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木曾琵琶行

六 木曾琵琶行

是晨,天氣不冷不熱,日方出頭,朝陽已入山林,信州築摩郡的峽谷山道時早人稀,此刻唯有三人同行。WenXueMi。com大步在前的為一山伏,後頭跟着一小

一少,小的十歲出頭,是個丫頭,少的二十左右,是名少年,三人皆戴斗笠,唯獨少年外加布衣,裹頭遮面。

其打扮之古怪連那十多歲的丫頭也看不過去了,她問他道:“又不是大雪天的,連下巴都要遮住,赤三郎你不嫌熱?”原來少年正是赤三郎,

而問話的丫頭則為時姬。

“嗯,不熱……”赤三郎想岔開話題,便指向前方山伏說道:“要說奇怪,這和尚更奇怪,哪有修行的僧侶帶着琵琶上路的?”

走在他們前頭的山伏壓低斗笠,默不吭聲,倒是時姬抗議道:“赤三郎真是的,怎麼敢對大人如此無禮呢。”她口中的大人指的正是山伏。

要說這山伏的來歷,還得追溯到幾天之前。那時赤三郎與時姬二人正於奧信的野尻湖邊投宿,那店外赤松林立,鋪着一席的紅葉,而紅葉上坐

着的,正是這名山伏。他左手拿酒瓶,右手抱琵琶,啜一口酒還不忘彈兩下琴。

時姬見了奇怪,當場脫口而出:“喝酒的和尚?”

和尚一聽,趕緊棄酒打起坐來,可等到時姬一走近他,他又長舒了一口氣,自言自語道:“還以為他們追來了……差點喝酒誤事,喝酒誤事。

”說完,背上琵琶,起身要走,卻被時姬身後的赤三郎伸手攔住。

赤三郎一邊端倪對方,一邊扯下了自己嘴邊的衣襟,那山伏見狀,也打量起他來。

“總覺得有些眼熟。”山伏道。

“大師你也很眼熟。”赤三郎道。

“是你!”山伏似乎認出了他,轉身就跑。

“怎麼回事?”一旁的時姬問。

“是長尾景虎。”

“長尾大人?”時姬聞言,趕緊摸到赤三郎背上:“快追!”

“咦?”

“別慢吞吞的,人要跑了!”

“可是,好重!”

“你說什麼!”她扯了他的耳朵,他無奈地跑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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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姬萬萬沒想到他們竟如此輕而易舉地遇見了長尾景虎,此刻她目不斜視,緊盯前方,深怕山伏打扮的景虎又奪路而逃。

景虎的頸后被人以灼熱視線盯視,只覺得渾身不自在,他不由開口道:“你們也別再跟着了,高野山乃出家人修行之地,領着一小一少前去,

那才真叫奇怪。”

赤三郎對景虎的態度一如既往:“別搞錯了,我只是順路而已,要當和尚什麼的,才不會攔你呢,大叔。”

“大叔?”

“赤三郎!不可對長尾大人無禮。”時姬道。

長尾景虎嘆了口氣,轉而對時姬苦口婆心地說:“丫頭,你就回去吧,小笠原大人也該擔心你了。”

“不,阿時早已決心跟着大人,直到您回心轉意為止。家父未到,您可不能消失。”

“那你父親現在何處?”景虎問。

時姬搖搖頭:“雖然不知,但父親必有他的目的,總之,在未還父親清白之前,我會好好看着您的。”

景虎搖了搖頭:“清不清白非取決於他人,是非對錯,亦與入道者無緣。”說著,他加快了腳步。

“啊!等等!真狡猾。”十一、二歲的丫頭趕不上身強體健的景虎,不久就被拋下了一大截,她忙抓住身後的同伴:“赤三郎,快一點啦。”

“誒?又來?”赤三郎俯身下跪,背起了她……

轉眼時近中午,艷陽高照,行至木曾街道百八十里遠的林間小徑,赤三郎的肚子忽然咕咕叫起,這對凡人來說是常事,對他來說卻是異聞。

腹空,這種久違的感覺從以血為食起就再也與赤三郎無緣了,而現在卻又失而復得,讓不禁他又驚又喜。“這是否意味着自己將變回常人?”

