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相遇離別時
不知不覺間,每日天明得越來越早,信州的冰川開始融化,途中的枯草也漸泛新綠,赤三郎知道,已是冬去春來。翻過連綿群山,沿着千曲川西南而下,崎嶇的地勢終於趨緩,讓人的心情也豁然開朗。他望着愈發熟悉的梯田與河灘,遠離人群的決心早已拋諸腦後,他此刻心中只有一個願望——便是儘早回到田吉村,見一見鄉親父老。
好事往往多磨,當他迫不及待地催馬前行時,卻在松本平北的丘陵遇上了一群武田足輕。
足輕們並未注意到他,只是架着明晃大刀,呈半圓排開,似乎正圍着什麼人。赤三郎想順路繞開,忽然聽到人群中傳出銀鈴般的童聲:“無禮惡徒!”
童聲甫落,呈包圍狀的六名足輕微微散開,赤三郎得以瞅見他們身後的一名女娃。女娃頭戴花笠、身着罩衣,正握着短刀護着她身邊的一名負傷武士。
“公主殿下,請您退開!”負傷武士說道。
“請您忍耐,重吉大人,我們一定要趕去本城救父親大人!”雖然是個孩子,被稱作公主的女娃卻面無懼色,豎起短刀直向那些足輕刺去。
可是十歲上下的小孩哪是大人的對手,她不僅撲了個空,還被敵人抓了空隙。
“公主殿下!”隨着負傷武士的驚呼,敵刃縱劈而下,公主頭頂的斗笠裂成兩瓣,露出了一張嚇得煞白的冰雪童顏,不過損傷僅此而已,她並未感到有何痛楚。發現自己毫髮無傷,她微睜兩眼,只見那本應斬入自己面門的白刃於額前分毫處被另一把破刀架住,而破刀的主人此刻正立於她的身旁。
“你是……”
浪人並未回答,對她說了聲“待在這裏”,便破刀一晃,將敵人頂退數間。
“你這傢伙是什麼人!”敵方足輕一邊後退一邊叫囂,浪人仍不作聲,將刀**地面后,紋絲不動。此時的公主驚魂略定,趁機打量起對方——衣衫襤褸,邋遢不堪,唯有裸露領后的頸項異常白皙。再看正面,笠下的容貌雖然清秀,卻因那青黑的眼圈顯得蒼白無力。然而不知為何,敵人皆為其所懾,稍一動作,便要引得一陣騷動。
僵持之際,那浪人做出了出乎眾人意料的動作,他雙膝一曲,平伏在地,合掌開始討饒:“各位請放過這兩人吧。”態度之誠懇令人瞠目。
“愚,愚蠢之人!”公主雖小,也知此舉天真,不禁罵他起來。
果然,見對方棄械,眾敵蜂擁而上。
公主無奈,舉刀欲上,浪人卻快她一步,留下一句“待在這裏”,便像離弦之箭般拔地而去。明月雖亮,他的動作卻快得讓人難以辨清,不消半刻,便慘叫連連,倒地之敵不是皮開肉綻,就是手足盡斷。
“漂亮!看似胡來,卻勢大力沉,實在是漂亮。”武士二木重吉驚嘆着。
“奇怪,他是怎麼辦到的?”公主大惑不解地望着插於土中的破刀。
“是那個喲。”重吉邊說邊指着浪人腰際的斑駁刀鞘。
“就靠那個?”公主愕然。
“是啊,難以置信!”重吉看着浪人回收斗笠與破刀,率先開口道:“萬分感謝閣下出手相救!”
“哦。”浪人隨口應了聲,順手收刀回鞘。
“喂,你真厲害啊!”公主湊身上前,雪亮明眸直盯對方,“我很中意你,來當本公主的保鏢吧。”
“啊?”
見對方一頭霧水,武士重吉解釋道:“說來慚愧,在下名為二木重吉,受主公之託護送時姬殿下逃亡,誰知行至半路,卻遭到敵人追擊,不僅自己負傷,連公主也差點送命,所以……”
“住嘴!”未等重吉說完,時姬打斷他道:“說什麼逃亡,難道,難道您想就這樣拋棄父親大人嗎?”
