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009
魔術伎倆能做到的不止是變出新鮮的玫瑰花。
這個簡單的巫術,還具有非常強的便攜和實用性。而近乎過目不忘的阿諾因,在短短的幾日之內,就將筆記里所有可以使用的魔術伎倆全都學會了。包括其中比較難的徒手生火。
徒手生火的火苗並不強烈,是真的用來生火的。其他的空中取物、憑空演奏,就更不成問題了,甚至如果可以的話,阿諾因能夠以目前巫師的身份讓小木屋周圍唱起教會的聖歌——但沒有這個必要。
學徒級巫術至此結束。莎琳娜女巫本人顯然不是一位學徒巫師,她在筆記中記載的基礎內容不多。接下來他要學習的正式巫術里,最吸引阿諾因的,就是一級巫術:治療。
聖光術里也有治療類的,這也是阿諾因所見識過次數最多的聖光術,正因如此,巫術的治療就讓他更感興趣。但剛開始學習巫術的時候,需要的輔助材料幾乎是不可或缺的。
一級巫術治療需要的輔助材料,是聖羅蘭花。這種花只在城區販賣,是一種大部分種植地都被教會所控制的藥材原料。過往的幾天之內,阿諾因抱有着並不太高的期待跟着騎士先生在迷曲黑暗森林轉了轉……果然一無所獲。
看來有必要進一次城市……這不僅僅是為了輔助材料,更多的,是讓他不困居在這片隱居的土地。無論從哪種角度來說,阿諾因都不是會永遠被困在這裏的人。
他遲早要離開這座陰森僻靜的森林,去尋覓巫術的盡頭,探索世界的本真。
到了這個時候,他正該向外伸出觸角、踏出探索的步伐。
爐火燒得正暖,噼里啪啦地炸着輕微的火星。
晚飯時,阿諾因找了個合適的時機。他乖乖巧巧地把餐具放好,往騎士先生那邊兒挪了一點點,開口道:“凱,我有件事想要跟你說。”
凱奧斯抬起頭:“嗯。”
“我想離開森林。”阿諾因看着他道。
少年的眼睛是紅色的,像是從墨水裏撈出來的鮮血,在爐火光芒下映成溫暖的顏色。這種極具衝擊性的眸色沒有為阿諾因帶來一絲一毫的強硬感,他的目光太柔和。
那種近似魅魔的感覺愈演愈烈,天真與蠱惑交融,性感共純潔糾纏,這種令人想要玷污佔有的魅力並未隨着兩人相處日久的發展漸弱,反而變得越來越嚴重。凱奧斯像這樣直直“望”進他眼裏的次數其實很少,他盯着這雙剔透的眼眸。
“為什麼?”他問。
“我想買些東西。”阿諾因道,“衣服,或者……調料。”
他有些擔心對方會駁回自己的請求,但出人意料的是,騎士先生僅僅考慮了幾秒,就頷首答應。
和善到了近似縱容的地步。
阿諾因還沒有體會到這種縱容,他真以為對方是什麼萬里挑一、正直善良的虔誠騎士,只知道對方脾氣好,他簡直快要把凱奧斯視為親人、視為兄長——雖然他還並不知曉對方的真實年齡。
“我明天帶你去。”凱奧斯道。
“我自己應該可以。”阿諾因嘗試獨立,“我已經熟悉森林的路了,而且我……”還學會了巫術。
“不行。”騎士先生拒絕商議,“我陪同你。”
阿諾因弱小可憐,爭辯無果,只能讓凱奧斯摁着頭答應。他對於買賣交易的認識只有兒時殘存的記憶,但對方也實在不像是精通此道的人,而且騎士這一身的盔甲,讓人很難不矚目。
