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對錯
酒館。
江湖不能沒有酒館。
因為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酒,酒實在算不上是個好東西。
喝酒誤事,喝酒傷身,單純的喝酒好像帶來的全是壞處。但當你真正落寞無助時,能安慰你的卻也只有酒了。它把你帶入迷醉的夢境,讓你擺脫痛苦,讓你重獲新生。
所以江湖不能沒有酒館,江湖處處有浪子,有歸客,有傷心人。他們需要一個地方來暫時棲息,他們需要一個地方,既能讓他們沉淪其中,又能讓他們重新振奮。
酒館哪裏都有,但酒館裏的酒卻不相同。
余牧有些喝不慣這裏的酒。
西北的酒正如同這裏的人一樣,粗俗豪邁,放肆不羈,入口便像脫韁的野馬一樣在你喉嚨里亂闖,所以余牧只喝了半碗便趴在桌邊不停地咳嗽。
他身上的傷還遠沒有到康復的程度,喝酒當然對傷口的恢復不利,但余牧需要喝酒,他要用烈酒讓自己的臉色紅潤一些,顯得不那麼蒼白。
余牧坐正身子,對面的男人笑着搖頭,他搖頭既是否定余牧的酒量,也是拒絕余牧一道穿過沙漠的請求。他叫陸白,是一支商隊的領隊。
“陸兄,難道此時真的沒有再商量的餘地?”余牧還是有些不死心。
陸白道:“老弟,不是我不願意幫你的忙,只是這個時候往商隊裏多加一個人就是多一個麻煩。河渠鎮現在剩下的幾支商隊,我敢說絕對沒有人願意帶上你。你挑的實在不是時候。”
“銀子的事兒都好說。”余牧試探着道。
他伸出手比劃道:“二百兩?”
“這不是錢不錢的事兒。”陸白搖着頭走開了。
陸白所言非虛,本來商隊為了安全平常就很忌諱帶上陌生人,何況是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余牧端起酒碗又放下,他嘆了口氣,顯然是想不出什麼別的辦法。
正當他發愁時,面前又坐下了一個男人。
男人滿臉的絡腮鬍子,加上五大三粗的身材,頗有幾分北方漢子的豪邁之氣。
男人道:“我叫王九,不知小兄弟你怎麼稱呼?”
余牧道:“余牧。”
王九道:“余兄弟,剛才我聽到了你們倆的談話,你是想托一支商隊帶你穿越大漠。”
余牧道:“我正發愁呢,一個人可沒辦法穿過大漠。”
王九笑道:“不瞞你說,我是一支商隊的首領,你若是不嫌棄便可跟隨着我的商隊一起穿過大漠。當然這是有條件的。一百兩銀子。”
“一百兩?”余牧感到有些奇怪。
王九解釋道:“你也別嫌貴,其實我只要了你五十兩銀子,另外五十兩是替你自己買一匹駱駝的。”
嫌貴?余牧當然不是嫌貴!
前面余牧給陸白出價兩百兩請他幫忙都被拒絕了,王九反而只出價一百兩,還生怕余牧嫌貴不答應。
“如何?”王九問道。
余牧道:“王兄也不問問我為什麼一個人要穿過大漠?”
王九笑道:“這與我無關,不過沒事誰也不會跑到這地方來的。”
余牧道:“我聽前面的老兄說商隊是很忌諱帶上陌生人一起趕路的,王兄怎麼就願意仗義相助?”
王九道:“人在江湖,有人幫和沒人幫,那是兩個境地,我們走南闖北的最是了解這一點。我這個人嘛,是能交一個朋友就交一個朋友,能幫上忙就盡量幫。以後萬一我有什麼難處,遇到相識的人也會有個照應。”
余牧抱拳道:“既然如此,就多謝王兄了。”
王九道:“說定了,我們商隊明天一早出發,到時你在這酒館門口等着就是。”
余牧點頭應道:“好。”
直到第二天早上余牧才知道,他的沙漠之旅並不像昨天王九承諾的那麼容易出發。
“九哥,雖然你是商隊的首領,但你也不能不和大家商量便私自把人帶上吧。”開口質問王九的叫郝山,他旁邊還站着一個與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是他的同胞兄弟郝水。
王九雖然是商隊的首領,但他自知理虧,態度也不強硬,只道:“大家都是出門在外,闖蕩江湖的,能幫就幫一把,就像我當初幫你一樣。”
郝山眼睛一瞪道:“他能與我比嗎?你我都是一個村子裏的,他呢?你才剛剛相識就答應帶他一路。九哥,我就不信你肯定他是好人!”