如釋重負的心情使腳步也變得輕快起來,他跨步疾行,卻漏看了腳下。

“噗”的一聲,他感覺草鞋底部踩到了什麼東西。

“怎麼了?”背上的時姬問道。

他抬起左腳,一株被他踏彎的蘑菇直立了起來:“這是……”

時姬下背,仔細觀察着小東西:“或許是松蘑吧。”

“啊?”

“咦?虧你是信州百姓,松蘑可被譽為山之珍寶,拿去賣的話可以換不少……啊!”她說話時,赤三郎已拔起松磨,送入口中。

“等等,快給我吐出來。”她扒開他的嘴。

“可是長途跋涉的都沒吃過東西呢。”他吞了下去。

“啊!誰叫你事先不準備乾糧的。”

“是你急着上路才……”

“羅嗦,要怪就怪長尾大人走得太突然了!”

景虎汗顏,又嘆了口氣:“……算了,誰叫我現在也是身無一物的流浪之身呢。”

“咦?”赤三郎大驚,別過頭來:“……你在想什麼?”

“你還敢說別人!”死抓着他的時姬又是一陣猛搖。

景虎兀自走向樹邊:“蘑菇這東西是由孢子傳播開的,也就是說,找到一個的話……”他停下腳步,掃開樹下落葉,果然發現了不少松蘑,他

拔起一株,張口便吞,時姬忙丟下赤三郎沖他大叫:

“啊,您別吃啊!”她跑向景虎,卻沒料到赤三郎又彎腰發現了一株:“我吃了。”

“啊!”她再沖赤三郎,景虎俯身又拔一株:“我也不客氣了。”

“啊!”急轉景虎這邊,回頭赤三郎又見一株:“我吃了。”

“啊!”二人彎腰此起彼伏,時姬卻急得顧此失彼……

“唔,飽了飽了,咳……”

“吃得我都反胃了……”

兩人靠在樹下,捂着大肚。

“沒了,沒了!沒了……都被你們吃光了……”四下搜尋無獲,時姬無力地走到樹邊。

真是倒霉的一天——她剛這麼想着,倒霉的事果然發生了。她腳下的泥土忽然鬆動,接着整塊地面都開始下陷。

“咦?”下沉的剎那,她急忙抓住救命稻草——某人的一隻腳。

“啊?”那是赤三郎的腳,被人拖走,他忙又拉住某人的一隻手。

“嗯?”那是景虎的手,“啊——!”由於地面土質鬆動,三人一同墜入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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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洞深不見底,當時姬醒來時,四周光線微弱:“誰這麼缺德,在路上搭陷阱!”她邊說邊抬起頭,卻沒看見掉入時的洞口,便只好在洞內摸

索起來。

左顧右盼,終於在地面摸到兩隻大手:“赤三郎?長尾大人?”她卻感到兩人手背冰涼:“怎麼會這樣?就跟死人一樣。”她慢慢抬頭去看手

的主人,看到的卻是兩張恐怖的中年大叔的臉,他們一個舔了舔鬍子,一個咧嘴笑了。

“啊——!”時姬嚇得大叫起來,哪知這兩名男子抱在一起,叫比她更加大聲,“啊——”被叫聲驚起的赤三郎一刀切下了對方的一隻手臂,

看到自己斷臂的男子更加恐慌,撒腿便往隧道深處的亮光逃去。

“嗯?”地上的長尾景虎也站了起來,他環顧隧道,撣去泥土,也向著深處的光源走去。

三人就此走出了大洞,現於眼前的是一座巨大的盆地,盆地中央岩石成堆,到處有人在挖地鑿山,盆地四周則岩壁呈階,以梯狀形成層層山崖

。幾乎每層崖壁都有大小岩洞,而景虎他們所處的洞口不過是盆地中的冰山一角罷了。

“好壯觀的大坑,這裏是哪裏?”時姬嘆道。

“大型採石場,看起來像在挖掘什麼東西。”景虎回道。

“嗯?”走馬觀花的赤三郎發現了洞中的那兩個中年男子,斷臂的那個還若無其事地做着搬運石頭的工作。

“喂,大叔。”被他一叫,大叔們嚇了一跳,兩輪平板車上的石塊也滑下不少。

他們戰戰兢兢地回過頭來,抱怨道:“別嚇我們啊,還以為是鬼呢。”

“抱歉了。”赤三郎丟出方才切下的手臂。

“哇。”其中一個大叔先是一驚,接着鬆了口氣似地將它合到了自己的斷臂上:“以後小心點嘛。”

