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愛者

“你的爸爸媽媽就在山上，只要你能爬到山頂，就能看到他們了。”

牽着百名取的小姐姐蹲在她身前，替她把帽子扶正。小百名取半低着頭，從幾乎能埋住她整張臉的毛絨圍巾中探出一雙眼睛，悄悄打量小姐姐。小姐姐有着火一樣的發色和瞳色，笑起來如照射在雪地上的陽光。她溫熱的手貼在她的臉上，那溫度稍稍驅散了一些小百名取心中的不安。

她怯怯地問：“真的嗎？”

小姐姐爽朗地笑道：“當然啦~你要加油才能見到他們！”

於是小百名取鼓起勇氣，邁着兩條小短腿，在雪地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山頂前行。

其實在來這裏之前，她和家族裏的許多同齡小孩被聚齊到了一起。長輩們說他們即將面臨一個考驗，他們這群小孩里誰能爬上姑灌山，誰就能得到獎勵。

但自小就非常敏感的她，敏銳地從長者們的態度中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的地方。

所以相比起其他因脫離了大人的監督而開始放飛自我的孩子們，她的表現更為不安和害怕。

姑灌山，無草木，山上終年積雪，為俞獨蘇的持有者掌管的地界。這座山因處在北山極寒之地，氣候惡劣，山勢陡峭險峻，唯有一條山路能夠從山腳通往頂峰，這條山路名為“問道”。

這條山路說是路，其實只不過是在一些陡峭的山崖上開鑿出了一些便於落腳的台階，大部分地方還是需要他們徒手攀爬。這山道上被設置了許多禁制，無論修為多高的人，在這裏都會成為沒有靈力的普通人。

而百名取則是由百家挑選出來，競爭俞獨蘇之主的孩子。

她必須通過自然條件、同齡人之間的競爭與意志力的考驗，成功登上頂峰。當然如果不成功，她也不會發生什麼危險，只是會像其他所有分家的孩子一樣，成為支撐着百家的眾多基石的其中之一。至於權利名望什麼的……自然是不可能有了。

那個時候的百名取自然不清楚這背後的門道，她只知道剛剛那個小姐姐對她說，她的爸爸媽媽在山上，只要她能夠爬到山上，就能和爸爸媽媽一起回家了。

她不喜歡這個地方。

這個地方好冷，好冰，她想回溫暖的家。

因她在這之前沒有經過任何有關靈力的訓練，所以踏入那條山路時，沒有任何異樣的感覺。有個孩子在進入山路的時候忽然叫道自己的靈力沒有了，然後哭喊着說沒有靈力根本沒法上山。

他的小夥伴本來還會催促他，但勸了幾句，他們都紛紛拋下了他。那小孩見沒人理他，也就自己擦乾眼淚，跟上隊伍。

百名取跟在隊伍後面，她仰頭望向高聳入雲的姑灌山，在那陡峭的山路上，孩子們紛紛通過各種方式越過對於他們而言還太高太危險的階梯。

“你太慢了，快點啦！”

小女孩不滿地對小百名取叫道，小百名取連連點頭，但人小腿短的她還是不得不以極慢速度靠近她。小女孩着急地催着，她跪在大斜坡上，小手死命拽住身旁的大石頭。在她身旁十多公分處，是看不到底的懸崖。

等她把百名取拉到上面，小女孩瞪了她一眼，“你再這麼慢，我不等你了！”

“……對不起……”

小百名取弱弱地道歉，那女孩撅着嘴別過頭不理她，開始隨着隊伍繼續往上爬。

因為體弱的原因，百名取總是落在隊伍後面，那女孩一開始還會回頭看她，但後來就自己和小夥伴到前面去了。

越往上爬，山路越是陡峭，她有幾次都差點都攀不住山石而摔下懸崖。越來越冷了，她的手開始僵硬，行動也變得更為遲緩。漸漸地，她看不到其他人了。

在山裏的第一個晚上，山裡下起了雪，她看到那雪像精靈一樣，輕盈而安靜地落在雪地上。

她縮在岩石的縫隙中，一小口一小口吃着媽媽給她備的乾糧。聽小姐姐說，一般人第一次登山，至少要花上三至五天。她不知自己在哪裏，她只希望爸爸媽媽不要因為她的速度比其他小夥伴慢而責怪她。