王九的臉上閃過一絲愧疚而無奈的神情:“哎,銀子我已經拿了,話我也說出口了。你們要是不同意,我可以不和商隊一起走,等明天再帶他出發。”
郝山還欲再說什麼,郝水卻拉住了他。
“郝山,再怎麼說九哥也是商隊的首領,他要帶人,那就帶吧。不過九哥,你自己帶的人,你自己負責在前面看着他。”郝水雖然話說的不好聽,但總算給了王九一個面子,同意讓余牧與商隊一道。
余牧不明白為什麼王九昨天不和商隊的人說好,但好在他不用再找另外一隻商隊來帶自己穿過沙漠了。
一個十來歲的孩子來到王九的身邊,王九吩咐道:“去待在你郝叔身邊去。”
這個孩子是王九的兒子王青,這是他第一個和父親出來闖蕩。
比荒涼的戈壁更荒涼的地方是什麼?死寂的沙漠。只要那條一望無際的地平線存在,你就無時無刻不會感到恐懼,對死亡的恐懼。你會覺得沙子從四面八方向你包圍過來,將你吞噬,將你永遠留在這裏。
在這種地方,你會感受到對生命的渴望。你若是能看見一株帶刺的駱駝草,便會覺得這種和‘美’沾不上邊的植物是那麼可愛,如果你有幸能夠遇到一株紅柳樹或者胡楊樹,你會覺得它比一座巍峨的高山還要偉大,你會被他們堅韌頑強的生命力所打動,正如深愛這片土地的人,他們身上所擁有的那種不屈的意志。
余牧和王九騎着駱駝走在商隊的最前面。駱駝比馬走的慢些,也更穩一些,只是身上有傷的余牧連馬都上不去,更別提背更高的駱駝了,最後還是王九攙着余牧上去的,惹的眾人一陣鬨笑。
“余兄弟,走南闖北身上沒些拳腳功夫可是不行,你的身子是有些弱了。”王九取笑道。
余牧笑道:“我正是因為拳腳功夫不行,這才掛着把劍嚇唬嚇唬別的小蟊賊。”
王九道:“行走江湖功夫是有的,但最要緊的還是經驗,謹慎一些總是沒錯的。”
“是啊。”余牧點頭道,經過三賢庄的事後,余牧對此話深以為然。
王九指着前面一叢駱駝草道:“你看那叢駱駝草好看嗎?”
余牧啞然道:“這種植物好像和‘好看’二字不太沾邊。”
王九哈哈一笑道:“也是,你在中原呆了那麼久,什麼奇花異草沒有見過。不過等到明天你就會明白這叢駱駝草是多麼美麗漂亮了。”
余牧看着無邊無際的沙漠忽然道:“王大哥,你說沙漠危險嗎?”
王九肅然道:“當然!就算是最有經驗的商隊也不敢說一定能保證安全的走出沙漠。惡劣的天氣,匱乏的資源,再加上容易迷失的地形。最可怕的還不是這些,流沙,風暴,海市蜃樓,這些真正要命的隨時都可能發生。”
余牧笑道:“好在王大哥你經驗豐富。”
王九瞥了一眼余牧駱駝上的行李道:“我看你沒帶多少衣服?”
余牧道:“我倒是沒感覺到冷。”
王九道:“是,現在你還感覺到比較涼爽,等到了晚上你就會知道沙漠的夜晚有多冷了,那種冷是真的能把你活生生凍死。”他將自己帶着的一件厚棉衣扔給余牧道:“我多帶的衣服多,這件棉衣給你晚上禦寒用。”
余牧抱拳道:“多謝王大哥了。”
王九道:“拿人錢財替人消災。我收了你的銀子,不安全的把你帶出沙漠能安心嗎?”
