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心安寺
心安寺
山上籠罩着迷濛的霧氣,霧氣中有一座寺廟。
心安寺。
這個寺廟的住持叫慧安,只有三十歲。任憑你跑遍天下的寺廟也無法再找到一個這麼年輕的住持了。
二十多年前,當心安寺只是一座破屋子,裏面只有兩個和尚的時候,慧安就已經在這裏了。當時的另外一個和尚是慧安的師父,叫靜心。
二十多年過去了,那座小破木屋如今搖身一變成了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寺廟。
心安寺如今有了大殿,有了香火,從前那掉漆的木佛像如今也變成了莊嚴的大佛。最重要的是心安寺現在有了幾十個弟子,他們就像是以前的慧安一樣,代表着傳承。
清晨的迷霧還沒有散去,余牧便已經上山來了。
讓他有些驚訝的是,寺院門口站着個僧人,他好像是在等着余牧上山似的。
僧人雙手合十道:“施主是來上香的還是來找人的?”
余牧道:“是上香的又怎樣?是找人的又怎樣?”
僧人道:“若施主是上香的,還請施主原路返回,本寺還未到上香的時辰。若施主是找人的,就請施主隨小僧來,敝寺住持已經在等着施主了。”
余牧道:“我看你們住持應該不是和尚,而是個會算命的道士,要不然他怎麼能算到我會來找他。”
僧人微微一笑,並沒有介意余牧這稍顯失禮的玩笑,他讓過半個身子道:“人算終究還是不如天算的,施主請。”
霧氣與幽靜的樹林相互纏繞,朝露的清新糅合在空氣之中,一切都是那麼安寧祥和。余牧帶着山上的一縷平靜推開了心安寺的大門。
前院有幾個和尚正在掃着地上枯黃的落葉。不大的前院雖說沒有多麼氣派,但比起當年那兩座破茅屋,如今的心安寺的的確確稱得上一個‘寺’字。
僧人帶着余牧穿過前院,前院之後便是大殿。
大殿中一群僧人正念着《大佛頂如來密因修證了義諸菩薩萬行首楞嚴經》,大殿前的空地上站着一個身穿袈裟的僧人,他便是余牧此行要找的那個人,慧安禪師。
帶路的僧人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去了,只留得余牧一人向慧安禪師走去。
兩人遙望彼此,一如當年余笙得見靜心大師的場景。
慧安禪師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慧安在此久候施主多時了。”
余牧也雙手合十行禮道:“在下余不怨,見過慧安大師。”
慧安道:“貧僧才疏德薄,怎能擔得起大師二字,施主稱呼我慧安即可。”
余牧笑道:“當年老頭子稱呼靜心大師‘大師’二字之時,靜心大師也是如此推辭的吧。”
慧安彷彿想起了當年的場景,他笑笑道:“正是如此。”
余牧道:“他們倆是師父,我們倆是徒弟,徒弟總是有些像師父的。”
慧安道:“施主所言有理。”
余牧道:“大師算得到我要來心安寺,不知能不能算到我為何來此。”
慧安撥弄着手中的佛珠道:“心安,心安。來心安寺自是來求心安。”
余牧再度雙手合十道:“我心中有萬千鬱結,還請大師為我解答。”
慧安道:“施主請講。”
余牧道:“我本有無數問題,但大師你突然讓我說出我有什麼問題,我倒一個也說不出來了。”
慧安道:“若施主不嫌,請移步與我到後院一敘。”
余牧點頭道:“如此更好。”
慧安道:“施主請。”
余牧道:“大師請。”
心安寺的後院空曠而蕭索,整個後院只有一個石桌,兩個石凳。不過比起大殿之前,這裏倒是清靜的多了。
石桌上已經擺上了兩杯熱茶,慧安領着余牧坐到了石桌兩端。
慧安舉起茶碗道:“施主請用茶。”
余牧道:“多謝大師。”
慧安早就看出了余牧有些束手束腳,他笑道:“施主其實不必過於拘禮,施主若能隨便一些,貧僧也可隨便一些。”
余牧道:“大師若能早說,我也就不會如此緊張了。不瞞大師,這是我第一次到寺廟這種氣氛比較肅穆的地方。”
慧安道:“寺廟本該是天下間氣氛最為輕鬆的地方,因為它能容的下天下間的任何人。”
余牧道:“包括壞人,惡人,歹人?”