不過既然決定好了,阿諾因還是儘可能地收拾了一下東西,又溫習了一會兒巫術公式,才在燈油燃盡時輕手輕腳地爬上了床。
外面那層黑袍子已經脫下清洗了,這時候正在月亮底下晾曬。裏面的衣服是做實驗品……不,做展覽品的時候穿戴的,用料精細考究,跟貴族少爺的穿着也沒有兩樣,但上面點綴的蕾絲和珍珠、以及印刻的花紋,比平常的貴族還要更精緻特別,是教會的手筆。
白色蕾絲鑲邊兒的柔軟襯衣常罩在袍子裏,被弄皺了一些。阿諾因才想着盡量別吵醒對方,就被一隻溫暖穩定的手托着脊背,一下子撈進了血色盔甲的環繞之中。
他呼吸一頓,對着大獅子低頭垂落的金髮,還有散亂金髮下高挺的鼻樑。
好像把他當成什麼食物似的,凱奧斯習慣似的垂首聞了聞他的氣息。
阿諾因身上有一股淡淡的、清潤的香味兒,跟衣服無關,是某個實驗改變了他的基因,這是其中的副作用之一。經過長時間的注射藥劑,這香味兒已經被沖得很淡了。
最近停葯太久了,這種味道又悄悄地冒出來。而阿諾因本人又不太聞得到。他看着威嚴的大獅子在自己身上停頓了一會兒,呼吸平穩,不再動作,便以為騎士先生又睡著了。
陰影中的眼睛在基因衝撞的味道、在生命的怪異組合下着迷不已。一根觸手從床的影子裏爬上去,先是瘋狂混亂地狂舞了一會兒,然後不要臉地從後面搭住了阿諾因的腰。
凱奧斯沒管它。
小怪物把這當成騎士先生的手,也根本就沒睜眼看看,他安心地往盔甲環繞的地方再埋深幾厘米,像是獲取一種緩慢養成的安全感。
第二天,在迷曲黑暗森林住了一段時日的阿諾因,終於“重見天日”。
從森林出來,要再走至少半個小時才能見到村落,但這種村落沒有大型集市,更無法換取需要的物品。兩人避開途徑聖妮斯大教堂的路線,低調地從城市邊緣進入星光小鎮。
星光小鎮是迷曲之都臨近的城鎮,鎮上也有一座教堂,只不過比聖妮斯大教堂的規模要差遠了——只要是迷曲之都,就沒有教會完全伸不進觸角的城區。
阿諾因將巫師袍上的徽章和標記全都撕了下來,嶄新的黑袍被挽起了袖子,特意露出裏面純白的蕾絲邊兒,讓這件衣服盡量脫離被懷疑的範疇。他知道有些不受重視的貴族少爺是喜歡扮成這樣的,出於叛逆的心態。
裝着魅惑粉塵的口袋就掖在長袍之間。惹人注意的黑髮被藏在兜帽底下,只露出線條優美的下頷和淡紅的唇。凱奧斯仍是聖騎士的裝束,讓星光小鎮的許多過路人退避三舍。
阿諾因將魔物的材料換成銀幣,再拉着凱奧斯找了找服飾店,最後才看見了販賣藥材的店鋪。
是一間角落裏的偏僻小鋪子。
騎士先生沒有跟進來,他被放在角落裏休息。聖騎士似乎很久都沒有接觸過其他人,渾身透露着格格不入的氣質。為免太過惹眼,阿諾因只好把對方放進藥鋪那條街的無人處,跟交代小朋友一樣囑咐了好幾句,讓他在這裏等自己回來。
凱奧斯點頭答應。
高齡兒童被迫留守,戴着面罩冷峻如山地杵在昏暗的角落裏,周遭似有伸張的影子,盔甲沉澱成更枯敗的顏色,像是乾涸了的血泊。
與此同時,獨自行動的阿諾因扯了扯兜帽,在心裏告誡自己很多次,隨後才踏入藥鋪。他剛想扮成叛逆的貴族少年,結果演技還沒展開,打頭就看見一襲牧師袍。
嘶。