余牧笑笑,拿起自己的水壺又喝了一口,但他的水壺已經空了。
王九見狀又將自己的水壺遞給了余牧:“你第一次進沙漠,對於喝水這件事只是跟着自己的感覺走,感覺渴了就喝,這很正常。喝水其實是一件很重要的事,你要有自己的‘計劃’。”
余牧倒不是忍不住,只是他有傷在身,必須經常喝水。
王九看向前方道:“看到隊伍中間的那隻駱駝了嗎?它馱着兩大箱子水。它可比那些馱着瓷器,絲綢,茶葉的駱駝重要多了,甚至比我們每一個人的命都重要。它要是丟了,我們整個商隊都得葬身在這片沙漠裏。”
聽了王九的話,余牧下意識的回頭看了一眼,結果卻發現郝水正在盯着自己,他的眼光好像一隻在盯着獵物的豺狗。余牧無奈一笑,看得出來郝水對自己很不放心。
進入沙漠的第一天還算平靜,余牧裹着棉衣睡在了自己的駱駝旁邊。不遠處郝山郝水兩兄弟負責上半夜的守夜,守夜的都是兩人一組,下半夜是王九父子接替,明天再換別人。余牧當然不在守夜的人選當中,因為商隊中沒有一個人信任他。
兩天後,余牧終於明白王九的話了。當你只能看到無邊無際的黃沙時,眼前出現哪怕一株野草你都會覺得它艷麗非凡。生命在這片禁區中總是顯得尤為可貴。
余牧是沉默的,長時間的處在荒涼之地,即使是再健談的人也會變得安靜。
王九道:“看來我們的運氣不錯,這幾天沒有碰到沙暴,希望我們的好運氣能一直保持下去。”
余牧道:“除了沙暴之外,我記得你說過還有別的要命的危險。”
王九道:“現在已經快到冬天了,沙漠裏基本上不會再出現海市蜃樓。流沙嘛,只要你老老實實的走在沙脊上也不會有什麼危險。”
余牧道:“我們大概還需要多久才能穿過沙漠?”
王九道:“還有四五天吧。怎麼?已經在沙漠裏待煩了?”
余牧苦笑道:“這裏的景色我實在是喜歡不起來。”
王九口中的好運氣並沒有持續很久。
“快跑到沙坡的前面!!!”王九看着即將襲來的沙暴朝着後面的人怒吼道。
王九的兒子王青跑着撲進了王九的懷裏,生死時刻他必須和自己的父親呆在一起。
郝水也在指揮着商隊:“把駱駝放倒!人縮在駱駝後面!!保護好貨物!!”
商隊裏大多是經歷過很多的老人,但此刻他們也顯得十分慌亂。即使是再勇敢的英雄,面對這些無法抵抗的東西時心中也難免產生畏懼。
余牧頂着狂風最後看了一眼沙暴,他隨即如郝水所說,蜷縮起身子,整個人都躲在了駱駝的後面。
呼嘯的風聲從四面八方傳來,睜眼什麼都看不清。沙粒藉著狂風肆意地侵襲着一切可以侵襲的東西,黑暗在此刻居然能讓人感到些許溫暖。
沙暴過後,沙漠又恢復了死寂的安靜。
余牧費盡全力探出半個身子,他的另外半個身子還埋在沙子裏。灰頭土臉已經不足以形容他現在的慘狀,可余牧並沒有精力把自己收拾乾淨,他正忙着一下下的吐着嘴裏的沙子。王九看到他半插在沙子裏不禁失笑,他過來搭了把手將余牧從沙子裏拽了出來。
不遠處商隊的眾人也逐漸起身,郝山郝水清點着人手和貨物,王九也走向前去詢問情況。
郝水頗感慶幸的道:“水箱灑了小半箱水,不過還好,剩下的水足夠我們穿過沙漠了。瓷器倒是碎了不少,其他貨物沒怎麼損失。”
王九道:“有人失蹤嗎?受傷的情況呢?”