“錚錚!”赤三郎正為此事訝異時,卻聽空中響起了琵琶聲。

回頭看去,奏者並非景虎,而是頂着驕陽立於山崖之上的一個人影。那人擺開姿勢,娓娓唱到:

“人在馬上馬在人上,重疊交錯交錯重疊……”錚錚,琵琶再撥兩聲,唱詞由緩轉急:“……深谷如此,葬盡平家七萬餘騎,血流泉川,屍

堆成山!平家物語第七卷——墜入俱利伽羅峽谷!”縱情至尾,奏者亢奮,時而呈現如廁一瀉千里時的快感,時而又似如廁未及解褲時的憤懣

,直到仰天吐盡最後一句:“以上!”他才撥停琵琶,回復原樣。

此時雲層漸移,日光稍弱,赤三郎他們得以將奏者樣貌看得更清,此人留着一頭灰黑中發,側蔽兩耳、正掩雙眉,給人以古怪印象,再加上頸

圍黃巾,身着紅袍,斜肩以鐵鏈掛琵琶於腹前,模樣更顯奇異。

奏者縱身一躍,自崖上直落眾人眼前,並以一種貴族公卿般的古老口吻說道:“這可真是,這可真是,真沒想到迷途旅人居然會找到這裏。”

此話聽似驚訝之意,卻讓人感覺不到任何驚訝之情。

“請問……你們在這幹嘛?”時姬問他,他便側臉望向時姬。

說人“目光無神”,是為表其心境的,可看到此人的眼眸,時姬方才知道何為真正的“瞳孔黯淡、靜如死水”了。那感覺就如見到深灰石墨般

——拒光源於千里之外、亦反射不出任何光芒。

對方手舉撥子,反問時姬:“那麼客倌,請問你們可知,這琵琶之孔象徵的是生是死?”未等時姬回應,他又自說自話,將撥子指回琵琶說道

:“然後你們可知,這琵琶之音又為何人所彈?”其撥子再指長尾景虎:“喔,那位法師大人,你背於身後的,不也是取悅亡靈之物嗎?”

“……”三人呆若木雞,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

“你是何人?”景虎問。

“是啊是啊,失禮了。”對方不緊不慢地說道,“不過再仔細想想,乃是我們先到的此地,卻要被迷途旅人質問是何人,於情,於理,都講不

過去哪……不過算了,若連打招呼都要分個先來後到,未免太老套了,執着於謁見似的禮儀,卻因而疏遠了我們的關係,那就不好了。”

“……你究竟想說什麼?”赤三郎一直以為聽景虎講話太累,此刻卻終於見識到貴族們說話是多麼的拐彎抹角了。

“我叫瞬,”對方舉頭望天,表其身份:“是流着平家血的人,正屈尊降貴於此,挖掘着平家的埋藏金。”陰風吹過,大片雲朵遮住了萎靡的

陽光。

“埋藏金?在這種地方?”景虎質疑道。

“寧可信其有,所以說不可信其無——此話你可有聽過?的確,一下子讓你接受‘有’這個事實是比較困難……”這個叫瞬的男人說話不僅迂

腐,並且絲毫不帶情感,聽得時姬哈欠不止,連赤三郎也沉下臉來。

對方看在眼裏,像是為了提高聽眾興趣般,叫手下拿出了證據:“那麼,這個,如何……”他單手接過一卷捲軸,在眾人面前縱向展開,說道

:“……看吧,這張家譜就是我平家子孫的證據。”

眾人望向那書寫着“平家各系圖”字樣的家譜,譜面老舊,列出的名字多以縱線呈放射狀連接着。

“所以說,只有我才有繼承這埋藏金的權利。”對方又道:“最危險,也意味着是最安全的地方,信州如你們所知,到處埋藏着平家的財寶,

而其暗示的位置,就是這裏——”

他讓剛才的大叔點着蠟燭湊近家譜,家譜表面立即隱現出一張地圖。

“遇火顯字?”景虎脫口而出。

“感覺像在吹牛。”一旁的時姬嘟囔道。

此話被瞬聽到了,他眯起眼睛:“哦嚯……你這樣對任何事情都半信半疑,是想由懷疑開始我們之間的交流嗎?”他的表情似笑非笑,語調卻

依舊平緩如水:“而且,這會因為一些小事而導致你與世隔絕的哦,小姐。”

“…唔…”時姬撅起了嘴:“真讓人不舒服,走吧。”她轉身要走,對方又說話了:

“對,對。然後片面地去判斷一個人,自以為得出了結論來以此拒絕,這樣的人如今世道還真有不少啊,真沒辦法。”瞬背對着她,搖着頭,

“但是要討生活的話就應該有遠見不是嗎?從尋寶開始已經三年,就在快要找到的關頭你們出現了,這也是一種緣分。怎麼樣?我們正好人手

不夠,不如來幫我的忙?”