冷氣壓住了沒一口吸進肺里,憋在心口僵住。阿諾因腦袋都宕機了,不知道怎麼能趕上這麼背的點兒。他露出來的一半臉沒有表情、沒有波動,腳步卻靜靜地站住了。
叛逆貴族少年計劃頃刻流產。讓他在一位牧師面前演戲,太容易被擁有聖光術的牧師們戳穿了。掉頭就走也不現實,可能會立即引起對方的注意。
白衣牧師正在跟藥鋪老闆談話,一口純正的奧蘭語,是一個年輕男人。
“……這批靈藥的數量就是這些,你這裏不夠的東西需要做一個單子給我,我交給伊大人過目,批准了才能去迷曲的大藥房補充。”
藥鋪老闆是個中年男人,說話有一點點口音:“好的好的,我明白。您今天不是自己來的?”仟韆仦哾
“對,我還有別的事。跟一位騎士、一位戰士同行的……”牧師道,“……伊大人奉命搜捕一個人,我們小隊負責星光鎮。不過聽說那個異端沒有能力傷人,你們不用怕。”
藥鋪老闆道:“有您在,我們沒什麼怕的……這是清單。”
年輕男人接過清單的同時,轉頭隨意地掃了門口的阿諾因一眼,目光從他的兜帽、衣着、以及袖口的白蕾絲邊兒上停留了幾秒,短暫地確認了這個人的形象,回過頭繼續道:“我當然相信你的信譽。”
他說著這句話,微微側過身,給藥鋪老闆的客人讓出位置。
顯然,這是受過教會良好教導的牧師。阿諾因的前十八年,遇到過的最多的就是這種人。他太清楚要怎麼跟他們打交道了,但聽了“搜捕”兩個字之後,還是不免心驚肉跳。
他移動腳步,停在了藥鋪老闆面前:“蝙蝠腦粉末,晨光蘑菇,聖羅蘭花,各三份,謝謝。”
這是標準的聖光藥劑的配方,聖光藥劑是用來安定心神的,而且是教會公佈於眾的配方。
年輕牧師站在旁側核對着清單,似乎並沒有太在意這邊的動靜。
“好的,您稍等。”老闆和顏悅色地從透明葯櫃裏取出相應物品,按照類別包好,然後遞送給這位貴族少年,“正好一個銀幣。”
阿諾因取出銀幣放在透明玻璃台上。
手指白皙,舉止優雅,貴族身份根本不需多疑。老闆收下銀幣,想都沒想地問了句:“小少爺翹家出來的?”
連個隨從都沒有。
“……嗯。”阿諾因反應慢了半拍,隨後擺出一副不太高興的樣子,“家裏無聊。”
他按照記憶中的禮節,離開時向旁側的牧師大人微微致意了一下,隨後才轉身走出藥鋪,還連帶着幫忙關上了門。
“不知道是哪位勛爵的子弟,”老闆隨口道,“還蠻可愛的。”
年輕牧師收下清單:“是的,很懂禮貌。明明懂禮貌,還這麼打扮自己,小孩子都覺得這很酷么?”
“或許是因為能受到大人們的注視。如果他規規矩矩地穿禮服,您恐怕不會看他那麼久了。”
牧師不以為意地點頭。
“可惜沒看到禮服的形制和徽記,不然就能知道是哪位貴族老爺家的了。”老闆略微遺憾,“似乎很漂亮呢。”
主教似乎很喜歡年輕漂亮的貴族子弟,喜歡將他們引入教會。光明教廷隱隱透露出了人均顏控的氣質,在實力對等的情況下,長得漂亮好像更受重視。
牧師一邊點頭一邊跟老闆又聊了兩句,但就在此刻,他腦海中驀地恍惚了一下,突然想起剛剛貴族少年臨走前給他行的那個禮。
貴族禮,但貴族禮也是有區別的。剛剛那個明顯是身為伯爵子弟向更高級行禮的方式……但星光鎮這個地方,根本就沒有伯爵子弟!
