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然後粗壯的王秋紅走到四方桌邊,溫和着黑黃的大板臉說:“嘉木,不是說吃肉嗎,來啊。兔肉涼了會有騷味的。”
“快來吃……”
羅嘉木猶猶豫豫走過去坐下,繼續大口吃起兔肉。兔子殺好后,生田嬸說那腸啊內髒的沒吃頭,不要也罷,就只給了他半邊兔子,大概有個七兩的。
長年累月都不見肉腥,看着家裏那兩隻留着下蛋的老母雞他都能流一地口水。
現在難得吃上頓肉,何霜前的事等吃飽了再說不遲。
好一會兩母子差點要把兔骨頭都嚼碎吞了,羅嘉木拿筷子撩着牙看他娘還想把最後一個粗糧餅吃了,他說:“娘,那何霜前今晚真的啥都不給吃?”
“今中午可是喝了稀拉拉的菜粥,我兩泡尿就餓得發慌的……”
王秋紅“啪”一聲把筷子壓下桌,不滿意極了,罵道:“咋的!餓一頓會死?叫她砍點柴都弄不好,還能做什麼?”
“就叫她餓着!餓不死她……”
羅嘉木瞄了一眼他娘臉上橫肉,眼珠一轉說:“那行吧,娘你去給我倒點水喝,我這腳啊,追兔子跑得快抽筋了。”
“誒,我兒現在出息了,能給娘弄肉吃了……”說著王秋紅拿了羅嘉木碗去邊上破台櫃倒水。
羅嘉木趕忙伸手拿了桌上僅剩的那個餅,板下一大半塞進衣服里,剩的一小點裝模作樣吃着。
王秋紅坐下,見羅嘉木把餅吃了也沒說什麼,其實她也飽了,今晚有油水進肚舒服得很。
慢悠悠喝着水,蹙着粗眉盯了何霜前那房門無數次。
羅嘉木一口把水全倒進肚,說:“娘,我今天累得很,去睡了啊。”
說著進他房了。
“不洗腳啊?”王秋紅一邊問一邊開始收桌。
“這麼冷!不洗了。”羅嘉木把門哐當關上。
“懶貨,真是跟他死鬼爹一個樣……”王秋紅厚厚的嘴唇莫名得意笑了笑,把碗拿出去隨便過水洗了洗。
而羅嘉木旁邊的房間裏,何霜前一開始拍了幾下門見王秋紅不肯開,就只能先坐下了。先是拿破布吸了下衣服上水,現在正把衣服半脫下,就着那花生米粒大的油燈黃光,看自己雪白肩膀上嚴重的擔桿壓傷。
那痛像針扎,一大針一大針的狠狠往下扎。
還有后腰被柴支擦破的幾處火辣辣的疼,其他臉啊手的吹裂也痛的。
但在肩膀和后腰猛烈刺刺痛對比下,已經不算什麼了。
她料不到王秋紅會動手,這一個月來,都只是臉色難看罵得狠,然後給一點點吃的吊著她命。
她阿娘說過,去了別人家就是人家的人了,凡事忍得,必有我得。
忍忍總會熬出來的。
所以她都不敢計較,王秋紅吩咐什麼她就做什麼。
儘管她快要累死了,也沒忘她阿娘的話,忍着,會熬出來。
她的家何家村地勢比較高,緊靠着附近數一數二的高山大青山,周圍沒有水田,都是旱地,所以更是貧窮。
她們家就從沒種過水田。
只在何家村地主鍾家租到山腳底下四畝旱地,山腰高一點自己開了兩畝旱地,但山腰更是缺少水,種了東西也不可能好產。
租的四畝地租子這兩年越發高了,自家的兩畝地收成少。
日子就過不下去了。
還有一個原因,她阿娘在今年四月穀雨那天生了妹妹,就起名叫何穀雨。
她還有一個弟弟何貴銀,今年七歲,家裏孩子多了負擔就重。
她阿爹經過阿奶一個多月勸說下,跟阿奶說了差不多的話:“實在養不起了,那就送走吧,送走吧。”