她懷抱着火靈石，度過了第一個夜晚。

第二天她繼續往上爬，但是她在往上的過程中看到有幾個人開始往下，見她還在慢騰騰地往上爬，一個個都很驚訝。他們以為她早就被淘汰了，或者已經放棄了。

非但如此，他們還讓她不要再往上走了。小百名取咬着牙不理睬他們。

第二天的傍晚，山裡下起了大雪，越來越大的山風讓百名取不得不停下腳步，她在附近發現了一處山洞，進去發現有很多人都在裏面。她原以為比她快的人，至少會在更高的地方。

“我不想上去了，你看我的手……”

“好累啊，我想回家……”

“嗚……好冷……”

百名取給自己的手擦上藥膏，滿手的水泡和擦傷讓她每一次攀上山岩時都痛得想哭。脫下自己的外衣，山上寒冷的氣溫凍得她一哆嗦，她仔細比劃了一下那道划痕的長度。希望不會被罵。這麼想着，小百名取趕緊穿上衣服，抱着逐漸黯淡的火靈石取暖。

第三天的早晨，大雪還是沒有停，只是風小了。百名取收拾好自己的東西，又對着縮在山洞裏的小夥伴問道：“真的沒有人和我一起嗎？”

結果得到的回復還是和昨晚一致。

她繼續往山上走。

在那之後她再也沒有遇到任何人。

她在第四天登上了頂峰。

比她先來的也有，但每一個精神狀態都非常糟糕，還有一個在看着虛空大聲喊叫。和他們比起來，只是身上有點擦傷的百名取簡直太清爽了。

百名取茫然地往四周看了看，她的爸爸媽媽呢？

“過來。”一個渾身雪白的女人向她招手，百名取猶猶豫豫地走過去，“把手給我。”

這個女人太白了，衣服到皮膚再到頭髮睫毛都是雪白的，她站在雪地里，像是融進了那皚皚白雪中一樣。她身上很冷，比她獨自爬山時感受到的山風還要冷，比姑灌山的夜還要冷。她站在她的面前，低頭俯視着她，冰藍色的眼眸中有着不似凡人的冷漠。

百名取不由後退了一步，她直覺這個女人十分可怕。

但是女人並沒有讓她後退更多，手臂一伸，就把小百名取整個提溜過來。“你居然沒有被山裏的禁制影響，讓我看看是怎麼回事。”

她冰冷的手指貼在百名取額頭上，小百名取嚇得整個人都僵了。感受到那股冰涼的靈力侵入自己的大腦中，她不安地扭動身體，想從女人的鉗制中的逃脫。但是女人的手像石頭一樣，根本撼動不了分毫。

“……哈！原來如此！”女人瞪大了冰藍色的眼眸，雙手捉住百名取小小的肩膀，俯下身體與她平視，語氣中難掩驚喜，“原來真有這樣的人，你沒有‘愛’！你的七魄中沒有‘愛’！”

人有三魂七魄，七魄分別指代喜、怒、哀、懼、愛、惡、欲。七魄生於物質之中，無論是人是妖，天生就有這七魄。但凡缺少了任何一部分，都不能算是健全的人。

當然也有人為了追求極致的“道”，後天將自身七魄中的任一一魄抽離身體。

百名取的魂魄中沒有“愛”，這種天生魂魄不健全的人非常罕見，幾乎只能在書籍和傳聞中出現他們的身影。而沒有“愛”的人，通常被稱之為“無愛者”。

因為沒有愛，所以感受不到山裏的各種禁制帶來的諸多苦難。

她天生感受不到愛，自然也就感受不到苦。

愛對於任何人而言都是平等的，唯獨她沒資格擁有。不過俞獨蘇認為這是一件好事，因為再優秀的人在愛面前都會低到塵埃中去。他們在塵埃中祈求，希望自己的愛能在塵埃中開出花，他們將愛視為整個生命，但他們忘了，生命不等於愛。

當生命逝去，所謂的愛也就像塵埃一樣，無聊又不值錢。

像她這樣天生沒有“愛”的人，就算曆經無數生死輪迴，都不會擁有愛。

她這一生也許會被很多人所愛，但她不會愛上任何人。她可能終其一生都在尋找自己的愛，但她也將終其一生找不到自己的愛。

沒有愛的百名取，一生都不會被情愛睏擾，她會一心問道，不會深陷情障，更不會因為陷入情障而放棄大道。

這就是俞獨蘇一直尋找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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