慧安點頭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只要能改惡從善,佛祖都會寬容他們的。”
余牧道:“總是這樣。大師不覺得佛祖對於惡人太過寬恕了嗎?無論他們做了多少十惡不赦的壞事,只要一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便可以由黑變白。而那些好人呢?他們無論做了多少好事,卻往往都等不到好報。佛祖難道不覺得這很不公平嗎?若總是注重於把壞人變成好人,而忽略了本來就是好人的人,這豈不是變相的鼓勵好人去做壞人嗎?還請大師為我解答。”
余牧的問題咄咄逼人,慧安卻莞爾一笑。
慧安道:“無論是道教還是佛教,無論是佛祖還是三清,他們都是人們的寄託,而不是實際存在的。好人受難,壞人享福這種事情不會突然有佛祖或者是神仙從天而降來改變它。事由天定,事在人為,凡事沒有絕對。佛理不是佛祖寫的,而是人寫的,其中的道理博大精深,但卻不能夠解釋所有的事情。如果現在有一群殺紅了眼的土匪沖入寺中,那麼無論我修佛法修的有多好都阻止不了他們。如何從佛經或者是書里解讀出有用的話才是我們該做的事情。一件東西,一個道理,就算它再對再好也不能一味的盲從。我唯一能告訴你的是,因果自有輪迴,這是誰都阻止不了的。”
慧安這番話看似說的又多又雜,沒有正面回答余牧的問題,但有句句都回答了余牧的問題。不過真正的解答不是靠慧安說出來的,而是靠余牧自己領悟出來的。
余牧無奈道:“你們這些和尚啊,高僧啊,反正就會打機鋒,說一大堆晦澀難懂的話,讓我自己猜,我的悟性要是那麼高深還來心安寺找你幹嘛。”
慧安笑道:“你還是先喝口茶靜靜心的好。心不靜,什麼話都聽不進去,什麼事情也都做不好的。”
余牧品了口熱茶贊同道:“這句話倒是我進寺以來聽的最受用的一句話。”
慧安道:“你和你父親倒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作為父子來說,你們倆的性格相差很大。”
余牧道:“我和老頭子恐怕是全天下最不像父子的父子了。”
慧安問道:“你和你父親的關係不是很好?”
余牧道:“啊。。。這麼說吧,這麼多年來我還沒叫過他一句爹。您了解我父親嗎?”
慧安道:“了解談不上,但我和你父親曾經相處過一段時間。你父親是個好人,只不過他有些靦腆,性格過於內斂了,我想他可能並不善於表達自己的感情。”
余牧道:“是啊,他的確不是個善於表達自己情感的人,他唯一和我拉近感情的手段就是吃飯的時候若無其事的提起他從前的事。啊,隨便提起過去的三言兩語,想把自己分享給我,想藉此表達他是在意我的。呵,你說我那時候那麼小怎麼理解這些,我總是用‘關我屁事’四個字來回應。”
說著說著余牧自己都笑了起來,自己小時候對於父親表達情感的唯一手段表現的並不是很客氣。
慧安問道:“你恨你父親嗎?”
余牧聽到這個問題頓了頓,然後道:“恨,當然恨。不過我對他的恨分為前恨和后恨。前恨是因為我從小是被養父母收養的,在他們發生意外后我在街上流浪了兩年。然後我父親找到了我,把我帶回了那座島。我倒是沒享受到什麼遲來的父愛,每天在島上除了練劍就是練劍。因為他只會用劍,所以他只能教我學劍。那時候我恨他是因為他在我受苦的時候沒有出現。我覺得他無能,他也沒救得了我母親,讓我連我生母的面都沒見過。他不該愧疚嗎?他應該愧疚,可他從來沒表現出來過,沒說過一句道歉的話,沒為這發生的一切解釋過一句。他強硬的把我囚禁在那座島里,逼我學劍。你不覺得他應該為這些道歉嗎?”
慧安卻問道:“你母親已經逝世了嗎?”