“去了別人家還有口飽飯她吃。”
其實她們村裏有個老葯人,他懂得一些藥材,教給村裡幾個相好的讓他們采,晒乾后賣給他,也能補貼補貼家用。
只是那山外圍的葯這幾年採得快絕了,深山裏面又不敢進,又回到了最初。
何霜前跟着他阿爹去採過葯,是懂得三幾樣的。
其中有鐵打老,散積血消淤腫,她剛才砍柴時見到一棵,就順手摘了些葉子在口袋。
原本也是想着晚上敷肩膀傷用的。
現在就搗爛用在肩膀上,后腰的傷只能明天再說了。
田地里到處長着的馬齒莧就可以,搓爛敷在破處消炎殺菌,還消腫的。
能聽見門口窸窸窣窣的聲音,何霜前馬上把衣服拉好扣好等着。
現在大概晚上八點鐘的樣子,到處都黑麻麻的,只那油燈有一點點昏暗黃光。
照着旁邊何霜前蒼白的小臉,清透的雙眼裏映着那叢小火豆搖搖漾漾的,顯得眼睛更大更亮了。
羅嘉木鬼鬼祟祟輕輕推開半扇門,抬頭看見何霜前靜靜坐在燈光里的床邊,正看着他。
他先是手指伸嘴邊示意何霜前別出聲,然後一個閃身進去,從懷裏摸出那大半個灰黃的粗糧餅。
小聲說:“給,吃吧。”
何霜前此刻真得餓到了雙眼都發暈晃,想了下接過來,看了羅嘉木一眼撕了一點進嘴吃。
“……謝謝。”
那餅實在干,是拿一點粘米粉混着糟糠、紅薯粉做的,何霜前今天也沒喝過水。
有點咽不下,輕輕捶了兩下胸口努力咽下。
那羅嘉木轉身出去了,霜前看了他背影一眼,繼續吃她的。
外面輕輕一聲鐵碰鐵響聲,“吭”。
何霜前能聽出是那舊鐵水壺蓋子碰到壺身的聲音。
她也很想喝水了,她剛剛站起。
就聽見對面房門猛力被推開,“嘭!”一聲,那木門狠狠撞到泥牆上。
然後聽見:“何霜前!”王秋紅喊道!
王秋紅幾步衝到何霜前房門前,整間屋裏只有何霜前房裏還有油燈亮,而房間此時開着門明顯得很,王秋紅一下就看見了。
何霜前在聽到王秋紅聲音的時候就把餅藏在了衣服里。
“何霜前!誰給你開的門?”王秋紅轉頭仔細盯着羅嘉木房門那邊瞧,朦朧看見也是開着的。
而黑漆漆的廳里羅嘉木正在破櫃枱那邊拿着個碗,一聲不敢吭。
“嘉木,你幹啥要給她開門?”
王秋紅雖然看不太清廳里,但她知道是羅嘉木倒水發出的聲音,就向著那邊喊着,她那雙眼在昏暗的油燈下有點嚇人,裏面像冒着鬼火。
“娘,你咋起來了?不是我開的啊。”羅嘉木把碗裏水一口喝掉,然後說:“吃了兔子肉口乾,我就起來喝口水。”
自己的兒子不承認,親娘也拿他沒辦法的。王秋紅就狠狠盯着房裏何霜前,因為開着房門透風,屋裏涼風呼呼吹盪,油燈的光就一晃一晃的。
何霜前那雪白又好看的臉就閃閃爍爍。
王秋紅更覺刺眼,她微微眯着眼走了進房,她想要看看這兩個人深更半夜搞什麼名堂。
她看着那隨意搭的爛木床上,破被子還是整整齊齊的,就盯着何霜前身上看。
何霜前被她看得退了一步,道:“嬸,天冷。還是睡了吧。”
“你也沒多披件衣服就起了身了,會着涼。”
王秋紅也是確實着急和心裏有事,外套都沒穿就急急沖了出來,她冷得一哆嗦一伸手就要捉何霜前。
何霜前經過傍晚的一推,早就防着王秋紅了,一下躲開,驚問:“嬸。你幹嘛呢?”
但屋裏就這麼大,能躲那去!
