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03 生靈道隕戰事休
……
“呵。”
緩步來到了以斷劍為拐，半跪於海面之上的陳心隱面前，師我笑了一笑，打算說上幾句話，為這一場以他最終獲勝為終結的戰爭做一個恰到好處的評價。
“我……”
師我張口欲言，哪知方才來得及說出一字，他面上的血色陡然褪盡，變得比麵粉還要蒼白幾分。
白蕪冰察覺不對勁，立即與桃夭一齊，攙着陳心隱往後疾退而去。
“鯤鵬老祖，你欲作亂么？”
師我一把將上身衣裳扯碎，看着自己，又驚又怒地喝道。
“哈哈哈，我堂堂鯤鵬，縱橫天下，豈能甘願為你做嫁衣裳……你做夢去吧。”
師我的雙臂魚影與鳥影浮現，猶如實質，而在他的胸膛正中，居然浮出了一張蒼老的人臉，赫然正是被師我吞吃的鯤鵬老祖。
落入了師我的手中，鯤鵬老祖本無太多的還手之力，只好老老實實地依令辦事，明面上不敢有任何悖逆。
可師我在與陳心隱的對決當中雖然勝出，對他軀殼的負擔其實極大，在體內力量已經空虛了半數的情形之下，當下的他，是空前脆弱的他，同時只怕也是絕後弱小的他。
如此萬載難逢的良機，鯤鵬老祖不發則矣，欲發怎甘心錯過？
鯤鵬老祖的三大化身，毅然決然地在師我的靈肉之間作起了亂，一時間他的渾身上下，每一寸肌膚骨髓，皆演變了鯤鵬老祖與師我角力的戰場，雙方你爭我奪，你進我退，將好好一副身軀，毀傷得不堪入目。
“噗！”
傷情累積，師我面色不自然一紅，張口吐出了一盆鮮血，繼而似是元氣不繼，腰腿一軟，再也強撐不住，單腿跪下，將臉面埋在膝旁，渾身戰慄，發出了野獸一般的嘶吼。
“哥哥，他怎麼了？”
桃夭躲在陳心隱的背後，又忍不住好奇地探出半顆腦袋，有些膽怯地問道。
“莫非是遭了鯤鵬老祖的反噬？”
陳心隱也瞪着眼睛，頗感莫名其妙。
自從風宮與蓬萊島損毀之後，徐無鬼與蓬萊島主下落不明，少了這兩個見多識廣的前輩在他耳邊不時答疑解惑，陳心隱就覺得自己赫然變得兩眼一抹黑，儼然成了修行界的傻白甜一個。
“他的氣息忽強忽弱，好生古怪。”
白蕪冰的見識也不比陳心隱好上多少，對於這樣的場面，也屬初次見到。
“究竟是怎麼回事？”
陳心隱的手心被汗水打濕，本在一擊失手之後，他已然萬念俱灰，陷入了一個必死的局面，哪知形勢忽變，叫他又是興奮，又是擔心。
“此刻不搏命，更待何時？”
不經多少遲疑，陳心隱已經將自己的處境捋清，他的狀態的確已經跌落了最低谷中，可要強行聚集氣力，發生最後一擊，未必沒有可能。
而反觀魔皇師我，他本為戰勝一方，無需在他面前故作遮掩，此時他的反應若是偽裝，那未免太過於不通人情。
再退一步說，即使師我當真是在故作姿態，戲弄於人，陳心隱作為將死的一方，也唯有將死馬當作活馬醫一條路可行。
因此，無論師我被鯤鵬老祖反噬一事是真是假，留在陳心隱面前的唯一選擇，偽裝悍然出手而已。
一念及此，陳心隱強打精神，再無猶豫。
長劍已成斷刃，他便舉起斷刃，依然故計重施，往隱鋒劍中封入了千萬道的劍光，直到劍身封不住劍氣，開始向外溢出，他才將將停止，一邊抹着從口鼻不斷溢出的血水，一邊手執斷劍，凝神注目，耐心地尋覓着最後一劍出手的最佳時機……
“鯤鵬老祖，你還不收手，待我成就逍遙，必叫你形神俱消。”
師我渾身上下元氣暴亂，已經不見一塊完整的肌膚。
“休想哄騙老夫，老夫若遂了你意，待你跨過天塹，老夫的意志必將會被徹底抹殺，與其如此，不如放手一搏，與你魚死網破。看你算計天下眾生，不知是否曾料到今日會被老夫反算計一次？”
師我胸膛的那張人臉冷笑連連，鯤鵬老祖對自身的處境心知肚明，哪能輕易被師我蠱惑？
他見陳心隱許久不見動靜，不由惡聲道：
“喂，對面的小子，你怎還不動手？難不成要徒費了老夫為你創造的機會不成？看你打老夫時那般勇猛，怎的輪到打這廝時，就孬了？”