郝水瞥了一眼還在吐沙子的余牧道:“商隊裏沒人受傷,人也是齊的,不過我不負責你帶的那個人。”
王九道:“他也沒什麼問題,你帶着大家把貨物整理好。”
郝水點了點頭,轉身帶着郝山組織人手整理貨物去了。
夜晚很快來臨了,經過沙暴的洗禮商隊上上下下都十分疲憊,守夜的人選讓眾人犯了難,大家剛剛將貨物整理完畢,誰也不想再擔任守夜的任務。
沒幫上什麼忙的余牧這時站了出來。“要是你們信得過我的話,今晚我可以守夜。”
眾人立時躁動了起來,郝山開口最快,他直言道:“誰信的過你?”
王九道:“大家今晚都好好休息,今晚我陪余兄弟守夜。”
見王九表態,眾人也沒有別的意見,他們雖然信不過余牧,但完全信任王九,況且疲憊的身軀也不讓他們再提出別的意見了。
夜色降臨,火堆生起。
王九安慰道:“在沙漠中守夜有這個火堆的話,時間就會沒有那麼難熬。”
余牧笑道:“難不難熬天一亮不就過去了嗎。”
王九道:“看來你心裏早有準備啊。哎,這個時候要是有酒就好了,有酒還得有肉,有酒有肉不如有個好夢,夢裏什麼都有。哈哈哈哈哈。”王九說著說著自己倒是被自己給逗笑了。
余牧道:“有酒。”
王九疑惑道:“你有酒?”
余牧道:“有酒。”
王九還是不太相信:“你真有?”
於是余牧真的就從懷中掏出一壺酒。
王九痛飲一口,直呼好酒,可這並不是什麼好酒。
王九把酒壺還給余牧,火光把他的臉照的通紅。“你說人有時候是不是特別容易滿足?在這麼冷的夜裏能喝上這麼一口烈酒。我覺得,呵呵,我都不知道怎麼說了,就是讓人感覺很好。”
余牧道:“王大哥你一定喝過很多酒吧。”
王九應道:“當然,我走南闖北這麼些年,各地的酒都喝過不少。”
余牧道:“如果現在你能想喝什麼酒就喝什麼酒,你最想喝什麼?女兒紅?杏花村?竹葉青?狀元紅?劍南春?”
王九連連擺手道:“你報的太多了,我哪裏知道最想喝什麼。”
余牧道:“但是你現在只能喝到這壺濁酒,而且你喝的時候還覺得它是人間佳釀。選擇太多未必是什麼好事,有時候沒有選擇反而就是最好的選擇。”
王九笑道:“你們中原人就是會說話。我還沒問過你,你是哪裏的人?”
余牧沉吟了一下道:“算是江南人氏。”
王九道:“我曾經去過杭州,真是個好地方啊。西湖美景,讓人陶醉其中。可惜我的家在這個鳥不拉屎的鬼地方,我的女人因此天天操勞,我的兒女一出生就得忍受這裏的風吹日晒。我真希望能帶她們到江南去,讓他們也見見那裏的美景,在那裏好好享福。”
王九的話讓余牧頗為吃驚,一路上余牧遇到的人都極為熱愛這片土地,因為這裏是他們的家鄉,沙沙甚至寧願死在這片土地也不願離開。而王九話里卻對自己的家鄉頗為嫌棄。
余牧也沒深究,他接着王九的話問道:“你還有女兒?”