又躲了幾下,就被王秋紅捉到了。王秋紅死死按着何霜前在床邊,伸手掏到她懷裏。
那塊餅一下就被王秋紅掏了出來,她死死瞪着那小塊餅,一開始是驚訝,然後眼裏一會恨得快滴出血來。
何霜前衣服都差點被弄散了,手臂磕到床板那下痛得她雙眼發黑。她拚命掙扎着,只是哪裏是粗壯的王秋紅對手。
王秋紅回過神來,把粗糧餅狠狠砸在牆上,什麼都不說巴掌對着何霜前就來。
邊一臉恨意罵道:“果然是狐狸精轉世!你個賤人!”
“看我不打死你……”
“啊!……”
“嬸子!你怎麼打人啊?我不是什麼狐狸……”何霜前邊躲邊反抗得更厲害了。
那硬邦邦的餅受力彈到房門口的羅嘉木腳邊,他手裏碗都還沒放下,一臉呆愣,看着裏面兩個糾纏着打的女人。
也可以說是一個女人打另一個女人。
慢慢的,慢慢的,他突然想起下午他在山上打那隻幼小的兔子時,一大棍一大棍下去打得它血肉模糊。是隱隱帶着刺激的。
那種感覺他說不清,但真是好玩……
“嬸子。不就一塊灰餅嗎,你怎麼能打人呢。”
“別打了,……我不吃就是了,我不吃了。”何霜前被打的實在凄涼,邊反抗邊求饒說。
王秋紅是個能幹力氣活的婦人,一個個狠巴掌,落在何霜前身上背上,簡直是要她命。
王秋紅的指甲甚至把她的臉都颳了一條長長血痕。
“娘!別打了!”羅嘉木在房門口不敢進,看見何霜前臉都破了才着急喊了一聲。
想了想又嫌棄喊:“旁邊家都聽見了!醜死個人了!”
“娘!!……”
王秋紅才喘着粗氣停下,她兒子覺得這樣子醜人了,她還是在意的。
她對着床邊捲縮起來的何霜前罵到:“狐狸精!他嬸說得沒錯,你就是狐狸精轉世!”
“剛來才多會?你就勾得我兒不給我吃,偷偷送來你吃!?”
“以後還得了!我還要不要活了!……”
羅嘉木皺着眉頭看着房裏一切,沒說話。他娘總說她守寡把他從五歲養這麼大,千辛萬苦不容易。
他認同的。
所以,他很聽他娘的話。她罵何霜前他只看不說,她打何霜前他也只看不攔。
“嘉木,走,回屋睡去。”王秋紅道。
羅嘉木看着何霜前沒動,暗黑的臉上眉頭緊皺着。
王秋紅見了,拉着他哄道:“不如今晚去娘屋裏睡吧,看把你嚇到了吧?”
“沒事,童養媳打了更好更聽話,你以後就知道了,聽娘的沒錯。”
“來,去娘屋裏睡……”
兩母子就說著話,穿過烏黑的客廳,進了房。
關上房門,睡去。
客廳門廊頂處各留了兩個小窗通氣,能看見外面雨絲飄飛,灰天隱隱。一陣陣冷冽的風從那灌進來,寒遍屋裏所有。
何霜前的房門還是開着,那小小的一燭油燈光,被刮骨的寒風吹得明明滅滅,屋裏暗暗亮亮晃蕩不定。
好一會何霜前才能緩過氣來,咬着牙忍着痛,從冰冷臟污的地上慢慢爬起。
她有一個手已經完全用不上力,那痛在骨子頭裏硬鑽着,直痛得腦門的血管都在劇跳。
她淚水連連,她真的痛到忍不住哭出來。
渾身上下,多處疼痛。
她艱難爬上床去,邊哭,還不忘給自己蓋上那張破爛臟舊又硬的薄被。
不蓋上她會直接冷死的。
再然後,她再也動不了了!
周身的傷……
也太餓。
再也不想動了,她腦海里是剛才王秋紅打她的樣子,那麼兇狠,甚至是惡毒。
那畫面在腦海里無限循環,她實在受不了了。
渾身都發抖,一直都在抖。只是現在更厲害了。那被子彷彿抵擋不了一點點寒意,她凍得嘴唇都在顫。
她知道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逼着自己想起其它,想起其它美好的事。
比如,以前在家的時光。
那長長的一段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