“公主殿下,事到如今您怎麼還說這種話!主公執意死守中塔城乃為不辱家名,拚死保護您逃出生天則為延續香火,您想辜負他的一番期望嗎?您若責怪在下護主不利,在下完成使命后自當切腹謝罪,但是……”
“夠了,夠了……總之,我是不會逃的,我要回去救父親大人!”時姬又轉而望向浪人:“喂,你!”
“我?”
“嗯,要多少錢都給你!我要你做我的護衛!”
“……”
“為何不說話?”
“抱歉,我另有要事。”浪人轉身走向不知何時佇立在旁的褐色瘦馬。
“等等,”時姬仍不罷休,“給你十貫,如何?”
“……我要的不是錢。”
見對方不為所動,她無話可說,眼睜睜地目送其登上馬背,拍馬掉頭,準備離去。
“啊啊,真是可怕!”當浪人的坐騎經過二木重吉身邊時,他見馬色變——
月光將立起前足的高頭瘦馬照得通亮,只見它鬃毛半禿,遍體鱗傷,多處已趨腐爛,再配合浪人發間絲絲紅光,讓人不禁毛骨悚然。
然而時姬可顧不得這麼多,不管牛鬼蛇神,她都要攔下。她張開雙臂,擋在了褐馬的必經之路上,馬兒急忙減速,前蹄差點踏上了她的嬌小身軀。
“你不要命了!”浪人厲聲喝斥。
“你若見死不救,我就長跪不起!”時姬強忍抽泣道,“父親大人要是死了,我也會隨他而去,那麼這條命,你今天算是白救了!”與其說在請求,不如說她是在威脅對方,“所以,無論如何,無論如何請救救父親大人!”淚水終於從她眼眶決堤而出。
“公主殿下……唔唔……”一旁的二木重吉則感動得聲淚俱下。
浪人看着滿臉泥印,卻神情堅毅的公主,終於妥協,問道:“你父親是誰?”
時姬畢竟還是孩子,孩子的感情是多變的,聽對方一問,她喜形於色,回道:“——小笠原長時。”
小笠原長時本為信濃林城城主,領有安曇、築摩兩郡和小縣的部分領地,雖然赤三郎他們曾投奔的是葛尾城主村上義清,然而要算的話,田吉村實屬小笠原家領地。南信濃的諏訪賴重被甲斐大名武田晴信攻陷后,隨即遭殃的便是這位信濃守護小笠原長時。長時曾一度聯合眾豪頑強抵抗,卻依然不敵長於計略的武田晴信,最終在天文十七年,他失守本城,逃往奧信濃的葛尾城去尋求村上義清的庇護了。
但是,這只是小笠原長時奮戰的開始,他無論是在村上對武田的“上田原之戰”還是真田調略村上時的“戶石之崩”,都乘虛攻入過敵方據點,可是每次都被對方依舊強盛的軍勢打得潰敗而走。
多山之地人性頑倔,長時亦是不依不饒,他本想如村上義清一樣,去仰仗越后的長尾景虎,然而以越軍與甲軍在川中島的初次接觸來看,情況不容樂觀:長尾家本是打着“幫助奧信諸豪取回領地”之旗號進攻的信濃,結果卻以武田小退一步、而信濃豪族的大片領地依舊被奪而收場。於是,小笠原長時來到臣將二木氏的居城中塔城準備東山再起,豈料武田晴信也沒忘了這位信濃守護,這次,其主動出擊,將中塔城堵得水泄不通,小笠原長時頓時陷入絕境——以上,便有了二木重吉奉命攜時姬出逃的一幕。
“城中小笠原長時速速開城投降,否則我軍一萬即刻踏破城門,取爾人頭!”時近午後,武田大將原虎胤於城外半里扯着嗓門大喊大叫着。此次籠城,他已不知派過多少使者前去勸降,小笠原長時卻終以“信濃名門之後不降甲州田舍之徒”為回應拒絕了他們。如今的原虎胤早已失去耐性,在城下惡言相向,並大批籠集部隊,準備對中塔城發起總攻。而這些光景也被躲於遠處山頭的三個黑影看得一清二楚,他們便是二木重吉、時姬,與赤三郎。
時姬與重吉正扒開野草忙着觀望山下動向,只有赤三郎兩手枕頭,斗笠蓋臉,躺在灌木中長睡不醒。
“人數比之前更多了!”時姬說道。
“嗯,他們是要舉兵攻城了吧。”二木重吉道。
“那可糟了,我們得趕快。”時姬站了起來。
“等等公主殿下。”重吉拉住她說:“這麼出去太魯莽了。”
“再等就來不及了!”她固執着,轉頭望向浪人,卻見對方瞌睡不止,“此人……不會真睡著了吧!”