聽到余牧說起自己的女兒,王九臉上滿是笑意。“兩個女娃兒,雙胞胎,嘿嘿。她們剛出生的時候臉上粉嫩粉嫩的,結果現在大了些,臉卻被風颳得比我這個男人的手掌還糙了。”
酒壺逐漸見底,余牧的睡意也變得有些止不住了。儘管他還在儘力應答着王九的話,但余牧的腦袋早就瞌睡的一墜一墜。
王九笑道:“我看你瞌睡的實在不行了,你睡一會吧,天快涼了的時候我再叫醒你。”
一聽此話,余牧連頭都沒來得及點就倒在一旁昏睡過去。
夢鄉里,余牧感覺好像有人在拍打自己,他努力的醒了過來,但眼睛還是有些睜不開。
“天要亮了,搓兩把臉清醒一下。”王九果然如約把余牧叫醒了。
余牧用手用力地來回搓着自己的臉,終於把睡意從自己的腦袋裏驅趕了出去。
“呼,清醒多了。”他使勁搖了搖頭,呼一出口氣。
地平線上的天空開始泛黃,太陽的第一縷光輝照進了沙漠裏,那種刺破黑暗的美讓人感到無比震撼。
余牧感慨道:“想不到在這大漠之中也能見到如此美景。”
王九沒有理會余牧,剛剛叫醒余牧的他卻是倒在一邊打起了鼾。見王九辛辛苦苦守了一夜,余牧也不忍心立馬就把王九叫醒,只是王九的美夢也並沒有持續多久。
郝水看見王九睡著了臉色陰沉的無法用言語形容。他將王九搖醒,頗有些氣憤的質問道:“九哥,我昨天給你說的話你忘了嗎?你要是覺得困了就叫醒我們守夜!而你呢?身為守夜的人卻睡著了!”
余牧剛想替王九解釋,王九卻搶先開口道:“是我的錯,我一時疏忽,也沒想到自己就這麼睡了過去。這不是余兄弟在幫我守夜嗎,不會有什麼差錯的。”
“最好別出什麼差錯。”郝水怒氣沖沖的瞪了王九和余牧一眼,然後轉身帶着郝山去清點貨物了。
事情往往就不如你所願。
郝水帶着人回來的時候臉色竟然比走的時候還要難看。
“水不見了。”他硬生生從牙縫裏擠出這四個字。
王九大驚道:“你說什麼?”
郝水強壓下心中的怒氣重複道:“我說馱着水箱的那匹駱駝不見了。”
眾人聞言立即圍了過來,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上了王九和余牧的身上,昨天是他們倆守夜!水箱裏的水關乎着所有人的生命,沒有水他們只能無助的死在茫茫大漠之中。
“是你把水藏起來了!”性情急躁的郝山把矛頭直指余牧。
眾人的情緒也被郝山所帶動,他們慢慢向余牧逼近,個個都是一副要將他生吞活剝的表情。
郝水眯着眼睛道:“是你昨夜趁着九哥睡着的時候乾的?”
“絕不是余牧兄弟!他若是把駱駝遷走了為何自己沒有逃走?”王九出言為余牧開脫。
余牧的心沉了下來,王九若是想幫自己開脫就應該直接說出昨夜是余牧睡著了的實情,他這樣為自己說出一句‘不黑不白’的好話反而是越描越黑。
郝山立時被王九的話刺激到了,他大叫道:“九哥,你這時候還為他說好話?!他就是在利用你,說不定他留下來就是為了再把我們害死。”
郝山蠢,郝水卻不傻,王九的話也點醒了他。
郝水制住了準備上前的眾人道:“駱駝被牽走的話身上的駝鈴肯定會響,那樣肯定有人會醒過來,可昨天並沒有駝鈴的響動,說明牽走駱駝的那個人把駝鈴從駱駝身上解下來了。”
“找駝鈴!”郝水的話還沒有說完,郝山便招呼着眾人一起去找那對被解下來的駝鈴。
郝水並沒有阻止自己兄弟這看似蠢笨的舉動,他的臉上掠過了一抹令人難以捉摸的笑。
駝鈴居然真的被郝山找到了,他是從余牧的包裹里找到的!
“這下你還有什麼好說的。”郝山將駝鈴擲在余牧面前喝問道,好像一切都已經蓋棺定論。
王九悔恨道:“是我識人不明,害大家陷入險境。”
郝山道:“九哥,你不用自責,反正他現在已經跑不了了。”
余牧沒有開口辯解,他也無法辯解,因為就算他講出實話也沒有人願意相信他。王九在這支商隊的威信和信任是他無法比擬的。
面對氣勢洶洶的眾人余牧有些無處下手,他該出手反抗嗎?即便贏了,自己孤身一人也很難走出大漠,況且反抗就證明了自己就是牽走駱駝的人,這也正好稱了那人的意。
“等一等。”又是郝水站出來攔住了眾人。
郝山急道:“駝鈴都在他的包裹里搜到了,你怎麼還攔着我們?”
