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激怒
黃文曄朝牢房裏笑道:“據我這個不成器的弟弟說,顧家小姐還有幾分烈性,怕我降伏不了。他還不知道,我一向專能降伏烈馬。”
吳曉義道:“你出門就坐轎子的人,還降伏什麼烈馬。”
他只道說的是馬,黃文曄卻句句說的是人。“先捆起來痛打一頓,再餓幾天,再烈性的也沒了脾氣。”
吳曉義道:“還餓幾天,兩天不吃就掉了膘。一聽就是吹牛胡說。”
黃文曄道:“你要心痛,你就着了道了。像我手裏不知過了多少,這個打壞了餓壞了,拉出去賣掉,另換一個便是。像我這樣,管教她不到三天便爬在地下,在我手裏討一口吃的。”
又笑着對吳曉義道:“到那時我讓她給你磕頭賠罪,捶腿敲背。受了顧大郎那麼多驚嚇,也算讓你出一口氣。”
吳曉義這才明白,“你是說顧小姐?我還以為說的是馬。這個還是不要了吧,畢竟那時是你女人,出來侍候我,不是辱沒了她。”
黃文曄搖頭道:“老二啊老二,沒想到你這般五大三粗,原來還會憐香惜玉。你既然如此下不得手,也只好去騎馬了。”
黃文曄手指敲着牢門,戴的扳指敲得鐵柵噹噹作響,“侍候你算什麼?你且看着,到那時,我還要將她牽到這裏,讓顧大郎看着她跪在我面前搖尾乞憐。你將顧大郎說得如此威風,我就當著他的面,細細地擺佈顧家那女子,看她還能如何烈性。”
牢房裏面全無動靜,靜悄悄的沒任何聲音。黃文曄劈手從獄卒手裏奪過燈籠,挑在鐵柵欄邊,朝裏面細看。
塗生坐在地上,背靠石牆,如一堆鐵石般一動不動。臉上也如鐵石,連眉毛都不曾挑動一下。
黃文曄將燈籠一扔,“好。我不管你是真呆還是裝痴,到那一天,我總要來此玩一遭。就算你真成了痴獃,顧小姐終歸不呆。玩不了你,我還不能玩她?”
又對吳曉義道:“反正你和吳叔住在黑河不走。到我成婚以後,一定邀你來這裏看這個樂子。今日沒得着樂子,是你不會安排。且看我這個當哥的,那天我兄弟好生快活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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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去后很久,塗生依舊原樣坐着,一動不動。
外面腳步響動,是獄卒送飯來了。天天走慣的路,不像那兩個人還需要燈籠。摸着黑走到牢門前,藉著那一根燈草的微光,從飯籃里搬出飯菜。“顧大郎,吃飯么?”
“這還要問,怎麼不吃?”連塗生自己都吃了一驚。這個聲音跟平時一般無二,好像嘴巴和心分屬兩個人。哪怕心裏仇恨燃着烈火,嘴巴卻仍舊該說什麼就說什麼,該怎麼說就怎麼說。
獄卒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我還怕那兩位公子少爺吃醉了酒,來這裏說了那麼一大篇,惹得你氣悶,吃不下飯。”
塗生也笑,“那是他們沒蹲過這黑牢,不知道裏面人的事情。我們坐牢的人,既不能出去,想的就是吃飯。還能被他們說幾句閑話,就飯都不吃了?胡班頭你說,這算是他們傻呢,還是我傻?”
口裏開着玩笑,但燈草那點微光照不到的黑影里,那張臉上絕無笑意,仍如鐵石一般。
姓胡的牢子將飯菜推進地上那根白線之內,退了兩步,塗生這才上前取過飯菜,在牢子看守下吃飯。若說與平時有什麼不同,那就是這一頓飯吃得分外仔細,每一口都細嚼慢咽,將每一點養分都咽進肚裏。
吃罷了飯,牢子收起碗筷,清點無誤,拖着腳步走了。待他走遠,塗生忍着疼痛,將地下那個土坑裏的泥土深翻一遍,讓它更能吸水,連土塊都一一捻成細末。
收拾完土坑,又將平時悄悄積攢的包紮之物在坑邊放好,再從牆上取下那根鐵釘,將那根鐵鏈的兩個端頭握在一隻手裏,免得搖晃。另一隻手脫光衣服。這才去土坑裏坐定。
這些動作不緊不慢,有條不紊。接着,沒有深吸氣做準備,也沒有咬牙屏息,塗生只伸出雙手,在肩窩處握緊鐵鏈,向外慢慢拉拽。
先是骨骼迸裂,接着皮開肉綻。在身上迸開四朵血花。
兩個血肉窟窿,四股鮮血噴涌。
沒有慘叫,肌肉也沒有抽搐。既然仇恨的烈火都能夠被封閉在腔子裏,硬生生地將怒火凝成寒冰,小小一點痛楚何足道哉。
兩隻大手仍舊穩定,既不加快也不放慢。無聲無息地,整根鐵鏈抽離軀體。那兩隻手竟然還能捧着鐵鏈,將它輕輕放在地上。
兩個血窟窿里陣陣灼痛,但細品之下,似乎還有點涼意。塗生腦子裏起了個念頭:這是因為通風么?