“……”
陳心隱不敢輕易張口泄氣，他自家知道自家之事，能夠勉強保持持劍的姿勢不倒，已然達到了他的極限。
“心隱，你覺得憑你現在的狀態，能殺得了我？”
師我猛然抬頭，嘶啞着問道。
陳心隱看着師我野獸一般的雙瞳，仍是一言不發。
“你……”
師我瞪着血紅色的眼珠，還待再說，卻不想身後忽有一道破風之聲傳來，精神本就極度緊張的他下意識將他暗中蓄積的一股氣息逆向釋放而去，將身後一片廣闊的扇形海域，壓得沉下數丈。
“遭了！”
氣息一出，師我就知不妙，臉色大變，心中大恨。
這一招本是他在鯤鵬老祖逆變之時，瞞過所有耳目，暗暗為陳心隱隨時可能的襲擊所做的準備，他有八成把握，可以扛得住陳心隱的攻擊，且讓他自食其果，哪知後方人另有其人，叫他始料未及。
“心隱，出手……”
一道漸趨虛弱的聲音從師我轟擊的海域方向傳來。
“是二太子！”
一聽聲音，陳心隱當即辨認出那個突然偷襲者，竟是跟隨蓬萊島主的南海二太子，沒想到在蓬萊島毀滅之中，他竟還存活於世，並在這個關鍵時候出手試探，引動了師我的潛藏手段。
一道雪亮的劍光照亮海域，一閃即逝……
陳心隱知道受了師我一擊，即使以龍族那強悍的體格，處在最完好的狀態，也未必承受得住，這是二太子冒着性命危險，替他爭取到的出手機會，他不再猶豫，拼盡餘力，將劍氣前擊，從師我的眉心刺入，從後腦穿出。
“你敢！”
一顆腦袋，被這一道劍氣炸開了一半，對於常人來說，這無疑是死的不能再死的致命傷害，可對於師我此時的生命狀態而言，固然能導致他元氣大傷，可若說就此要了他的性命，卻也未必。
“給我死吧！”
與此同時，被壓入了下風的鯤鵬老祖趁機發難，由內向外，給了師我沉重的打擊。
自從被師我融入體內，他就已經不抱有生還的奢望，對師我的恨，佔據了他的全副身心，他已經不在乎能否延續存在，對於一個生於混沌的奇特存在，形神俱滅，或許不是終點，而只是一種體驗。
無論生死，對當下的鯤鵬老祖而言，只要能夠破壞師我的謀划，即使當真墮入萬劫不復之地，他也無怨無悔。
“閉嘴！”
頂着渾身可怖的傷勢，師我強撐站起，大喝一聲，那道正從上到下，由外向內侵蝕的劍氣，被他引導向下，直衝向他胸膛處的那張人面。
禍水下引，劍氣侵入，那張張狂猙獰的人面瞬間啞口閉目，再無動靜。
“呼！”
感覺自身停止繼續崩壞，師我大鬆了一口氣，少了鯤鵬老祖人形化身的指揮，大魚化身與大鳥化身終於安靜下來，不再在師我的身軀之內做着破壞。
“看來，將人形化身吞噬是愚蠢的做法。”
師我終於意識到鯤鵬老祖人形化身在被吞噬之前所述之言的深意，鯤鵬老祖的三身當中，魚鳥兩大化身主戰，而人形化身主智，他需要的乃是戰力，而不是第二個意識。
“眼下，你們還有什麼手段？”
師我說道。
沒有人比他更了解自己方才的境況有多麼危險。
巧妙地以劍意制服了人形化身，師我重新恢復了對魚鳥化身的掌控，他的本體幾乎已經油盡燈枯，可藉著兩大化身之力合入自身，他那副千瘡百孔的身軀仍在緩緩地修復着。
他的身軀極端疲憊，精神卻是無比舒暢。
陳心隱目光沉靜，一言不發，他已經榨乾了身軀內的每一分氣力，此時若非有白蕪冰從旁攙扶，他早已經跌入了海中。
他已經儘力了，只可惜天數使然，他到底不能憑着一己之力扭轉乾坤。
但他已經儘力了，雖然仍有不甘，但他到底已經儘力了……
儘力了，便無怨無悔。
即使死在頃刻，他也是死在戰場之上。
“走開。”
眼看着師我一步一步地向前走來，白蕪冰忽然閃到陳心隱的身前，將冰弓雪箭引出滿月，對準了師我的右臂而去。
“呵。”
師我輕笑一聲，即使以他此時的狀態，也不是白蕪冰一人可欺的。
只見他揮手一撥，雪箭即已偏了方向，射入了海水當中，凍結了大片海域。而他則繼續向前，再一揮手，捲起一道狂風，將白蕪冰卷上了天空……