郝水道:“駝鈴是在他的包裹里搜到了,可我還是有些事情不太明白。若真是他解下駝鈴牽走駱駝,他為何不隨便找一個地方把駝鈴埋起來,反而把駝鈴藏到自己的包裹里等着被我們發現?”
郝水又看向余牧:“不瞞你說,自從你進入商隊我一直不放心你,所以這幾天我也一直在盯着你。諸位,我發現他喝水毫無節制,一天除了喝光自己的水之外還要多次借九哥的水喝。而且昨天沙暴來臨的時候他根本就不知道該做什麼,是聽到我喊的話后才知道躲在駱駝後面。”
郝山道:“這又能說明什麼?”
郝水微微一笑:“這說明他根本就是第一次進入大漠。一個第一次進入大漠,沒有任何經驗和常識的人,他把駱駝藏匿起來后自己能找到駱駝嗎?他又怎麼敢一個人就和一整隻商隊作對,他不怕沒了我們自己迷失在這大漠之中嗎?”
郝水不像王九那樣直接站出來說余牧是好人,但他字字句句都在幫余牧洗脫嫌疑,這讓余牧有些驚訝。郝水一直是商隊中最敵視余牧的人,反而卻在最關鍵的時候為余牧說話。
眾人聽了郝水的話頓時恍然大悟,一個第一次進入大漠的人是做不到這些事的。
郝山追問道:“那牽走駱駝的人是誰?”
“你是想說牽走駱駝的人是我吧。”王九鐵青着臉道。
郝山連道:“九哥,你說什麼呢。你是我們這支商隊的首領,商隊裏大部分人都是你帶出來的,你還救過不少人的命,賊人怎麼可能是你。”
郝水道:“九哥你別激動,我可沒說那人一定是你,但那個人一定在我們中間。馱着水的那隻駱駝是沒有辦法載人的,因為它兩個駝峰都掛着巨大的水箱。而以我們身上現在的儲水量,最多只能夠派兩三個人前去尋找丟失的駱駝,所以那個人既不能把駱駝藏的太近,也不能把駱駝藏的太遠,想要不讓我們輕易的尋找到的話,駱駝至少要藏在離此步行兩三個時辰之外的地方,那麼一來一回就是半夜的時間。長時間在沙漠中行走腳會大量出汗,也就是說現在這個時辰,那個去藏駱駝的人靴子裏還是濕的。”
余牧聞言立馬開始脫自己的靴子,他的靴子當然是乾的。
郝水看向王九道:“九哥,也請你脫下靴子。”
郝山道:“郝水,你怎麼真的讓九哥脫靴子。”
郝水也是忍不住對郝山大吼道:“昨天守夜的是他們,他們倆嫌疑最大,他不脫我脫嗎?!”
郝山被郝水這麼一吼也不再敢幫王九說話了。
余牧把靴子遞給郝水,郝水伸手一摸道:“乾的。”他又將靴子遞給商隊的其他人,讓每個人都親手確認。
王九的額頭已經有些冒汗了,可他也不得不脫下自己的靴子。
“其實王大哥不用脫自己的靴子。”開口的是余牧。
郝水皺起了眉頭:“那你說說九哥他為什麼不需要脫?難道你知道是誰牽走了駱駝?”