赤三郎笑了:“你出多少錢?”他並非為財,只為擁有常人的一切,因為他自認為自己正在變回常人。

瞬回答他道:“挖出后,埋藏金的一成歸你們,這些錢足夠一國復興了。”

時姬也笑了:“就算是一成,也是不得了的價值呢。”

唯獨景虎沒笑:“貪慾啊,要不得,還需儘早趕往高野山才是。”

“想去紀州的話就更應該幫助我們了,餓着肚子是無法趕路的,能勞作才能豐衣足食不是嗎?”瞬說道。

“這就沒辦法了。”赤三郎妥協了。

“就幫他一把吧。”時姬也心動了,“……長尾大人不來嗎?”

“即使沒有盤纏,靠化緣也可到達紀州。”景虎拒絕了。

這時赤三郎攤開雙手,若無其事地說道。“真不知道哪家人家會給和尚喝酒呢?”

“……”景虎聞言,停下腳步。

瞬見狀,吩咐道:“給他們帶路去寒舍休息,拜託你們喲,銅二,風子。”

“是,老大。”剛才那兩位中年大叔恭了恭身,領着他們走了。

“喂喂,你們兩個。”景虎追上了赤三郎。

“不想來的話可以自己上路嘛,大叔。”

“我只是,怕你們誤入歧途罷了。”

“太好了,長尾大人,赤三郎,和我,三人一齊~”

“真是的,就幾天喔。”……

瞬目送着唧唧歪歪的三人離開,自言自語道:“也不用我說‘不用着急,慢慢來。’因為你們是無法從這裏逃脫的。”

更大的一片雲彩遮住了天空,採掘場頓時籠罩在陰影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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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蟲鳴,一棟簡陋小屋中燃着蠟燭、供着佛像,坐着景虎他們三人,正談論着一天發生的事情。

“總覺的可疑,那個叫瞬的男人。”時姬說。

“顯而易見……”景虎沉思着。

“不過我們的確可以省下好幾天的住宿費和伙食費呢。”赤三郎也不知在得意個什麼勁。

“若挖出財寶的話,就一併拿下。”時姬補充道。

“……可是那張藏寶圖,也很蹊蹺。”

“咕…嚕…”這時,不知誰的肚子叫過了屋外的蟲鳴。

“總之,先給我們拿點吃的吧。”赤三郎揮手招了招一直蹲於門口的銅二與風子。

銅二正給風子包紮着手臂,此時聽到客人的要求,卻吱吱唔唔起來:“不……那個……”

“怎麼了你們?”

他們遞上一籃人蔘狀的東西:“只有這個了,若不嫌棄的話……啊!”話沒說完,赤三郎便從籃中抓起一把,狼吞虎咽起來。

“喂,你等一下嘛。”怕被他吃光的時姬也拿起一根,剛湊到嘴邊,“唔!”卻又慌忙拿開,捏住小巧鼻子說道:“這是什麼呀?”

“是芥末。”大叔回答。

“赫————”赤三郎眉梢猛跳,嘴邊掉下最後半截芥末,抽搐着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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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幾年來,為死者守靈的家屬們聲稱遺體移動過的事件越來越多,有人認為,這是屍體腐化前出現的未知菌類的作用。

一千名家屬里有一人說真話的可能性,無人能夠否定,但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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採掘場的東部,一個身穿狩衣的人正在舉行着什麼儀式。此人自稱精通陰陽之術,由他指引出的藏寶地就在這裏,只不過此地的前方,儼然被