她跑去掀開斗笠,卻見對方側過身去,懶懶說道:“等天黑吧。”
“從剛才就這麼說,你是不是有什麼主意了?”聽時姬問起,二木重吉也滿心期待地望向浪人。
“沒什麼。”浪人蓋回斗笠。
“什麼沒什麼,說來聽聽嘛。”時姬又掀掉了它。
浪人只好輾轉過身,說道:“嗯……因為討厭陽光而已。”
“說什麼蠢話!”時姬嚷道,“哪有人會討厭太陽的……”
浪人背對着她,毫無反應,似乎又已沉沉入睡。
“你!”她哭笑不得,湊近對方,卻見那餘輝映得其髮絲絲泛紅:“哼,如此懶人!”她坐了下來,開始觀察起他,家臣重吉呼其可怕,她卻覺其給人一種難以接近的神秘之感
“有什麼好看的?”背對她而卧的浪人忽然說話了。
“啊!”發覺對方醒着,她忙不迭挪開身子,輕咬微唇良久,才吱唔道:“那個……多謝,多謝此前搭救。”
浪人卻隨口回道:“什麼啊,現在才想起來?”
“……”放下身份的她被這麼侮辱,自然惱羞成怒——無禮之人!她剛想這麼大叫,卻又聽對方說道:“要謝的話,等救出你父親再謝吧。”
胸中之火瞬間熄滅,暖意餘溫卻遲遲未散:“是!”她清脆回應一聲,兩朵紅暈浮上雙頰。
“接下來……”浪人戴起斗笠,起身走上山頭。
時候是卯時二刻,餘霞落盡,甲軍依然未見動靜,倒是炊煙開始裊裊升起。赤三郎以出眾眼力遙望山下,須臾,對身後二人說道:“他們今晚不會動了。”
“奇怪,依那原虎胤的脾性,怎會如此沉着?”二木重吉說道,“軍勢如此浩大卻不總攻,豈不是白白消耗糧草嗎……”
“今晚你們留在這裏。”赤三郎說道。
言下之意,他要行動了,可是時姬哪肯答應,她嚷道:“這怎麼可以,我也要去!”
赤三郎頭也不回,說:“一定會救出你父親的……待在這裏。”言罷,小跑下山。
又是一聲“待在這裏”,這是第幾次聽到了?時姬此刻雖不情願地嘟着小嘴,信賴之感卻湧上心頭……
趁着夜色,一路避過敵方偵查,赤三郎於中夜接近了駐守城外的武田軍。
大軍共為四隊,東西南北各一,里裡外外又分數層,外布崗哨,里設守衛,中扎主營,前立先鋒,先鋒部隊又在鄰近城壕的地方再搭崗哨、馬柵,準備得滴水不漏。如此守備,即使赤三郎也難以突破,更何況他想不殺一人。
“難道只有生出翅膀才能飛入城中嗎?”他思索着,徘徊着,觀察着,漸漸地,發現外圍防守並不如想像中那樣森嚴——畢竟,敵在中塔城……
那名哨兵正支着槍桿昏昏欲睡時,忽覺眼皮下的火光掠過一道黑影,剛一睜眼,腦後便遭重擊,不省人事了……
“不得了了!”夜深人靜的主營外爆發一陣騷動。
“什麼事慌慌張張!”原虎胤自卧鋪彈起,抓過佩刀走出帳外。
“回大人,城裏的小笠原軍傾泄而出!”
“哈,小笠原長時總算憋不住了!計策還真見效了,有你的啊,彈正忠!”原虎胤衝著走來的真田幸隆開懷大笑。
“呵呵,小笠原眼見我方人數大增,自然沉不住氣,若不想坐以待斃,他唯有突出重圍一途,接下來……就看你的了,原美濃大人。”真田彈正忠幸隆說道。
“包在我身上!”原虎胤安好佩刀,往前線跑去,身後則跟上數名部下,他既不知會,也不停步,只是轉頭使了個眼色,眾人心領神會地各自散開了。
“不愧是領兵十人勝抵百人的鬼美濃啊!只不過……”幸隆話說一半,微微一笑,下令道:“來人,給我備馬!”