余牧笑道:“我本來還不知道,但是聽你剛剛這麼一分析我也猜到了。”
郝水道:“你說。”
余牧道:“雖然你早上看見的是王九在睡覺,其實昨天晚上睡著了的人是我,他是在天亮前才把我叫醒的,接着他便自己倒下睡了,我看他獨自守了一夜便沒有叫他。”
郝山道:“你是說九哥說謊?你的靴子雖然是乾的,但這裏還沒有你說話的份。”
郝水卻道:“你讓他接著說。”
余牧道:“其實王九說沒說謊並不重要,昨天晚上我們兩個誰睡著了也不重要,因為牽走駱駝的人不是我,也不是王九。”
余牧站在王九的面前道:“王大哥,我想就算昨天晚上我睡得再沉,你也不敢自己去把駱駝藏起來,萬一我半夜醒過來了呢?所以你派了別人去。”
話說到這,郝水已經知道余牧說的人是誰了,他把目光轉向了藏在郝山身後的王青。
郝水道:“王青,你過來把靴子脫了。”
王青動也不敢動,只是不住的搖頭,顯得驚恐萬分。
郝山有些不忍道:“不可能是王青做的。”
郝水道:“要是錯怪他了,大不了我這個做叔叔的給他賠罪。”
“不用了!是我讓王青去把駱駝藏起來的。”
王九低垂着頭顱,面如死灰。“在你提出讓我們脫靴子的時候,我就已經知道自己瞞不住了。我本以為你們會相信這一切是他乾的,到時候我可以再裝作為了贖罪主動去找水。”
郝山瞪大了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王九居然真的承認了,所有人都不相信王九就這麼承認了。
郝水道:“九哥,你可是商隊的首領啊,你居然想把我們全都害死。九哥,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就為了這些錢財貨物?”
王九崩潰大吼道:“就為了這些錢財貨物!可我不是為我自己,我是為了我的妻兒,我想把他們帶到中原享福。憑什麼?你說憑什麼她們要一直在這個鬼地方受苦?天天風吹日晒。我只是想讓她們過上好日子。”
郝水道:“你想把她們接到中原享福,自己再多干幾年也未必湊不齊這些銀子,是你太貪了。”
王九道:“對,是我太貪了,我無話可說。”
余牧嘆道:“你是臨時起意的吧?你的計劃其實漏洞百出,即便沒有郝水站出來,你也不一定會如願。”
王九悔恨道:“我是看到你的時候才臨時起意的,我要是不遇見你,我也不會這麼做。”
郝水道:“九哥,你就這麼留戀中原嗎?你就這麼想要帶着妻兒離開這片生你養你的土地?!就算它再荒涼,再偏僻,它也是你的家鄉啊。”
王九面對郝水的問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他只能緊緊地抱住自己的兒子。
馱水的駱駝被找了回來,如何處置王九父子卻讓眾人犯了難。正如郝山所說,王九是商隊多年的首領,他對商隊上上下下的人都有不小的恩情,沒有人願意站出來處置王九,但也沒有人願意放過王九。
余牧其實也想為王九求情,但余牧現在已經明白了這裏的規矩。錯就是錯,錯了便要受到懲罰,無論他是誰,無論他曾經做過什麼,功過不能相抵,你也許覺得這有些殘酷,但在這裏這叫做公平。
王九錯了嗎?當然錯了!可他想帶妻兒去中原過上好日子的初衷你不能說這也是錯的。一失足成千古恨,心中對錯的糾纏還是讓他做出了這種事情。
最後還是郝水站出來做出了對王九父子的處置。
“九哥,你幫過這支商隊很多,你也幫過我很多,但你知道規矩,做出這種事,你必須死。但沒有人願意親手殺死你,你就和你的兒子永遠留在這片大漠中吧。”郝水話語中有不忍,但更多的是決絕。
“不,郝水,你不能把我的兒子也留在這,他只是個孩子,他還沒有長大。。。”王九無助的搖着頭,他不能看着自己的兒子陪着自己一起葬身大漠。
“他已經大到能夠害人了。”
郝水冷漠地拒絕了王九。
“你真的不願意放過他嗎?”王九幾乎已經死心了。
郝水長嘆一聲道:“讓他活着,不論是對他自己還是對別人,都是一件壞事。”
王青還是緊緊扎在王九的懷裏,讓人看不清他眼中是否閃着仇恨的火光。