一塊巨石擋住了去路。

於是瞬對部下點了點頭,示意實施爆破。一路引入火藥,最後將竹筒製藥罐塞入巨石岩縫,爆破準備就此就緒。

待他們點上引葯,捂住耳朵,躲於石后的瞬雙眉緊蹙、鼻孔翕動,將琵琶“錚錚”一彈,大叫:“寧可信其有!”接着“轟隆”一聲巨響,爆

破宣告終了。

然而工事至此才剛剛開始,爆炸難免引起山石塌方,人們不得不於此狼藉之處再挖一片新天地來。

“真是任人使喚。”赤三郎馱着一塊又一塊比自己還大的石頭,往工地外挪去。

“真是又酸又累。”時姬揮着一下又一下比體重還重的鋤頭,往亂石中砸去。

“真是咎由自取。”景虎裝着一車又一車比小山還高的石堆,往隧道外推去。

“再忍耐一陣,那塊岩石的後面似乎有些反應。”叫作風子的那名大叔平舉手臂,指向前方說道。

“咦?那條手臂……”裹在風子胳膊外面的繃帶已然解除,除了環臂的一道傷疤,幾乎看不出什麼異樣,然而它依然引起了時姬的注意:“記

得那條手臂,的確是被砍下來了呀。”她望着大叔離開的背影,思忖道:“是我多心了嗎……”

正在這時,一聲落石巨響拉回了她的思緒,某坑又發生了塌方事故。她舉目眺望事故現場,遠遠看到那埋於石下的屍體中壓着之前那名陰陽師

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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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晝的採掘場如同白色地獄,每日都是塵土飛揚、一片乾燥。赤三郎、景虎與時姬與所有人一樣,依舊埋頭苦幹着,然而地底的埋藏金依舊是

全無蹤跡。而到了晚上,陋室中的三人無法再如初來乍到般活躍了,天天啃着芥末,他們一天比一天的頹廢。

“喂,那以後都過了幾天啦?”又是一個大白天,髒兮兮的時姬揮着鋤頭,連多說“長尾大人”幾個字的力氣也沒了。

“……好象是幾天,又好象是幾個月。”正裝運石塊的景虎喘道。

“就這樣都忘卻了時間的流逝,我們在這虛度了三年的時間,”銅二正叼着芥末,倚在洞口與風子閑聊着,“可只要獲得了寶藏,掌管着天下

的源氏時代就到此為止了。”

“源氏?”景虎一愣,轉頭望向洞口二人。

風子咬了一口芥末,也抱怨道:“真是的,還說什麼要為鎌倉而戰,賴朝那傢伙,真太自以為是了。”

“鎌倉?”景虎更覺奇怪。

“那個……現在的將軍可是足利啊。”時姬弱弱地插上嘴道。

“好了,去外面稍微休息一下吧。”兩位大叔並未聽到她的話,一齊走出洞外。

“果然如你所說,這裏的人非常可疑……居然還那麼能吃芥末。”她對景虎說道。

“沒記錯的話,芥末有殺菌防腐的作用。”景虎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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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天氣依舊晦澀,正在幹活的時姬看見某個山洞走出兩人,正一前一後地扛着一擔子碎石。

她認得其中一個,是之前自稱陰陽師的法師。

“咦?那個陰陽師,他不是已經……”這時,陰陽師的腳邊落下半截黑物,時姬走上山崖定睛一看,是手,而且是只腐爛的手。

“腐爛了?……不會是為了不讓身體腐爛而食用芥末的吧……”她思考起來。

採掘場中,石頭的聲音、鐵鍬的聲音此起彼伏,然而時姬覺得耳邊異常的寂靜,是缺了什麼聲音?細想一下,這麼多人在勞作,她卻根本不曾

聽見吆喝聲,是的,缺少的是人聲,從開始到現在,她有聽到幾人說過話呢?

忽然,一隻手掌從背後拍上了她的肩膀,她嚇得閃身回望,原來是瞬。對方面無表情地看着她,那根繫着琵琶的冰冷鐵鏈在他肩上岑岑作響。

“如何?此地是忘記浮世之憂的好地方吧。”瞬問道。

時姬警惕地將鋤頭樹在胸前:“你們究竟是什麼人?”