余牧道:“很久之前就死了,在我父親找到我之前。”
“阿彌陀佛。”慧安雙手合十。
慧安道:“也許余施主他在心裏是愧疚的。”
“我知道他是愧疚的。”余牧的眼睛看向別處。
“每次我反抗完他之後,他就會去我母親墳前哭。一個大男人就跪在那裏無聲的流淚。每次我練劍沒練好的時候他都會抽打我,我注意到了他每次打我的時候表情都會微微一變。也許他真的只是不擅長表達自己的情感。但對於我來說,這不是一個合理的理由。”
慧安卻笑道:“不是還有后恨嗎?”
余牧道:“等我回到這片江湖上以後,我發現這片江湖比我走的時候更加黑暗。江湖上已經沒有什麼邪道了。因為壞事都被那些名門正派幹完了。這江湖說黑不黑,說白不白,看着那些為此受苦受難的百姓,我發現這個江湖需要一個俠客,一個真正的大俠來引領它,來改變這一切。”
慧安道:“你覺得這件事本該是由你父親來做的?”
余牧道:“難道不該嗎?興雲庄一戰他把整個江湖捅了個窟窿,一時間他的名字無人不知無人不曉。他本該利用這些振臂一呼,去改變那些門派,去改變江湖的風氣。若是這樣的話,江湖上會少死很多無辜的人的。可他呢?窩在一個海外孤島偷渡餘生。他自己倒是過的清凈了,可這個江湖呢?他把它留給誰去改變?這后恨,我恨他的軟弱,恨他的逃避。”
慧安道:“在我看來,前恨是情感上的恨,你若真的在情感上那麼恨你父親,今天你也不會來這裏了。”
余牧看了眼慧安,他既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
慧安接着道:“至於后恨嘛,我倒不想替你父親辯解。只是要成為那個引領江湖的俠客,只有武功好肯定是不行的。他連和自己兒子的關係都處理不好,又如何引導着這片江湖雲開霧散?”
余牧嘆道:“是啊,老頭子他確實成不了第二個羅唯。”
慧安喝了口茶道:“羅唯啊。。。”
余牧道:“大師也知道羅唯?”
慧安道:“聽說過,以前老人們都說他是幾百年來江湖的第一大俠。”
余牧心念一動突然問道:“大師知道怎麼成為羅唯那樣的大俠嗎?”
慧安道:“施主你想成為羅唯那樣的俠客?像他一樣去改變這個江湖?”
余牧自嘲一笑道:“我連一個俠客該做什麼都不知道,又怎麼成為羅唯那樣的俠客。”
慧安寬慰道:“施主前面能說出那樣一番話來,這就證明你已經有了一顆俠客之心了。”
余牧道:“還請大師明示。”
慧安道:“我是一介僧人,居於深山老林的寺院之中,又怎能告訴施主你如何成為一名俠客。”
余牧無奈道:“大師你這欲語還休的,怕不是再拿我尋開心吧。”
慧安笑道:“你我雖然都不知道問題的答案,但也許我們能夠一起探究一番。”
余牧道:“哦?怎麼個探究法?”
慧安道:“不知施主認為真正的俠客應該做什麼。”
真正的俠客應該做什麼?
這個問題讓余牧陷入了思考。
羅唯是真正的俠客。
羅唯既會幫一個飽受飢荒的村子去興建一個新的水車,也會帶領着武林正道剿滅魔教。
俠客是為了名聲去做事的嗎?
絕不是!
俠客都有自己信條,都有自己追尋的東西。
七俠寨的眾人雖不是俠客,但他們身上閃爍着俠者的光輝。
廬江劍仙是聲名遠播的‘俠客’,但他做的事卻非俠客所為。
俠客該做的事究竟是什麼?
弘揚俠義。
怎麼弘揚俠義?
“懲惡揚善。”余牧喃喃道。
慧安笑着點頭道:“說得好,俠者所為,正是懲惡揚善!只是懲惡揚善這件事,很多人都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很多人做的事都適得其反。不知道施主懂得中庸的道理嗎?”
余牧道:“中庸?大師讀過中庸?那不是儒家的書嗎?”
慧安反問道:“佛家難道不能讀儒家的書?佛祖能包容萬物,我雖不如佛祖,又豈能不容於一本中庸?中庸之道雖是儒家道理,但它對人的啟發是至關重要的。很多事的破解之道其實就是中庸,包括你所說的懲惡揚善。”
余牧道:“請大師賜教。”
慧安問道:“不知施主覺得懲惡揚善是一件事還是兩件事。”
余牧張了張嘴剛想要回答,卻又覺得可能說的不對。他思考來思考去,一時間無法給出慧安確定的回答。
余牧最後無奈道:“這問題太難了,簡直比先有雞還是先有蛋那個問題還難。大師你又在打機鋒了,你就不能把話說的明白些嗎?”
