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仲夏夜之夢
已是晚上了嗎,為何一片漆黑?
赤三郎木然佇立,發現自己不知身處何地;直視前方,沒有地平線,沒有天與地,無盡的黑暗充斥視野,無可名狀的孤獨油然而生,周圍死一般的寂靜,他想大叫,卻聽不道自己的呼聲,彷彿一切皆為黑暗所噬。他發現遠方黑暗中閃着兩點紅光,紅得讓人渾身戰慄……
他一覺醒來,衣服已被汗水浸透,環顧四周,發現自己躺在荒郊野外。星空下,四處燃着篝火,足輕們四五成群,圍坐一圈。
感覺自己頸部微癢,他伸手撓了撓,卻摸到兩個小點……可能是打鬥時受的傷吧,他如此想道。
“啊,你總算醒了。”正綁着護脛的平助聽到動靜,走了過來。
“這裏是……”
“是東條山間。”
“我們離開葛尾城了?”
“現在剛過子夜,敵軍要到早上才會進城。嘿嘿,不過咱已悄悄地撤出葛尾城了,咱說過會開城,卻沒說要投降喔,小林忠光大人說了,這叫以退為進,保留實力。”平助得意洋洋地說道。
“那,村子怎麼樣了?武田他們會遵守約定嗎?”赤三郎還惦記着百里開外的田吉村,他大概是無法看到家鄉被糟蹋了的。
逆着火光走出一束修長身影,那是萬藏,他仍用布把自己打扮得嚴嚴實實,只是此刻已摘下了竹笠。
“暫時不會有事的,既然他們答應了條件,就不會食言。”有萬藏的一句話,赤三郎放心不少。
實際駐留在東條山的村上軍只有小林忠光的殿後軍三百人,其他輜重隊與本隊早已先他們一步穿過山道,去了水內郡。休息一陣后,使番來報,通知大家悄悄路。
赤三郎想要起身,卻肩傷未愈,隱隱作痛,這時萬藏蹲下身子說道:“上來吧。”
“…我…我自己能走。”赤三郎慌忙推辭。
平助見狀催促道:“你還客氣什麼?從城裏到這兒的路都是他背你過來的,快上吧。”
“咦?!”赤三郎大驚。
“當時沒在城門前阻止你,是我的責任。”萬藏側頭道。
一股暖流湧上他的心頭,他乖乖趴上對方背部,耳根開始發燙。
葛尾城四里開外,武田軍的士兵正在埋鍋造飯,部下勇野豪掀開陣幕,徑直走到主將馬場信春面前,單膝下跪,扯開嗓門問道:“大人,這是為何!”
見部將劈頭就問,馬場信春也不回答,反問他道:“你覺得我不該接受他們的條件?”
“屬下認為只要籠城等待館主大人的援兵,合后一萬餘人必能攻破葛尾城!”
“喔?可是村上不是說了,會明日開城的嗎?”
“大人!恕屬下直言,那周防守若要開城,何必拖到明日?而且還叫我軍南退四里,這更是可疑啊!倘若他們趁夜逃跑,恐怕我方是欲追不及呀!”
“呵呵。”信春淡然一笑:“讓他逃了就是。”
“啊?”
“勇野喲,此次行軍神速,意在出其不意,可既被對方識破,便不可再急進,若依你所說,聯合身後一萬大軍攻打,你說敵人會有什麼反應?”
“這……”勇野搔了搔頭,不得要領。
“猴急了要上樹,若是逼急他們,想必會招來北方的大軍吧。”
“啊!您是說越后的……”
“正是!放跑他們,他們只會招來小蛇;窮追他們,來的可是巨龍。”馬場從凳上站起時,一名忍者已跪在他的身後。
“大人,敵方已撤。”忍者秉報道。
黎明時分,村上軍馬不停蹄地向須田郡進發,而馬場信春只是裝模作樣地派了少數兵力進行追擊。
天邊露出一抹白肚,赤三郎此刻睡意全無,他能清晰感受到萬藏背部傳來的呼吸與心跳。
“睡不着嗎?”
“嗯…”
“傷還痛嗎?”
“不……那個……關於昨天擅自衝出葛尾城的事,完全是我自己任性,和別人沒有半點關係的。”
“……赤三郎。”
“是!”
萬藏停下腳步,氣氛嚴肅起來。他凝視遠方,幽幽說道:
“什麼事都獨自背負,這是不行的……獨狼也有尋求同類的時候。”
這個拂曉,赤三郎看到了一個男子孤寂的背影……
四月十八日,走了一夜一天的殿後部隊沒有遭遇一名敵人,他們於當天晚上在林中紮營露宿。到了午夜,除了站崗放哨的人,其他人等一併睡去了。
赤三郎在昏昏沉沉中又做起了前天的夢。
夢中的漆黑空間依舊有着兩點紅光,它們似乎比前晚更近了,他發現那其實是對紅色的眼睛、野獸的眼睛,它們不斷地浮動着,似乎注意到了他。
他又驚醒了,日光穿過樹間縫隙,灑在身上暖意融融,也讓他覺得頸下騷癢難耐,他想低頭察看,可惜傷口是在視線不及的死角,他判斷是化膿所至,便不再去管它們了。
“你沒事吧,臉色這麼難看。”平助一臉擔憂,因為他發現友人的臉色愈發憔悴,原就泛青眼瞼更加黑了。
“是嗎?大概昨晚沒睡好吧。”赤三郎回道……
四月十九日,殿後部隊在午後與本軍合流。
“殿後軍到了!”
