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章 010
尼克斯牧師所帶領的這支小隊,只是聖妮斯大教堂中各個小隊之中較為普通尋常的一隊。但即便如此,這也是普通人難以企及的戰力,就算是住在巫師高塔里施法者們,也往往需要分工配合才能對付。
尼克斯對本方的戰力非常自信,剛剛騎士長矛折斷的瞬間確實把他攝住了,但見到血色盔甲的男人領着異端停下了腳步,他頓時精神大振,道:“茉莉,別害怕,我在你身後!”
有牧師在身後,任何一位騎士都近乎不死,他們有無數的聖光術加持,有從光明與永恆之神手中獲取的聖光治癒。那個叫茉莉的女騎士也不例外。
銀甲女騎士夾緊戰馬,披甲的戰馬發出嘶鳴的聲音。她根本不在乎自己會不會受傷,因為她身後有尼克斯。
女騎士一馬當先地沖了過去,而剛剛才擺脫魅惑巫術的重甲戰士為她壓陣,三人互成犄角,完美地組成了最小型、但也是最有效的標準戰鬥形式。
喀嚓——
女騎士從腰間的皮質扣帶里抽出銀劍,與繃帶鬆散的銹劍撞擊在一起。她跨坐馬上,清晰地將對方的聖騎士裝束盡收眼底,驚道:“你是聖騎?!”
聖騎士之中的血色盔甲很少,但這個標準制式確實是聖騎的裝束,只不過已經非常破舊了。這一聲也傳入了不遠處的牧師耳中,尼克斯愣了一下,立即凝神觀察審視着凱奧斯,馬上從這上了年紀的盔甲里窺探出對方身份的不同尋常。
尼克斯吸了口氣,手中的水晶球里凝聚着聖光,在光芒一道道加持在茉莉身上的同時,他高聲問道:“您是隸屬於哪個教團的?!”
聖騎大部分由教廷裁判所管轄,那個地方不受各大教區的支配,是獨立出來的。他們大多以教團作為編製,其中的精英人物會組成一支支騎士小隊,在整個教會的體系當中都富有崇高的聲名。
凱奧斯沒有回應。
年輕牧師並不放棄,執着地道:“請您不要被異端蠱惑,這是我們受命追捕的犯人。他一定對您做了些什麼……”
這句話還未說完,受到無數聖光術不斷加持的茉莉再也撐不住這柄沉重的銹劍,她被劍身橫着劈翻了武器,繃帶撞上銀甲的胸膛,哐地一聲將她從戰馬上掀了下來。
能成為騎士的女性十分罕見,茉莉就是其中萬里挑一的那個。她一個人就能將兩到三個的同等級騎士打得不能還手,此刻她被一把破舊的劍、一隻幾乎沒怎麼吃力的手臂掀下馬,連尼克斯都震驚無比。
牧師的聖光術在水晶球里不斷轉動盤旋,就在凱奧斯反手一把想要擊碎銀甲時,茉莉的周身猛地亮起一層聖光護罩。
女騎士再也扛不住那一擊的悶痛,轉頭嘔地一聲吐出大口血跡。就在銹劍撞碎護罩的剎那,一旁的重甲戰士徒步從側面撞了上來,如同一架隆隆的戰車。
重甲戰士一身的裝備,再加上牧師的加持,根本不亞於戰車。他鋼板厚的甲胄上全都附加了針刺術,只要碰到就會對敵人造成損傷。戰士掄起雙手大劍,衝著凱奧斯的正臉砸了過去——
這把劍沒有落地。
如果不是親眼見到,恐怕尼克斯也不會相信。竟然會有人用一把包裹着繃帶、如此破舊的劍,從重甲戰士的闊劍中間鑿穿過去!