慧安笑道:“是一件事,也是兩件事。這就是中庸之道。”
余牧突然想到了什麼,他又嘆氣道:“大師你這不是還是在打機鋒嘛。”
慧安道:“懲惡揚善可以說是一件事。但懲惡和揚善卻是兩種行事的影響。要成為真正的俠客,你必須抓住這兩者的平衡點。光偏向懲惡而不注重揚善,那只是一味的發泄暴力,並不會改變世人的想法。光偏向揚善而不注重懲惡,雖然做的是好事,但在別人看來卻是軟弱。你若是想成為羅唯那樣的俠客,就必須和他一樣,找到懲惡揚善中的中庸之道。”
慧安雖然還是在打機鋒,但他的話已經讓余牧領悟到了些許道理。
廬江劍仙之事,余牧便只是光注重於懲惡,卻忘記了揚善才是他做這件事的原因。
七俠寨呢?七俠寨這件事余牧是否能做的更好?
也許他當時做的可以更多。
余牧仰頭看着天空中的白雲,他忽然笑了。
“你們和尚果然對打機鋒很是在行。”
慧安道:“道理不是一時間就能學會的,你需要在路上經歷的時候不斷地將它感悟出來。”
余牧點頭道:“是啊,光在嘴上學道理是學不會的,你永遠是在做事的過程中懂得道理。”
兩人就這麼說著說著,日頭便到了快要吃午飯的時候。
慧安道:“不知施主也沒有興趣吃一頓貧僧做的素齋。”
余牧道:“大師還會做飯?”
慧安笑道:“自然是會的,當年余施主他也曾經吃過我做的齋飯。”
余牧驚道:“老頭子竟然吃過你做的齋飯,那時候你多大?”
慧安道:“十歲。”
余牧道:“那老頭子是怎麼評價你做的齋飯的?”
慧安沉吟了一會道:“好。”
余牧不禁樂的大笑。
“好,我今天也有口福嘗嘗大師做的齋飯,那就勞煩大師了。”
慧安道:“施主請。”
余牧道:“大師請。”
此時正有一騎在渝州的官道上飛奔。
那人勒住身下坐騎,抹了抹臉上細密的汗珠。他辨別了一下方向,又緊了緊馬鞍下的長刀,隨後向心安寺的方向疾馳而來。
余牧贊道:“大師的素齋果然味道絕美,沒想到老頭子當年竟然有幸能嘗到如此美味。”
余牧本是無肉不歡之人,他只是抱着嘗一嘗的態度來對待慧安做的素齋,沒想到嘗了第一口之後再也停不下來了。
慧安做的素齋味道清淡卻又鮮美無比,看上去只是兩三道平常的素菜,但吃到嘴裏就明白這其中自有乾坤。
慧安笑道:“當年的素齋肯定沒有今日的素齋好吃。這做菜與念經相似,念經念得越多,經書中的道理便悟到的越多,做菜做的越多,菜的味道自然也就越好了。”
余牧道:“你們這些高人,大師就是這樣,什麼一件平常的小事,你們都能說出一大堆高深的道理。佩服,實在是佩服啊。”
慧安道:“施主的性子有些急躁,我看施主你不妨就在寺中小住一段時間,隨貧僧吃幾天齋,念幾天佛,去去心中的燥性。這樣也許對你離開后要做的事會起到事半功倍的效果。”
余牧笑道:“我可沒有什麼坐下來念經的耐心,大師就不怕我會攪得整座寺院都不得安寧了嗎?”
慧安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寺院本就是容納一切的凈土,又怎會害怕被客人帶來麻煩。”
余牧道:“大師願意天天替我做這樣的素齋?”
慧安道:“施主願意吃,貧僧又怎會不願意做。”
余牧問道:“大師覺得我待在這裏還會有所收穫?”
慧安道:“磨刀豈會耽誤砍柴之功?”