王九請求道:“我還有一件事想請你們幫忙。”
郝水道:“你說吧。”
王九道:“請你們不要把我做的事說出去,也不要告訴我的妻兒,你就說我們倆是被沙暴吹走的。不然,不然她們就沒有臉再活下去了。”
郝水道:“九哥,我也想答應你,商隊裏其他的人現在都可以答應你,可這件事你只要做了,終有一天是瞞不住的,我們現在就算答應了你又有什麼用呢?不過我答應你,我會帶着嫂子和侄女去一個很遠很遠的村子,在那裏把她們好好安頓下來,你的這份銀子連同我和郝山的那一份我都會交給嫂子,至少能保證她們這幾年都衣食無憂。”
商隊再次啟程了,這一次好像還是和往日出發時一樣平常,只留下了王九父子和商隊漸行漸遠,沒人看見郝水偷偷丟下了一把短刀。
經過這一次意外,余牧也得到了商隊的信任,他不再需要走在商隊最前面開路,而是和郝水一起走在馱水駱駝的旁邊。
余牧道:“我想問你一個問題。”
郝水道:“有事就直說。”他突然話鋒一轉問道:“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什麼要站出來幫你說話,還把矛頭指向王九。”
余牧道:“這是另外一個問題。”
郝水沉默了半晌,然後道:“很簡單,就算是我再討厭你,再不信任你,但如果找不出牽走駱駝的那個人,商隊就會陷入危機,我不能看到這種情況發生。還有就是,就是我很早就發現九哥他變了。九哥是最早做商隊去中原闖蕩的,我們兄弟倆加入的時候九哥還警告過我們不要被中原的花花世界迷了雙眼,要記得我們的家永遠在這裏。這兩年我卻經常從九哥嘴裏聽到他說中原的好,甚至不知不覺就說出西域不如中原的話。那是我就知道,其實九哥的心已經被中原的繁華迷住了。其實九哥說的是對的,中原比西域好的地方有太多。我相信九哥一直是愛着這片土地的,但你也不能要求他在一次次見過中原的繁華與誘惑后還和當初一樣深愛着這片土地。”
“那你呢?”余牧問道。“你以後會不會也變得不再如當初那樣深愛這片土地?”
“也許吧,說不定我會變得和九哥一樣。”郝水沒有堅定的回答,但這個回答卻足夠真實。
郝水道:“說吧,你想問的那個問題是什麼?”
余牧道:“其實從剛進入商隊的時候我就發現,王九雖然是商隊的首領,但有時候你的威信卻比他更高,說話的分量也更重。”
見余牧說起這個,郝水不禁有些唏噓。“我在商隊裏的地位是九哥提攜的,若是沒有這件事的話,估計兩三年後九哥就會讓我成為商隊新的首領,沒想到他現在。。哎。九哥他是個很好的人,待誰都很好,誰開口請他幫忙他都會答應。他有句話老掛在嘴邊:能幫的忙就幫,能交的朋友就交,朋友就會幫你的忙。”
想到剛開始碰到王九時他所說的那番話,余牧也嘆道:“是啊,他確實是個好人。”
三天後商隊走出了大漠。他們把從中原運來的茶葉,絲綢等貨物沿途賣給了各個村子,最後他們回到了自己的村莊。
在郝水家住了五天後,余牧踏上了前往雪山的路。本來他只打算歇息一兩天就啟程,可沒想到表面看上去有些冷漠的郝水如此好客,硬是把余牧留了五天。
臨行前郝水親自把余牧送到了村口。
余牧取笑道:“我沒想到你是個這麼熱情好客的人。”
郝水笑道:“人不可貌相,這不是你們中原的話嗎?”
余牧道:“的確如此。”
郝水將一個包裹遞給余牧道:“自家蒸的沙棗饃,帶在路上吃。”
余牧接過沉甸甸的包裹笑道:“太多了吧,我怕路上吃不完。”
郝水搖頭道:“你以為從這裏能看到天山就代表着你離它很近?其實它還遠在數百里之外。”
余牧看向天邊的天山道:“現在還沒有下雪,怎麼天山就已經是白色的了?”
郝水道:“天山山頂上的積雪終年不化,只有山腰以下的雪會在每年的春天化作雪水流入河中。”
雪山,沙漠,戈壁,荒原。
想到這些余牧感慨道:“真是不到西域不知天下之大啊。”
郝水拍了拍余牧的肩膀道“上路吧。”
“保重。”余牧抱拳道。
“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