金屬像是布一樣被撕裂,沉重、堅硬、可靠……這些戰士的形容詞全都如同這片金屬一樣被撕成碎屑。在這位聖騎士的手中,他們的近戰都如同紙糊的玩具一般可笑。
尼克斯心中蔓延起深深的寒氣。
直到此刻,他的大腦才再度清醒起來——教團的聖騎士,哪怕只有一位,也未必是他們小隊能打得過的。
聖光術不斷地落在戰士身上。這把生鏽的長劍終於穿透了重甲、穿透了十幾道聖光術的力量,一寸一寸地沒入血肉、流淌出猩紅的液體。
這讓阿諾因情不自禁地想起那頭狼,他跟凱初遇時被斬殺的那頭狼。殺掉教堂的戰士,和殺一頭狼,這兩者對於身前之人而言,似乎沒有什麼本質上的區別。
小怪物緊張地舔了下唇,他本能地感覺不對,他終於遲鈍且模糊地察覺到了一個事實——凱奧斯,是一個危險的人。
“曼托!”尼克斯牧師急迫地喊了一聲,可他卻只能徒勞地施加治癒術,聖光治癒的速度,無法趕得上凱奧斯的長劍攪碎內髒的速度。
旁邊吐了一口血的女騎士已讓憤怒沖淡了疼痛,茉莉雙眼赤紅地沖了上去,她的虎口震到發裂,血跡沿着銀甲一滴滴地透出來,騎士銀劍衝著凱奧斯的脖頸處猛地攻去。
但她的劍根本無法撬動對方的盔甲,更無法嵌入盔甲的縫隙里。
女人的怒吼和男人的慘嚎交雜在一起,混合著幾乎把牧師整個人體力抽乾的聖光術。一道又一道、不顧生死地落在他的同伴身上。
凱奧斯紋絲不動。
他甚至連神情都沒有改變。
就在一切已成定局的下一秒,茉莉突然放棄了攻擊,她像是此刻才從燒毀的腦子想起什麼,猛地一撲,將凱奧斯身側的黑袍少年撲倒在地。
她露出慶幸的神情,嘶喊道:“放了曼托,不然我殺了他……”
那柄銀劍還沒有搭上少年白皙細嫩的脖頸,她眼前便亮起一道微弱的光芒,濃香的粉末被吹進她的呼吸間,在這個剎那,四周的一切似乎都變了。
每一秒變得無限漫長。她眼中只有黑髮少年望過來的視線,只有對方那雙鮮血般濕潤又溫柔的眼眸。她的心臟瞬息間狂跳,發現自己無可救藥、難以抵抗地愛上了他,那把銀劍從女騎士的手中脫落,在這一刻,她沒有絲毫攻擊和挾持的慾望,只想吻他……
阿諾因眨了下眼,輕輕地推開女騎士的手,從地上爬了起來。他撿起落在地面上的銀劍,生澀拙劣地抬起,抵住女騎士胸甲破碎的部分。
“很抱歉。”阿諾因道,“請不要動。”
在茉莉還沒有完全從“魅惑人類”里掙脫出來時,那個叫曼托的重甲戰士已經不再哀嚎動彈了。阿諾因沒有做過這種事,他謹慎地握着銀劍,注意力全在茉莉身上。
他沒有注意到牧師已經不再吟唱加持聖光術了。也就是這麼一個短暫的空檔,這場戰鬥唯一一個攻擊性聖光術猛地亮起,一道帶着衝擊性的聖光彈直直地沖了過來。
如果這一道聖光彈打中,那麼威力足可以讓體質纖弱的少年內臟破裂,達到瀕死的效果。
就在阿諾因抬眼的瞬間,這道聖光已經近得衝到眼前了。他被龐大的光芒籠罩着,腦海里一片空白,本能驅使着讓他下意識地立即翻滾躲避,至少也不能讓攻擊打中要害,但由於戰鬥經驗的不足,他已經失去了躲避的機會——剛剛清醒的女騎士抓住了他的腳踝。
一切快得連緊張都難以產生,幾乎就是在眨眼的那麼一瞬間。那道聖光彈突然在他眼前消失了。
對,就是消失了,無影無蹤一般不見了。阿諾因反應了半秒,自衛意識命令他立即斬斷了女騎士禁錮住他的手腕,並且一劍刺進凱奧斯之前劈裂的胸甲。
血液噴濺出一人高,星星點點地落滿少年白皙的臉龐。他鮮紅的眼睛透露出一股輕微的茫然,被血液沾到的地方,發燙的細碎蛇鱗從肌膚間浮現出來,呈現出一股如血色琉璃般的光澤。
與此同時,白袍牧師徹底脫力,半跪在原地劇烈地喘息。
兩位隊友,至少一死一傷。茉莉的傷情難以辨別,但曼托……尼克斯低頭垂到了地面,過度使用聖光術的力竭反噬着他。他閉了閉眼,聲音嘶啞地問:“聖騎士大人。”
凱奧斯看向他。
“剛剛最後的那個是……頂級聖騎士的特殊力量吧。”尼克斯氣息不勻地咳嗽了兩聲,嘴角淌下一行血,“裁判所的裁決教團里,有四支頂級騎士隊。我的導師伊大人曾告訴我說,其中有一支隊伍,能夠憑空瓦解施法者的攻擊,幾乎所有的施法者攻擊對他們來說都不起作用,牧師、巫師……都一樣。”
他抬起頭,露出佈滿血絲的眼睛:“禁魔騎士隊。”
那是一支擁有許多神秘傳說的隊伍,昔日的輝煌還沒有完全消退,騎士們的去向卻早早地難以追尋。
尼克斯牧師的聲音沙啞得幾乎快要聽不出在說什麼了,他用儘力氣地吼道:“你是聖騎士!你怎麼會跟異端混跡在一起!你是裁決教團的頂級聖騎!我們才是同胞,我們才是!!你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保護一個怪物!!!”
他終於將資料中的內容說了出來。聖妮斯大教堂給他們的任務描述中這樣寫到:追捕目標本身沒有傷害他人的力量,他的形態可能發生改變,是一個被魔鬼交換了內髒的怪物。
怪物。在看到這句描述時,尼克斯嗤之以鼻地彈了彈紙面,跟一旁喝酒的曼托和茉莉笑着道:“沒有攻擊能力的怪物,難道是像溫潤的馴化魔物一樣么?”
“馴化魔物可都是寵物。”女騎士茉莉支着下頷,“你要把他抓住當寵物?”