余牧點頭道:“有理。”
他透過屋門看了看青石板鋪成的地面道:“我們這剛吃完飯,不如大師你帶我在寺中走走吧。”
慧安領着余牧走過了莊嚴肅穆的大雄寶殿,走過了僧人居住的東西廂房,走過了迎接香客的前院,走過了剛才二人聊天的後院。
心安寺比不上那些時間悠久的大寺,但其中自有一份偏遠的僻靜。
余牧突然道:“不知道大師有沒有在高處看過心安寺?”
慧安剛想回答手臂便已經被余牧抓住了,他只覺一陣頭暈目眩,再緩過神之時,他發現自己已經到了心安寺最高的地方。
大殿的屋頂。
慧安口中忙念阿彌陀佛。
余牧笑道:“難不成大師怕高?”
慧安笑着搖了搖頭道:“以前我倒真沒有在這種地方俯瞰過寺院的全貌。”
在余牧和慧安呆的位置,他們可以看見寺院的每一寸地方,甚至能看清山下的村落,看清那條上山的小路。
余牧道:“聽老頭子說,以前的心安寺只是兩棟破舊不堪的小茅屋?”
慧安道:“是啊,一晃二十年過去了。這裏一磚一瓦積累下來,心安寺已經變成了真正的寺院了。真快啊。”
余牧道:“大師,當年心安寺只有你一個人,如今它已經有了這麼多傳承的僧人,心安寺會變得越來越好的。”
慧安道:“那就借施主吉言了。”
余牧道:“慧安大師。”
慧安道:“嗯?”
余牧道:“你恨老頭子嗎?”
慧安道:“因為我師父的事?”
余牧道:“難道不該嗎?”
慧安笑道:“緣起緣滅,自有定數。我是佛門子弟,又怎麼能說恨不恨的。”
余牧道:“我倒是知道佛門裏有一句‘出家人不打誑語’。”
慧安看了眼余牧道:“師父是為了救人而死的,這正是師父的心愿,也是師父最好的歸宿,我又有什麼好恨的呢?我只恨師父走的太早了,他沒能再多教我些東西,多陪我一段時間。這也談不上恨,只能說是有些遺憾吧。”
余牧調侃道:“看來大師也有七情六慾啊。”
慧安道:“修行不是把七情六慾修沒,而是修一顆克制之心。人非草木,孰能無情啊。”
余牧道:“大師不愧是大師,在下受教了。”
慧安道:“施主知道什麼事情是最難做到的嗎?”
余牧重複道:“什麼事情是最難做到的?”
他心裏道,難不成是精衛填海,夸父逐日?
還是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
余牧疑惑道:“這個問題真的有答案嗎?”
慧安笑道:“自然是有的。”
余牧兩手一攤道:“我想不出來。”
慧安道:“恕。”
余牧道:“恕?”
慧安道:“恕之一字,古往今來是第一難做到的。我前面說了,人非草木,孰能無情。既然有情,想要做到‘恕’就萬分艱難。寬恕別人,原諒自己。這話說起來容易,但到你自己去做的時候,你會發現它難如登天。”
這時大殿下跑過來一個和尚,他抬頭髮現慧安竟然身在大殿的屋頂之上。
他叫道:“方丈,方丈你怎麼到上面去了?!”
慧安道:“出什麼事了?”
和尚道:“寺門外有一個叫裴生信的人求見方丈。”
慧安道:“請他進來吧。”
余牧暗道不好,裴生信這次來估計找的不是慧安方丈,而是他自己。
余牧道:“方丈,我先躲一躲,你可別說我在這兒。”
慧安笑道:“難不成你犯下什麼案子,惹得鐵面神捕上我這兒來抓你了。”
余牧道:“案子我倒是沒惹,但我知道他來這裏八成是來找我,而且肯定沒有什麼好事。”
慧安道:“出家人不打誑語,施主忘了這句話了?”
余牧道:“這怎麼算的上是誑語呢,頂多就是開了個玩笑,拜託大師了。”
說罷余牧也不等慧安回答,一個翻身就躲在了屋檐後面。
片刻之後,領路的和尚帶着裴生信來到了大殿之下。
慧安朗聲道:“阿彌陀佛,不知鐵面神捕來我寺中有何貴幹。”
裴生信恭敬行禮后道:“見過慧安方丈,在下是來尋找一個名叫余牧的人,不知他來過貴寺沒有。”
慧安道:“今日來我寺中上香的大概有七八十人,貧僧不知他們其中是否有一個叫余牧的施主。”
裴生信道:“既然大師沒有見過,在下告退便是,不過臨走之前還請大師回答在下一個問題。”
慧安道:“神捕請講。”
裴生信道:“在下請問大師是如何去到大殿屋頂之上的。”
慧安看向旁邊笑道:“施主,貧僧已經儘力了,再說下去,貧僧可真的要‘打誑語’了。”
只見屋頂之上慢慢冒出了余牧的腦袋,他嬉皮笑臉地看着裴生信道:“真巧啊,裴大神捕也是來此上香的?”