“是!”一名綁着頭巾的年輕小廝牽過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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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塔城南的大手門前,小笠原軍如洪水般決堤而出,由於兵分四面環繞着城池,武田南軍兵力不過三千,要擋住集中襲來的洶湧軍勢並不容易。幸而中塔城小,駐於城東的友軍不久便趕到了此處,兩面夾擊,這才止住了對方攻勢。
“在哪兒?小笠原長時在哪兒!”戰場前線,原虎胤長槍橫掃敵群,視線縱覽他方,苦苦尋覓着敵主將的身影,然而他渾然不知,長時此刻即將從城池另一側脫殼而出。
城東,偏門洞開,從中衝出一列騎馬隊,領頭武士口中大喝:“時候到了,大家沖啊!”
“穗形前立,青色鎧甲,那是……敵主將啊!”武田士卒如夢初醒。
此將正是小笠原長時,他調虎離山,趁大手門前交戰正酣,領少數精銳出逃城東。而敵方此處兵力已弱,被他們殺了個出其不意。慌亂中有人不挺長柄,反立方盾,有人拉起弓弦,卻支箭未中。與此相反,弓馬世家小笠原氏,一能騎,二能射,強弩之末,百發百中,眼看順利突破殘軍,不想敵方卻已有援兵趕到。
“何人如此神速!”小笠原長時驚詫道。
“彈正忠,是彈正忠大人的援軍!”武田殘軍士氣大振。
“早料到你有此一着,小笠原長時!”真田幸隆命令身邊小廝,“拿弓來!”接過小廝的長弓,他拉弓滿弦,直指對方。右方來箭,小笠原長時毫無覺察,忙於應對眼前的他被一名浪人吸引了注意力。
那浪人雖身插武田背旗,卻只戴了一頂斗笠,一身輕裝打扮。而他的目標也不是小笠原長時,只見他舉刀而來,卻揮刀而去,“啪”的一聲,空中似有什麼物體被他斬了下來。
長時定睛一看,地上多了兩根箭矢,不!是一根箭矢被削成兩瓣,落於對方腳邊。
“揮刀斬飛箭?!”長時驚得目瞪口呆。
“大家上,別讓他們逃了!”真田武士們提拔出太刀向他們衝來。
“不好!”長時見狀不妙,率眾騎欲走,晚了,敵一擁而上,白刃頃刻將至。
“突擊,突擊——!“長時雖如此催促,手下卻已被牽制,無奈之下,他只得準備下馬應戰,然而,背插花菱旗的那個浪人制止他道:
“事到如今,只有我們先走了。”
“要我丟下部下?”
“否則死路一條。”
“住口!我小笠原長時豈是怕死之輩!”
“死了就什麼都沒了!”浪人吼了起來。
“你到底是什麼人?”長時問道。
“有位小姐要我來救你。”對方答道。
“……難道是……”長時自言自語道,“是嗎?阿時,你沒事啊!”他如緊繃之弦瞬間鬆弛,求生之欲卻浮上心頭。
“事不宜遲。”浪人騎上一匹空馬,又朝長時的戰馬重重一拍,一道疾馳而去。
“我們追!”遠處的真田幸隆見狀,拉起那名小廝上馬急追。
夜色中,除了當空明月與前方目標外,一切景物都在疾速後退,真田幸隆身邊只帶了一名年輕小廝,便便匆匆跟在了小笠原長時的後頭。
“交給你了。”他沖這名小廝使了個眼色,便出人意料地減緩了馬速。
一名小廝想要追上精於馬術的小笠原長時,還得提防其身邊的護衛,着實不易,究竟真田幸隆為何對此人胸有成竹,那還得從年前的事情說起——