“咳咳……”
做完了這兩件事情，師我重重地咳了幾聲，才勉強緩過氣來。
“不許動我哥哥。”
桃夭怯生生地從陳心隱身後走出，義無反顧地撐開雙臂，擋在了他的身前，直面這名令她感到害怕的怪物。見白蕪冰被狂風一卷，身不由己地飛往遠方，此時除了她一人之外，已經沒有人可以替她保護哥哥，她不出來，還有誰能出來。
“桃夭，快走。”
陳心隱試圖將桃夭推開，無奈已經沒有了氣力，他還得靠着桃夭相助才能站穩，如何還有餘力？
“呵。”
師我翹起嘴角，陰森森地笑了起來，緩緩地抬起了手……
“啊啊啊……你不要過來。”
桃夭心中怕極，閉着眼睛，渾身抖如篩糠一般。
“認了你們的命不好嗎，何必掙扎得這樣辛苦？”
師我戲謔道。
說來可笑，不願信命的他，卻願意世人認命。
就在師我快要將手伸到桃夭的脖頸處時，桃夭的身上忽然粉光大作，一道柔和的斥力，緩慢而又堅決地將師我的手掌推開，並將他整個人推得向身後跌去，而在她身後相隔一尺不到的陳心隱，卻絲毫不受這道斥力的排斥，反而繞過他的身軀，將他整個人包裹其中，溫暖的力量源源不斷地輸入他的經脈，修復着他幾乎崩碎的身軀……
“這！”
陳心隱來不及關注自己身子的變化，眼前的一幕，已經吸引了他的全副注意，只見在那粉色光芒當中，桃夭的身軀被光芒包裹，不可透見，旁邊長出了一顆樹苗，那樹苗長得極快，短短數息之間，就已經長到了三四丈高，枝幹遒勁，綠葉紛紛。
桃樹么？
桃夭能造成這般變化，尚屬陳心隱首次見到，他輕易認出了這棵樹所屬族類，只是一顆桃樹出現在這樣的場合，必然有其不凡之處。
再聯想到初遇桃夭之時，便是從一顆桃心剖出，兩相結合，陳心隱打算靜觀其變。
“一棵桃樹，能改變什麼。”
桃樹生長，師我強行抑制心中不安，面上冷笑連連，試圖以言語來堅定己心。
他強行催動兩臂上的魚鳥虛影，此舉雖然冒險，但事到臨頭，他已經沒有了別的選擇。
哪知就在師我攫取魚鳥化身的能量，打算髮出決定性的一擊時，意外也隨之發生……
長成的桃樹兩端，驀地甩出了兩條嫩枝，只一甩，便同時抽到了師我的雙臂手腕之上，將他凝聚的兩道力量抽散，又一甩，抽到了他的兩肩之上，他的雙臂如同朽爛的桌腿被抽得整個與身軀分離，無力地掉入了海中……
“啊啊！”
靈肉的分離，叫猝不及防的師我嘗到了極致的疼痛，而失去了雙臂，即意味着他徹底失去了魚鳥化身的供給，本已力竭的他再也承受不住，頹然倒地，跌入了海水當中，隨波逐流。
那桃樹的嫩枝還未罷休，其中一條探入水中，將兩條手臂卷回，另一條則又刺穿了師我的胸膛，將那張人面扯出，卷了回來。
“你……是什麼怪物。”
虛弱的師我勉強抬起頭來，不甘問道。
一生追逐，在這一刻全數成了一場空，他徹底敗了，可自覺一切盡在掌握當中的他卻茫然不知，自己究竟是敗在了誰的手中。
桃樹無言，在收得了鯤鵬老祖的三大化身之後，竟又向回收斂，桃樹漸幼，重新收縮成了一團粉光，升空而去，倏忽間便已消失在了旁觀幾人的眼中。
“桃夭！”
粉光消失，連帶着桃夭也已不在，陳心隱大急。
“桃夭！”
白蕪冰終於擺脫風卷，飛馳而來，哪知她歸來后所遇的第一件事，就是眼睜睜地看着粉光離去，卻無可奈何。
“呵……”
師我咧嘴一笑，帶着這一個永遠也不能知道的疑問，緩緩閉上了雙目。
生機已被截斷的他，已經沒有了在這人間界存在的根基，他只好死了。
“心隱……”
威脅已去，萬千情感，同時湧上心頭，白蕪冰鼻頭猛然一酸，再也無法強撐，抱緊陳心隱，伏在他的肩上，放聲痛哭起來。
“冰冰。”
望着這滿目瘡痍的世界，想着死去永不復生的無數同道親朋，死裏逃生的陳心隱忽然間悲從中來，低頭將下巴抵在白蕪冰的腦袋上，與她一道痛哭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