裴生信早就看穿了余牧躲在屋檐後面,他無奈道:“你先下來,我有要緊事要和你說。”
余牧看了眼慧安苦笑道:“大師,我先下去把他打發了,你在上面等等我。”
他腳尖輕點,身子在空中轉了個圈,然後落在了裴生信身前。
余牧摟着裴生信道:“裴大神捕這次過來不會是給我送銀子的吧?”
裴生信道:“銀子?什麼銀子。”
余牧道:“上次我幫你抓到了賈賢,官府難道沒給你什麼獎賞?你總該給我分一半吧。”
裴生信道:“我沒心情和你開玩笑,這次我來找你是來請你幫忙的。”
余牧道:“你請我幫忙?幫什麼忙。”
裴生信道:“我想讓你和我一起辦一個案子。”
余牧道:“辦案子。你手下不是有兩個和你一起辦案的捕快嗎?你不去找他們和你辦案,跑這麼遠來找我幹什麼。”
裴生信道:“這案子是江湖上的案子,我不想把他們牽扯進來。而且以他們的武功,在這件案子他們也幫不上什麼忙。”
余牧打斷道:“等等,你說這案子和江湖有關,是什麼案子?”
面對余牧的問話裴生信一時間也不好意思直說出來。
看見裴生信有些為難的樣子,余牧立馬明白裴生信口中說的和江湖有關的案子是什麼案子了。
他帶些試探地問道:“你不會是想讓我和你一起替哪個名門正派辦案吧?”
裴生信也不否認,他當即承認道:“確實如你所說。”
余牧一臉難以置信道:“裴生信,上次喝酒你應該沒有比我更醉吧?”
裴生信道:“沒有。”
余牧道:“那你應該記得我和你說過什麼。你讓我去幫一群冠冕堂皇的畜生的忙?你不會是在開玩笑吧。”
裴生信冷靜地道:“我沒有開玩笑。”
余牧一副很費解的樣子道:“你告訴我一個理由,你給我一個理由去幫你辦這個案子。”
裴生信道:“因為這個案子和你有關。”
余牧這下變得更加疑惑了。
“和我有關?我可不記得最近我干過什麼事兒。”余牧嘴上這麼說著,心裏卻猛然想起了自己在七俠寨的時候曾經處理掉了幾個尾隨他們的鐵掌門弟子。
裴生信道:“你知道這案子死的人是誰嗎?”
余牧道:“是誰?”
裴生信一字一頓道:“宋晚蕭。”
余牧疑道:“他的死和我又有什麼關係?你覺得我會很在意九月初七那天少一個對手嗎?四大公子,三大公子。對我來說也沒什麼區別。”
裴生信道:“看來你不是很清楚最近江湖上發生了什麼事。”
余牧道:“你倒是說說江湖上最近發生了什麼事。”
裴生信道:“方夢覺和柳長亭進行了一場公開決鬥,結果是方夢覺不敵柳長亭。”
余牧有些吃驚:“方夢覺居然輸給了柳長亭?”
裴生信道:“你也沒想到方夢覺會輸給柳長亭?你也沒想到柳長亭會這麼強?”
余牧確實沒有想到。
裴生信道:“正因為柳長亭勝了方夢覺,這讓江湖上的人都知道以他的武功應該遠不止作為四大公子之一那麼簡單。而你余牧卻要在九月初七以一敵四,這更像是痴人說夢。所以江湖上傳言是你自知不可能在式微山巔以一敵四,所以才暗中殺了宋晚蕭。不管你是不是兇手,現在你已經是兇手了。”
余牧簡直無言以對,他失笑道:“這都能扯到我身上?那我問你,宋晚蕭是什麼時候死的,是在哪死的?”