“喔呀喔呀,如此直接了當的問話方式還真夠哲學的。”瞬邊空手做起了“敦盛”中平持摺扇的手勢,他緩緩擺頭,從前搖到后,又從后搖到

前,說,“我究竟是什麼人呢?我也正想知道呢。”

瞬前發遮眉,讓時姬難以辨別他此刻是喜是怒。

“老大,人手還是不夠。”銅二不知何時已在兩人身旁。

“真沒辦法,看來只能再叫援手了,告辭了,小姐。”瞬隨其部下離去,留下時姬愣愣地立在原地。

回過神來的她趕回了簡陋小屋,卻見屋中的赤三郎有氣無力地躺在地上:“唔……累死了累死了……咳……”

景虎則趴在几上,捂着肚子:“又反胃了……”

看到此情此景,不禁讓她想起了二人於林中覓食松蘑的情景,她自言自語道:“這麼說來,那個時候…難道…他們兩個所吃的不是松蘑?…太

奇怪了…你們……”她望向赤三郎,對方面色蒼白,如患重疾般,只是輕咳一聲,便嚇得她心頭一跳,惶恐地離開了屋子。

“嗯?怎麼了她……”赤三郎半張眼皮,莫名道。

“對了,我也有一事放心不下。”景虎有氣無力地說道。

“嗯?”

“那個平家的家譜,你不覺得奇怪嗎?”

“那個家譜……不就在這屋裏嗎?”

“……我們來調查一下吧。”

傍晚,一抹血色殘陽染紅了南方的山崗,老樹枝頭的烏鴉聒噪地叫着,時姬在離開小屋后,尾隨着瞬的手下跟到了此處,而映入眼帘的,則是

四處林立的木碑與土塚。

“錚錚”,琵琶響起,那是瞬在彈奏,他們立於墳上,並未發現躲于山頭的時姬。

“錚錚”,瞬又狠狠地彈響了琵琶,餘音未落,整個墳場卻“轟隆”一聲,突如其來地炸開了,四周硝煙瀰漫……

正在山下陋室中研究平家家譜的景虎與赤三郎也聽到了轟鳴。

景虎若有所思地望向門外:“那些人,又在爆破了嗎……”

而赤三郎則緊盯着捲軸:“這不就像阿彌陀簽嗎?”然而,還未等他看出個端倪,他的肚子又叫了,“啊,肚子餓了。”他走向佛像前供奉着

的芥末,道:“……就吃這個吧。”

山崗上,當捂住耳朵的時姬睜開雙眼時,坡下的墳地早已面目全非。爆破完畢后,瞬仍佇立原地,似乎正在期待着什麼。良久,他腳下的地表

動了一下,當時坡上的姬認為那是錯覺時,那塊土地驟然冒出一隻手來。

“唔…”驚恐的她極力捂住小嘴,可是晚了,瞬抬起了頭,從坡下投來的那雙毛骨悚然的視線直指她的藏身之處。

整個山崗都開始地動山搖,時姬覺得這比之前的爆破來得更加猛烈,因為此刻無數的人手正像雨後春筍般從地下冒出。

“咿呀————!!”她剋制不住恐懼,終於爆發出尖叫,然而尖叫引來的卻是自己腳下的一隻人手,不,是一雙人手,它們抓住了她的腳踝

,並隆起了地面,隨之破土而出的是個歪頭裂腦、軀幹顛倒的死人。

“呀!”,時姬不敢看它,連滾帶爬地往回逃去,然而回頭看到的卻是更多炸得面目全非的死人,它們橫七八豎,正爭先恐後地爬出泥土。

“呀——!”荒草叢中也許爬着屍體,枯樹背後也許躺着屍體,驚恐的她連勾到一根樹枝都哇哇大叫起來,但是她沒有停下腳步,她盡量朝山

下奔逃,終於在跑到山麓的時候看到了兩道正常的人影。

“救救我。”她像抓着救命稻草似地抓住了對方臂膀,然而,那手臂竟如黃瓜般被她地摘了下來。“呀——!”她拋掉那隻胳膊,頭也不回地

往山下跑去,胳膊被拋於半空的時候,那人影的主人也回過頭來,它們正是銅二與風子。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她埋頭向簡陋小屋的方向衝去,她現在迫切需要赤三郎與景虎的幫助。

“砰!”地一聲自內側重重地拉上紙門,時姬終於得以鬆一口氣,可是在她轉身的剎那,她卻看見兩張拉得長長的青臉啃着芥末湊近自己:“

嗯?”