他像是被針扎了一般,腦海中重現方才的一幕幕,想起對方過於精緻的下半張臉,心口突兀一沉,渾身的寒毛都被刺激得緊張直立。他根本沒來得及跟老闆解釋,急匆匆地從藥鋪沖了出去。
“哎?尼克斯大人——”
老闆的聲音被拋卻身後。
而在另一邊,踏出藥鋪之後的阿諾因維持着鎮定,但步伐的速度越來越快。他擦過行人的肩膀,從來沒有覺得這條街這麼長過。
如果早知道有這麼一出,他就應該把凱奧斯先生綁定在身邊。可凱奧斯本身就是一位聖騎士,到頭來到底會幫誰還說不準呢。
阿諾因腦海嗡嗡作響,他向凱奧斯的方向前行,還沒走過一半,就聽到一聲木門被撞開的聲音,那位尼克斯牧師的聲音猛地從街頭響起:“攔住他——!”
猶如頂着膛的火/葯炸裂當場。
幾乎是聲音響起的一瞬間,阿諾因就立即拋棄了掩飾的念頭。他猛地提速,推開怔愣的居民,直接躥出了牧師的聖光術範圍。
尼克斯的聲音如同平地驚雷,驚動的人不止是阿諾因,還有他的同行者。幾乎在這聲音落下僅僅數秒的時間,一把沉重的大劍砰地橫戈過來,守候已久的重甲戰士站起身截住了少年的去向。
但阿諾因沒有停下來,彷彿不知道被那把重劍砸中會變成肉泥一樣。他迅速地抓取了什麼東西,在重甲戰士掄過大劍的剎那,一道低微的光芒伴隨着飛散的粉塵飄入戰士的耳鼻。
巫術,魅惑人類——
重甲戰士掄劍的動作一下子頓住了,他獃獃地站在原地,盯着少年被風吹落兜帽的臉龐。他的腦海中似乎一下子被奪走了無數念頭,一片空白、一片迷茫、只想着愛他、親近他、保護他……
阿諾因繞不開對方的佔地面積,當機立斷地從大劍的下方翻滾而過,只遭到了很輕微的減速,就順利衝進了這條街巷的角落。
與此同時,不遠之處響起了噠噠的馬蹄聲,那是騎士的聲音。阿諾因沒時間跟凱奧斯解釋,他猛地拉住凱奧斯的手,只說了一個字:“跑!”
凱奧斯也如他所料地根本沒有拖延,想都不想地跟他一同逃跑。兩人撞入較為密集的人流里,通過居民人流的干擾拉出一段距離,成功地跑出星光鎮的城區範圍。
但他們並沒有甩掉追兵,甚至還被越拉越近了。牧師不斷地聖光術加持,讓對方的速度幾乎難以比擬。就在雙方距離接近到一定程度時,騎在戰馬上的銀甲騎士將手中的矛擲了出去。
這把矛直接對準阿諾因的背部中心,在風中疾馳齣劇烈的破空聲,破空炸響的下一瞬,阿諾因被身側人的手臂牢牢圈住,一把將他拐向了另一個方向,同時,這把矛撞上了纏着繃帶布條的生鏽長劍,在劍面的阻攔下發出令人牙酸的金屬摩擦聲。
加持了聖光術的長矛僵持了一會兒,然後居然從中間咯嘣一聲斷裂了。
阿諾因親眼見到半截長矛落地。他被凱奧斯的手鉗着肩膀,才硬生生地躲開了這一擊。也就是這麼一個短暫的空檔,雙方的距離又拉進了一大截,那匹戰馬的鐵蹄幾乎震得地面都在抖。
但凱奧斯沒有再退了,這裏是郊區,周圍都是樹林,沒有其他人。
直到此刻,他才問道:“為什麼要跑?”
阿諾因氣息還沒勻過來,他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緩了一下,才道:“為了生存。”
“他們要殺你。”這是肯定句了。
“對,”阿諾因道,“我被抓回去就會死,我……他們覺得我不該存在……”
凱奧斯不再問了,他沉默地按着少年的肩膀。聖騎士手裏的劍尖沒入土地,一層一層纏繞着的繃帶混亂地散開。
他站在阿諾因身前,淡淡地道:“那麼,不必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