來吧,我先帶你去車站酒吧,看看能不能碰上那個老頭,然後我再帶你去旅館入住。”

尼雅長舒一口氣,抬手擦了擦汗,拎起手提包,隨着羅傑頭也不回地迅速離開了這個角落。他二人無言的穿過車站寬闊的穹頂大廳,來到了車站外,不遠處有一排平房,其中一間亮着煤氣燈、掛着刻畫有木桶酒杯的鐵藝招牌的店鋪十分顯眼,門口兩個穿着列車員制服的男人正在抽煙閑聊,百葉沙龍門後傳出一陣一陣的喧囂聲。

羅傑帶着尼雅剛走到酒吧門口,迎面就撞上一個一臉胡茬、眉目迷濛的醉漢推開沙龍門出來。羅傑忙伸出手扶了他一把,道:“馬克,你又喝成這幅樣子,回去你老婆該揍你了。”

邊上兩個抽煙的列車員頓時哈哈大笑,那個被稱作馬克的男子揮舞手臂,掙開羅傑的攙扶,指了指羅傑的鼻子道:“臭小子,老子明天再找你算賬。”一邊說著,一邊醉醺醺地邁着飄飄然的步伐離去。

“這傢伙又賭輸了多少錢?每天都來買醉,在駕駛室里呼呼大睡,遲早要被開除。”羅傑對那兩個列車員道。

“他也是很慘,娶了個那麼恐怖的老婆,你就別捅他刀子了。”那兩個列車員嬉笑着道。

羅傑一邊和兩人打着哈哈,一邊推開沙龍門走進了酒吧。尼雅全程冷眼旁觀,沒說一句話,隨後也步入了酒吧。一股難聞的味道摻和着喧囂吵鬧聲席捲而來,劣質煙草味、汗味、體臭味、酒味,熏得尼雅腦仁疼。她蹙着眉隨着羅傑,一路直奔主題地來到了酒吧吧枱邊沿。那裏坐着個鬚髮皆白的老頭,一口爛牙還嚼着酒吧提供給客人的類似檳榔一般的佐酒食品,喝着劣質的酒。尼雅不喝酒,對酒沒什麼研究,也不知道那骯髒的杯子裏到底是什麼酒。

“嘿!老歐文,還記得我嗎?”羅傑熟稔地打招呼道。

“哦,記得,當然記得,羅傑,上回還請了我一頓酒的好小伙。”老頭呵呵笑道,“我幹了這麼久的送報員,記憶力是唯一的長處,呵呵呵呵……”

“怎麼樣,送報員的工作?”羅傑問。

“唉,干不動了,每天跑得腰都要斷了,腿腳一天下來都是腫的。”老歐文抱怨道,“我是真該退休了。”

“聽說你們退休前如果能舉薦人接替你的工作,並把新人帶出來,好像退休金能多拿不少呢。”羅傑道。

“哈哈,是這麼回事,但送報員這工作可沒什麼人想干,起早貪黑,每天幾乎要跑一百層樓,累得半死也沒幾個錢。怎麼……你有人要介紹?”老歐文道。

羅傑招手,讓尼雅走近前來,介紹道:“我的一個遠方親戚,尼雅,家裏人不幸都死了,她一個人來伊斯羅廷投奔我。你看怎麼樣,能不能接替你的工作?”

老歐文抬起雜亂花白的眉毛,有些吃驚地打量起尼雅。這老者有一雙令人意外的炯炯有神的綠眸子,這使他看上去非常精明。

“女人?”老歐文不確定地道了一句,他或許是在質疑尼雅的能力,也可能是送報員甚少有女人的先例,他怕推薦不會成功。

“你大可以試試看,我至少可以幫你干體力活,減輕你的負擔。”尼雅淡淡說道,清冷的聲線和語調令老歐文起了一絲好感。

“小姑娘,你很有意思,既然羅傑介紹了你,想必你有點本事。這樣吧,明天晨間四點半,你去《每日郵電》的南河東區發刊倉門口等我。我給你個地址……”

說罷,從口袋裏抖着手摸出一個陳舊皮封、夾着鉛筆的小本子,這小本子上密密麻麻記錄著各種各樣的姓名和地址,還有一些奇怪的備註信息。他翻到全新一頁,刷刷寫下地址,撕下遞給尼雅。尼雅伸手接過,露出了一絲淡淡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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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完這章,你們應當明白了為什麼我會說:本文女主會是調劑氣氛的小能手。【滑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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