隨即眼前一黑,昏倒在土坑裏。
血流得太多,來不及滲進地下,在塗生身下的土坑裏積了一兩寸深。黑紅色的血水表面,忽地出現了數個光點,像從血水下面浮出水面似的。
這樣的光點,之前只是單個出現。一個亮起,極其緩慢地從泥土裏滲進塗生體內。在這之後很久,才會有第二個光點亮起。
以前從未像現在這樣,同時出現好幾個光點。
而且速度比之前那些快得多。之前比蝸牛還慢,現在卻比螞蟻還稍快些。血泊下面的泥土深處,更多的光點不斷滲出,越來越多。
先還只有數點,不久就成了十多點,數十點,密密麻麻向上湧起,鑽進血泊、浮出水面,再滲進塗生的身體。
如果有人長着一雙能看清如此細小之物的銳眼,又有幾分詩人氣質,看着這些光點,說不定會覺得它們此時頗有點急匆匆的感覺。
像急着救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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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重天上,青翠山、淬鋒門、排雲嶺……各大仙宗,總有個樞機之地。在這樣的地方,又總保留着一個專門用途的角落。門派不同,這個角落的安排卻大同小異:
一面下界紅塵俗世的巨型輿圖,有的安在牆上,有的做成桌案,還有的直接在地上堆成沙盤。
在這個巨大的輿圖上,曹國只是毫不起眼的一小塊地方。
同一時間,不同仙宗的輿圖上,這一小塊地方的一處偏僻角落微微一亮。
各仙宗輿圖都附帶警示用途的響器,如銀鈴、鐘磬、令牌之類。在輿圖那個角落亮起微光的同時,銀鈴輕敲,鐘磬低鳴,令牌也咔咔作響。
亮光十分微弱,閃爍片刻,隨即熄滅。同樣微弱的鈴、鍾、磬聲也同時寂滅。
雖然是樞機要地,這個角落卻十分冷清,沒人在意。沒有哪位當值的修士注意到這裏微弱的亮光、聲音。
重歸寥落之後,剛才的一切彷彿從未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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塗生醒來了。
兩手粘糊糊的不知是什麼東西。原來是土坑裏的血水混成泥土,還未乾透,成了一坑血泥。
塗生雙手略撐想支起身體挪出坑外,雙肩卻鑽心般痛。低頭一看,雙肩下面兩個血窟窿。因昏倒在這個血泥坑裏,窟窿里灌了不少泥漿進去,將鑽透身體的兩個大洞填得半滿。
傷口定要收拾乾淨。塗生早有準備,用得着的物事都已放在土坑旁邊。這時拿起一根小木棍,正要在傷口處剔除那些泥土,忽然又停下手來。
除劇痛之外,兩處傷口竟然有一絲髮癢。
這不是創口癒合的跡象么?
天兵都知道,傷口雖應清洗乾淨,有時卻也有例外。比如長出的蛆蟲,就有清理腐肉的作用。還有如香灰、草木灰等,也是有用的東西。
難道這些泥土,竟能治癒創傷?
沒等塗生細想,遠遠地又有腳步聲,這是獄卒送飯來了。塗生只好強忍劇痛,掙扎着稍事清理,胡亂裹上棉袍。
獄卒進來放飯,塗生也照常吃飯,雖然兩個膀子稍抬一抬便劇痛不已,血流如注,但仍忍痛細細咀嚼,吸取養分。
牢房裏從來沒個燈盞,塗生的天兵眼睛看得見,別人看去只是一片黑黢黢。但塗生今天尤其小心,生怕獄卒在那裏閑坐沒事,取個燈來照亮,發現裏面身上地上的血跡。於是一邊吃,一邊說:“一天冷似一天,敢不是要過年了?胡班頭去替我說說,多給我些肉吃也好。”
胡牢子笑道:“當了這麼多年的差,從沒見過這樣的犯人。頓頓吃得比我們當差的還強,還不滿足,還要年飯吃。罷罷罷,誰讓大人吩咐照看你。我就去幫你問問,看撐死你這賊囚。”
兩個人說著閑話,直到飯罷,胡牢子收拾了碗筷去了。塗生側耳聽他走遠,這才又脫了衣服,鑽進那個血泥坑中。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將兩邊肩膀都浸在泥漿里。
果不其然。剛才因為吃飯活動,牽扯得劇痛不已,兩個膀子像隨時要斷掉一般。浸到泥漿里沒多久,疼痛慢慢開始緩解,傷口也重又有了一絲絲髮癢的感覺。
塗生大喜:沒想到這處地下黑牢,竟然是塊寶地。這裏的泥土之中,定然有些非同尋常的寶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