當時,本家與越后的柿崎景家在川中島的合戰才剛結束,對方國主長尾景虎便揮軍上洛去了,家主武田晴信察覺此機可乘,便命他真田幸隆去策反越后諸將,於是幸隆就將矛頭對準了上越北條城的北條丹后守高廣。間諜、密函雖雙管齊下,但數月過去,對方卻音訊全無,就在他將要放棄之際,一名鄉下浪人帶來了北條高廣的回信,信上有高廣的花押,不會有假,然而謹慎的幸隆依舊懷疑這名浪人的身份。家中有名身手不凡的細作叫萬藏,幸得有他證明,幸隆才得以信任了對方。
“此人為不可多得的人才,安於身邊,對大人必有幫助。”經萬藏推薦,浪人成了幸隆的近侍,雖然平日只作小姓差遣,但關鍵時候,的確如萬藏所說,非常管用。就像此刻,他便放心地將追殺小笠原長時的任務交給了他。
小廝伏於馬背,伸首湊近馬臉,人眼剛一對上馬眼,戰馬便長嘯一聲,急起直追,瞬間與小笠原長時的坐騎只剩咫尺之遙。
他手持鐮刀,如同收割稻穗般向長時揮去,眼看即將得手,卻被護衛長時的那名浪人橫刀擋了下來。
那浪人衝著小廝手臂再補一刀,誰知刀身發出清脆聲響,彈了回來,定睛一看,原來那隻手臂纏有鐵鏈。浪人不罷休,乾脆朝小廝面門斬去,然而這次小廝竟對他敞懷相迎。“鏗!”刀刃在半途被一道光澤再次擋住,浪人再看,原來那光澤亦是鎖鏈,對方左手持鐮,右手纏鏈,兩臂於面前一張,便能阻住攻勢。
纏鬥不休之際,兩人馬速漸緩,小笠原長時則漸逃漸遠,小廝見狀,將鏈端秤砣甩將起來,且越甩越快,浪人見勢,急欲招架,殊不知對方目標並非自己,而是前方小笠原長時。鎖鏈離手之際,秤砣直追其首,幸而後方浪人急忙抓住鐵鏈,才得以阻住秤砣。浪人怒將太刀橫掃小廝頸項,小廝弓身及時,避過要害,只是單薄頭巾被他割成了兩段。頭巾落下,其顏面也於月光之下顯現,浪人一見,驚得挺直腰板大呼:“平助!”
對小廝來說,這一聲大呼比當頭一刀更為震驚,只待他看見浪人摘下斗笠,也沖其叫道:“是你?赤三郎!”
赤三郎已渾然忘卻立場,他看着身披鎧甲、頂扎髮髻的平助,感慨萬千:“你終於成為武士了!”
“哪是什麼武士,只是隨從而已。”平助目光飄忽不定,說話中氣不足。
“平助!小笠原要跑了!”跟在最後的真田幸隆將平助拉回了現實,他再露凶光,舉鐮殺向赤三郎。
刀與鐮相撞,頭與頭互靠,赤三郎驚道:“你這傢伙,何時力氣這麼大了!”也許過去他們的力量半斤八兩,然而現在的赤三郎今非昔比,平助卻仍能與之匹敵,教人匪夷所思。
平助未直接回答對方的困惑,只是壓低聲線警告:“別妨礙我!”言畢,齜牙咧嘴,雙眸竟漸漸變紅。
“什麼!”赤三郎更加驚愕,對方已給出答案,他卻不肯接收,“不會的!不會這樣的!跟我回去,平助,回村裡去!”
“回村?”平助聞言,癟了氣,紅眼撇向一邊,幽幽說道:“不用回去了……再也……不用了。”
“什麼意思?”不明就裏的赤三郎還想追問,平助卻頂開太刀,逕自朝小笠原長時追去。
按理,長時已逃出兩里開外,什麼快馬也已追他不上,然而怪事發生了——經平助的紅眼一瞪,其**良駒口吐白沫,如脫韁野馬般撒腿狂奔起來,不消半刻,便又追上了長時。
“拿命來!”這次平助應該穩操勝券了,然而意外再度發生,他的**瘋馬體力透支,四足互絆,連馬帶人一齊衝下地面。
趕上來的赤三郎礙於後方緊追的真田幸隆,只留下一句“村裡等你”,便與平助擦肩而過,追隨小笠原長時而去。而真田幸隆趕到時,迅速在馬上丟出一把長弓,說道:“別猶豫,是你的話定能辦到!”