原來燭光下,景虎與赤三郎的消瘦臉龐被映照得更加猙獰,時姬一時沒認出來,心都跳到了嗓子眼:“呀————!!”。

她想奪門而出,但是無數手掌卻捅破紙門而入,此刻它們就像一朵朵攝人心魂的野花,在紙門上密密麻麻地跳着舞蹈。

門塌了,映入眼帘的是滿身瘡痍的屍群,它們近在門前,又遍佈屋外,景象恍如人間地獄。

牙齒打得直響,恐懼無以復加,時姬兩眼一翻,不省人事。

“既然知道了這麼多事,那就只有讓你們死了。”瞬從屍群中走了出來。

“原來是這麼回事,我真是被錢財沖昏了頭啊!”赤三郎走到門口,拔出太刀,刀光閃過屍群,頭顱與四肢如歪瓜劣棗般應聲落地,然而敵人

並不反抗,因為它們屍山成海,能前赴後繼地湧上前來。

“沒事的,我稍後也會讓你復活的。”瞬安慰赤三郎道。

“什麼?”赤三郎衝出包圍,一刀砍向對方頸項。

瞬的頭顱盪了下來,卻因砍得不深,依然連着脖子,並搭拉在肩上。而其身子也沒有倒,過不了多久,他的眼皮便再次翻動起來,眼睛也霍然

睜開,臉上還倏地浮出笑容,說道:“好險,好險,還好脖子的皮還連着一點。”接着,雙手抽搐着扶直頭顱,並接回了脖子。

“你,難道是……”赤三郎欲言又止,因為時姬醒了,而長尾景虎也正心無旁鶩地研究着屋內的捲軸。

行屍們再度爬上赤三郎的腰際,瞬愉悅地勸道:“對對,就是這樣,到時讓我們一起給源氏一個驚喜吧。”

“你在說什麼啊?”這時,門口的時姬哽咽起來:“現在是足利的時代啊,沒有平氏也沒有源氏啊!”

“你說什麼?”瞬的臉上首次露出驚愕之色。

時姬幾乎已在哭喊:“你們本打算挖三年,結果一挖就挖了三百年!你們可知道自己早已是死人了!”

瞬笑了起來:“哼呵呵…呵哈哈哈哈!”大笑之餘,他從背後取下琵琶,抵住了時姬的脖子:“小姑娘……你究竟在胡說八道些什麼呀!”他

眼球突出,簡直像要吃掉對方。

“等一下!”關鍵時候景虎終於邁出屋子。

“嗯?”

“你仔細看這個。”他亮出那捲平家家譜,用手指指着譜面最底端的瞬的名字,“從這,到這裏。”再順卷而上,一直移到斷了線的兩個名字

之間。

“嗯?”瞬看着家譜眨了眨眼。

“原來沒有連着,”時姬恍然大悟,“也就是說……”

“只是個莫不相干的外人?”爬起來的赤三郎一語道破。

“對,你不是平源的子孫。”景虎總結道。

“胡扯!”瞬抓過家譜,將臉貼了上去,隨即身體猛顫:“沒有……連着……?”系譜於其手中滑落。

“是外人,外人。”

“真遺憾。”

瞬顫顫微微地看着自己的雙手:“……怎麼這樣,我挖到如今,這樣那樣地努力至今,全部……都是……白費精力!”

他仰天長吼,“怎麼可以這樣啊啊——————啊…”

“啊…”吼到一半,氣氛驟降,因為他感到有無數雙眼睛正瞪着自己。

“啊…”環顧四周,他發現包括銅二與風子在內的所有屍群正在向他聚攏。

他抄起前額劉海,故作輕鬆道,“嘛,事已至此,有血緣關係或是沒有血緣關係都無關緊要了,而且我們自身都已是無血之軀了,剛才的事就

都一筆勾銷吧,讓我們一如既往地相處下去吧哈……”

“……”眾屍無言,只是看着瞬。

“……不可以嗎?”瞬問,眾屍近他一步。

“不行?”瞬又問,眾屍又近一步。

“錚錚!”琵琶再起,瞬蹙眉望天,蹲坑之色再現於顏:“那獻醜了!”

話音甫落,火光衝天……

木曾街道百八十里,父子旅人並立而行,子遙指西天疾呼:“看,蘑菇!”

“嗯?”父舉笠望西,果見一朵蘑菇團狀巨雲于山中冉冉蒸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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吸血鬼之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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