“喔,來啦!”村上義清徑直走向三百足輕,身上的赤系威仁王胴具足顛得岑岑作響。
小林忠光邁出陣列,單膝跪地:“大人!殿後部隊悉數抵達!”
“很好!”村上義清轉而面向全軍:
“各位將士,我等雖陷於深山野嶺,卻已得高梨、井上、島津、須田等豪族的相助,屆時各路兵馬匯聚一方,目的不僅是奪回葛尾一城,還要往南而下,把那武田晴信趕出信濃!”
“誒,誒,喔!”
次日士氣高漲,人人都睡了個安穩覺……除了赤三郎一人。
他又做起了噩夢,夢境彷彿是昨晚的延續,夢中他看清了那雙紅眼主人的輪廓——一頭野獸,長着一對尖耳的野獸,還有一副巨大的翅膀。它直立奔跑,跑得比昨晚更近了,他想逃離,卻覺得自己已在逃跑,然而雙方距離依舊沒有變化……
他又醒了,這次睜眼時,他看見一隻碩大的蝙蝠在空中撲扇着翅膀,它似乎被他嚇着了,在空中盤旋兩圈后,它便飛離了視野。
“大人,高梨政賴到了!”
四月二十日,與最後的高梨軍匯合,村上義清率領五千兵馬向葛尾城進軍,抵達不久的小林忠光隊則作為護衛被分到了旗本兩側。
“這下好了,打仗待在本陣附近,安全絕對有保障!”平助慶幸不已,“對吧,赤三郎……赤三郎?”他再看到赤三郎時,被其慘白的面容嚇了一跳,“你是不是失血過多?還是傷口又裂開了?”
“……你這是咒人還是擔心人。”赤三郎自己也感到身體比之前更虛弱了,連還嘴都顯得疲累不堪。
“俺可是真的在擔心你啊!”平助抱怨道。
“是是,我知道了。沒啥大礙,不用擔心。”他對同伴擠出笑容時,露出了毫無血色的牙齦……
留於葛尾城的姦細於當晚來報,說武田方已派兵北上,於是村上義清立即下令眾軍紮營,準備明日突擊,於是在這大戰前夜,兵士們享受着最後的寧靜。
四月的夜晚已似五月的仲夏,一夜無風,悶熱異常。赤三郎強迫自己保持清醒,撐着身子獨坐土坡之上,直到草木睡去,亦不肯入眠。他不想再被夢魘折磨,不想再看到那頭野獸。
他試着分散注意,去想些別的事情,這讓他想到了即將到來的激戰,想到了死在面前的湊兵衛,想到了城下的搏鬥,想到了村裏的人們,又想到了好友平助,最後想到了萬藏——大家,都別死啊!
他覺得自己是睡著了,因為他又陷入了夢境,昨天還很模糊的野獸,今夜已近在咫尺,它尖耳豬鼻,黑面獠牙,在暗處張着血盆大口。再看那形狀似人的身體,毛髮濃密地佈滿全身,渾身肌理如老樹盤根;背後的翅膀往複拍打着,雙腿則一刻不停前後擺動着,他要窒息了,後天,不,也許明天它就能夠抓到他了。
他醒了,恍惚間發覺自己靠在別人的膝上,他想起身,頭卻昏昏沉沉,他覺得頸處傷口又酸又痛,呼吸愈發困難。
“你怎樣了?”這是萬藏的聲音。
赤三郎與他四目交錯,那紅色的眼眸令其心神迷離。
“很難受吧。”男人俯身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你這是貧血了。”
他撩起袖口,用小拇指劃破了自己的左臂,鮮血順着小臂流淌而下。
“喝了它吧。”他將其候在他的嘴邊:
“來,喝吧。”聲音形成迴音,在赤三郎腦中回蕩,讓他無法拒絕。
第一滴血滴入口中時,他渾身沸騰,兩滴,三滴,那腥味化作甘露,卻比甘露美上百倍,他一口咬住那隻手臂,粘稠而溫熱的液體滋潤了他的喉嚨,那一刻,他彷彿看到了萬藏的心境,那是一片孤獨而死寂的不毛之地,然而地下卻又隱藏着一泓滾湯在翻江倒海。
他忘我地吮吸,直到男人大叫一聲“夠了”,並抽開手臂時,他才癱軟下去。
“這些夠你在戰場上活下去了。”失去知覺前,他隱約聽見對方如此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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