平助弓撥矢鉤,仰舉向天,飛矢劃破夜空,鳥雀驚起。
僵立半晌之後,他緩緩說道:“離得太遠……只射中其後護衛。”……
時候臨近中午,春光明媚,萬里無雲,犀川淺灘,小笠原一行四人正在休憩。
“這真是——萬分感謝閣下相救!我小笠原大難不死,往後必將……”
“現在不是說這話的時候,父親大人快來幫忙!”籠長謝辭剛進行一半,時姬便打斷了他,父女倆的重聚並無催人淚下的感動場面,而是忙着料理身中箭傷的浪人,他背部中箭,一路趕來,連**馬鞍都被血染紅。
“竟流了這麼多血……哎!途中我怎會沒有察覺呢!”長時悔恨交加。
“不掛礙。”浪人的推辭在眾人看來,不過是逞強好勝罷了。
“怎會沒事,你別動。”時姬不知跟誰生氣,嘟囔着嘴,用布死死按住浪人背部。
“幸好,幸好。”正要給他拔箭的二木重吉慶幸着。
“什麼!您怎麼還說這種風涼話?”時姬轉向重吉:“而且……您為何將傷口越挖越深!”
“馬上您就知道了,可要按緊嘍!”說著,重吉用力一拔。
“唔!”浪人悶哼一聲。
“啊,這是……”時姬一驚。
重吉晃了晃血淋淋的鉤翼箭頭,說:“這是武田的腹抉箭,箭頭兩側呈倒鉤狀,還好傷的是背,若是腹部,連腸子都會拉出來喲。”
“……”時姬聞言,小臉一青,大眼一翻,癱軟下去。
“哈哈哈哈……這樣就嚇着了,真是黃毛丫頭,哈哈哈哈!”與戰陣上的一絲不苟截然相反,此時的小笠原長時彎眉如月、眯眼成縫,大福餅般的圓臉笑成了一堆,“哎!疼疼疼!”這時,時姬拉着他的鬍子坐了起來。
“虧我一直擔心父親,您居然如此數落我!”
“哪有數落你,你本來就是黃毛丫頭嘛!”……
父女倆像是早已習以為常,相互鬥起嘴來,家成二木重吉則在一旁喜極而泣:“太好了……嗚嗚……真是太好了!”
“喂喂。”三人那般陶醉,只撇下赤三郎,後背血流如柱……
轉眼又到了分別的時候,小笠原與時姬共乘一馬,赤三郎則將馬背讓給了重吉。
“今後你有何打算?”長時問赤三郎。
“我要回村子。”
“是松本平北的田吉村吧。”
“嗯。”
“一直以來讓你們受苦了,你救了我們,我卻不能繼續守護你們……實在慚愧。”
赤三郎搖了搖頭:“您就放心地去越后吧。”
“嗯!那就此告辭吧!我小笠原長時定會將閣下的武勇事迹相傳代代,代代相傳……”
“說,說什麼蠢話呢,父親大人……”保持緘默的時姬異議道,“……又不是生離死別,對吧?”她望向赤三郎。
赤三郎早已轉身,揮了揮手以作回應。見對方緩步離去,時姬依依不捨,欲言又止,一旁的長時看在眼裏,於是遙呼浪人:
“對了!還未問過閣下之名?”
“赤三郎。”
“赤三郎嗎……赤三郎,把這拿去!”他解下自己的身佩名刀千代鶴,使勁拋給對方。
“這是!”赤三郎轉身接刀,誠惶誠恐。
“這可不是謝禮喲,”長時轉頭看看時姬,“就當作女兒的嫁妝好了。”
“咦——!?”眾人大驚。
“父親大人!”時姬耳根滾燙。
“怎麼了?哈哈哈哈,果然還是為父太寒酸了嗎?”長時笑道。
“不是……不是這樣的……”時姬面紅耳赤。
赤三郎本非孤僻之人,然而種種厄運纏身,即使堂堂守護贈其武士之刀,他也無法許下什麼承諾了——與那時的平助一樣,一切都是為了不連累對方。如此想着,他便假言推託道:“等我回了村子,見過友人之後,定當趕赴越後晉見大人。”
“嚯呵,好!回來后,你就正式入贅我小笠原家!這刀你就拿去,從今以後,你就叫小笠原赤三郎!”
赤三郎鞠躬拜謝,百感交集,轉身匆匆離去。
目送對方遠去,二木重吉合手祝賀道。“真是恭喜主公啊!”
“嗯!嗯!”馬背上的小笠原點頭微笑,問身邊的女兒:“如何,安心了吧?”
時姬細肩微顫,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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