裴生信道:“十天前,杭州。”
余牧道:“可是我早就在渝州了,我能隔着幾千里去把他殺了嗎?你認為可能嗎?”
裴生信道:“我信你,但他們不會信你。”
余牧道:“我不需要他們相信。我何必在乎一群道貌岸然的偽君子怎麼看我,他們覺得是我殺的就是我殺的,隨便他們怎麼想。”
裴生信道:“你不在乎自己的名聲了嗎?”
余牧頭一昂道:“我不在乎。”
裴生信道:“你不是說要成為羅唯那樣的俠客嗎?但如果你背上了這個流言,從今往後又有誰會在乎一個卑鄙小人?連那些道貌岸然的名門正派都看不起你,你說的話又誰會聽?你又怎麼改變這個江湖?”
“你。。。呵。”
余牧舉起手想說什麼,他又把手放下。
余牧道:“你怎麼,你怎麼跟女人一樣。我和你說話每次都是你句句占理。好像我就是心胸狹隘的小人,你才是心胸寬廣的大俠。我為什麼說不過你?我感覺不對勁啊。”
裴生信盯着余牧的雙眼道:“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余牧也盯着裴生信的雙眼,兩人就這麼四目相對地僵持着。
終於余牧忍不住嘆氣道:“行,我去。”
裴生信道:“好,咱們現在就走。”
余牧猛然攥住裴生信的手道:“不過我們先得說好。我去不是為了去幫名門正派破案,更不是為了澄清自己的罪名,我只是幫朋友的忙而已。”
裴生信沉默了一下道:“多謝。”
余牧道:“我現在可沒有坐騎,總不能咱倆騎一匹馬去吧。”
裴生信道:“我騎了兩匹快馬來。”
余牧道:“你準備的還挺充分。”
兩人走到前院,余牧突然停了下來。
“完了。”他看着裴生信道。
裴生信道:“怎麼了?”
余牧回頭向大殿的屋頂望去:“我忘了慧安大師還在那上面呢。”
余牧上山之時,山上還是雲霧繚繞,下山的時候已經雲開霧散,一片清明了。
路上余牧問起了宋晚蕭的事。
裴生信道:“宋晚蕭的母親是杭州本地士族的小姐。那天他受邀去赴一個杭州才子的聚會,聚會在杭州城內的第一名樓,樓下和周圍的高樓上不知有多少人在圍觀。聚會上眾人飲酒賦詩,當時宋晚蕭正在興頭之上,他走到欄杆旁拿出玉簫吹了一曲‘鳳求凰’。結果吹到一半便墜樓而下,當場身死。本來他們以為是宋晚蕭酒醉才導致不幸墜樓,結果仵作驗屍的時候發現宋晚蕭的腋下有一根指頭長短的鋼針,直刺宋晚蕭的心臟。他是被暗殺的。”
余牧問了一句廢話:“還不知道兇手是誰?”
裴生信道:“宋晚蕭墜樓之後,那些人群便作鳥獸散了,我當時也不在現場。別說知不知道兇手是誰,我甚至連兇手的一點線索都沒有。”
余牧道:“不是吧,黑臉。你這一點線索都沒有就拉着我去查案,你也太自信了吧。你可真是天下第一捕。”
裴生信道:“這案子若是簡單我也用不着找你幫忙了。兇手的線索沒有,殺人動機自然也找不到,想要找到破這案子的線索只能從死者下手。”
余牧道:“宋晚蕭。”
裴生信道:“關於宋晚蕭我只得出了兩點線索。其一是他的身份,他是聞名江湖的四大公子之一,這可能是他被刺的原因。其二是他死前暴露過自己將要在大庭廣眾之下出現,這給了刺客刺殺他的機會。”
余牧嘆道:“憑這兩點也找不出破案的線索啊。”
他隨即發現有些不對:“我們現在走的方向好像不是去杭州的方向,去杭州最快的方法應該是直接去長江邊上坐船才是。你是說?!”
裴生信緩緩道:“我推測可能還會有第二個遇刺的人。”
四大公子之一,提前透露行蹤。
余牧感覺這案子有些不簡單,他問道:“你最近還聽說了什麼江湖上的消息?”
裴生信道:“八月十五,柳長亭會在湖州城內繼任雙峰派掌門!”
余牧道:“今天已經是初九了。”
“所以說我們還有五天時間趕到湖州去。”裴生信的目光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