粗獷的曼托不以為然地灌了口酒:“那可是個漂亮少年。你還得守騎士的美德呢,還是給我做寵物吧,哈哈哈哈!”
調侃玩笑落在酒桌和回憶里。
眼前,是滿地的血紅。或許這對於尼克斯來說,是一個墮落騎士被異端蠱惑的慘劇。但在冥冥之中,有更多的命運齒輪悄然轉動,嚴絲合縫地扣緊在一起。
凱奧斯從始至終都沒有回復這位白衣牧師,只是沉默地看着他歇斯底里過後精神枯竭,被周圍蟄伏的光因子包圍蠶食,吞噬殆盡。
光因子就是這樣的,受命於拉瑟福德.薩亞,賜予祂的信徒。但當祂的信徒體力透支、遭到反噬之後,光因子又會毫不猶豫地吞噬掉信徒們殘餘的力量,就如同拉瑟福德本人的性格一樣。
性格……?凱奧斯忽然發現自己用了一個很錯誤的詞。對於祂和拉瑟福德這種存在來說,更準確的形容應該是“特性”。但跟更穩定的拉瑟福德相比,祂自己的“特性”太過於流動了。
凱奧斯轉過身,從屍體上將繃帶散亂的銹劍拔出,回扣進皮帶里,一層皮製物溫和地包裹住劍鋒、以及上面殘餘的血跡。
他望着眼前的阿諾因。
小怪物緩了一下神,他到現在還有點茫然的、腳上踩着棉花一樣的虛無感。但他很努力地甩掉這種感覺,抬起頭看了看盲眼的騎士。
牧師死前的那句嘶吼震耳欲聾,他無法再欺騙凱,更無法再欺騙自己。
“……凱奧斯。”阿諾因伸手捂了下臉,搓了搓了發澀的眼睛,“其實我是……”
“我知道。”
“……你不知道。我真的是、真的是怪物……我還……”我還在學習巫術。
“我知道。”凱奧斯不厭其煩地重複。
阿諾因怔愣地看着他。
繃帶覆蓋著雙眼的位置,心靈的窗戶被封閉。阿諾因從來無法從眼睛之中探知到對方的情緒。
“你……”阿諾因喉嚨梗住了,他按住自己的胸口,說服自己不要情緒激動,慢慢地吐了口氣,繼續道,“我其實……我有很多事沒跟你說,我在騙你……”
有些人就是這樣,倘若發覺對方無條件地向他釋放袒護、釋放偏愛,他反倒手足無措,要將自己最卑劣最令人厭惡的一面立即翻出來,朝向對他最好的人坦白。你看,原來我是這樣一個糟糕的人,我做了這麼多可惡的事,請你不要對我好。
他像是一隻害怕令人失望的蝸牛,搖動着脆弱的觸角接觸着外界,因為常常觸碰到外界的惡意,所以在遇到外界回饋給他的溫暖時,反倒會緊緊地縮回去……他不想讓一個人走近他身邊、走進他的真心,再看到這些糟糕的真相。
凱奧斯靜默地聽着,沒有一絲表情。這位聖騎士本來就沒有什麼表情,好像對於某些事的反應格外遲鈍,畢竟,從大局上看來,祂其實還沒有完整的清醒。
就在阿諾因手足無措、眼睛濕潤地跟他坦白、如同等待罪刑的犯人般迎接判決時,血色盔甲的騎士只是抬起了手,輕輕地擦掉了對方眼角下的幾滴血珠。
是噴濺到的幾滴,此刻,細碎的蛇鱗已經潛伏下去,只剩下細嫩柔軟的肌膚。凱奧斯的思維奇妙地分為了兩派,一派在體會漂亮怪物柔嫩的肉//體,另一派在遺憾沒能觸碰到折射光線的蛇鱗。
阿諾因呆住了。他下意識地後退了半步。
“我看不到,”凱奧斯覆蓋雙眼的繃帶之下,連眼球轉動的動作都沒有,“你放心。”
“……”
“不要害怕。”他說,“你可以繼續騙我。”
“……什麼?”
凱奧斯沒有繼續說下去,而是低低地笑了一聲。也就是在這個氣氛微妙卻又令人難以呼吸的瞬間,阿諾因在感受到那股被偏愛的同時,感受到一股幾乎攥緊心臟的危險感。
對他無限縱容的凱,其實是一個……非常、非常、非常危險的人。
就在小怪物腦海一片混亂風暴的時候,凱奧斯恢復了面無表情,他把那匹已經無主的戰馬牽了過來,並且將阿諾因一起抱到馬上,環在身前,一邊用這匹戰馬回到荒無人煙的安全區域,一邊低頭問詢問着,今晚要不要吃了它?
可憐的阿諾因的腦子都要被今天的信息含量燒壞了,他蔫蔫兒地回答:“我對它沒胃口。”
“可以有胃口。”萬千隻觸手,總有一隻是會做飯的。
陰影里的小觸手積極自我推薦,從滿地的影子裏冒出成千上萬隻藏匿在影子裏的眼珠子,此起彼伏地朝着阿諾因拋媚眼,期望他能答應這個提議。
可惜,阿諾因根本沒接收到這些期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