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章 番外一
天柱之下,謝微之抱着晏平生從高空墜落。
雪白骨翅振動,她的白髮在風中飄揚,和晏平生鴉青黑髮混雜在一處,密不可分。
看着這一幕,在場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
天柱上方的陰雲漸漸散去,灼目日光穿透雲層,灑在謝微之的發上,眼睫,鼻尖,她的側臉,彷彿鍍上一層金光。
猩紅瞳孔中唯有晏平生一人,謝微之笑着,緩緩閉上眼,倒在晏平生懷中。
她實在太累了。
晏鳴修持劍,冷聲道:“天道如此,諸位,可還要相逼——”
聞聽此言,趕來此地的修士不由各自對視一眼,大多數人心中都有各自的小算盤。
看如今情勢,是連天道都已經妥協,叫那域外荒魂入世為人了。且不說他們能不能殺這域外荒魂,便是殺了,如今也不能得氣運加身,那還何苦做這無用功?
思及此,大多數人面上訕訕,默默退去。
唯有一僧彌獨身向前,雙手合十,向晏鳴修深施一禮:“晏七尊者,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佛慈悲,便是域外荒魂,也該有為人的資格。只是,他身懷顛倒此界之力,倘若有一日,他生出不軌之念,於天下蒼生,便是滅頂之災。”
“老僧請晏七尊者,給我等一個承諾。”
晏鳴修看着老僧,肅容回道:“請大師放心,倘若有一日平生為禍天下,晏七必定親手將其誅殺——”
僧彌長嘆一聲,向晏鳴修再次一禮,手中轉着念珠,反身離去。
見他如此,那絕少數真為天下蒼生而來的修士,便也心情複雜地向晏鳴修施過禮,各自離去。
直到眾人盡數離去,晏鳴修戒備的姿態才在此時放鬆下來,他嘴角緩緩流下一絲血線。
以一人之力對抗天下眾多修士,哪怕晏鳴修是合道大能,也絕不是那麼輕鬆的。
抹掉嘴角鮮血,收回本命劍,晏鳴修轉身看向背後的晏平生和他懷中的謝微之。
對上他的目光,晏平生動了動唇,卻是什麼也沒能說出口。在這一刻,晏平生實在不知道,自己該如何面對晏鳴修。
在他眼裏,自己是他的兒子,還是…域外荒魂?
晏平生抱着謝微之的手不由緊了緊。
晏鳴修抱着手,面上又恢復了平日那般不正經的神情,他輕嘖一聲,對晏平生笑罵道:“小狗崽子,你這一天天的,就會給老子找麻煩!”
聽着他這熟悉的口吻,晏平生低喃道:“老爹…”
晏鳴修顯然不打算和他來父子情深,互訴衷腸那一套,揚了揚下巴:“臭小子,帶着師姐,咱們回家!”
回家…
晏平生嘴角不自覺地揚起一點弧度,他站起身,將謝微之抱起,許是因着氣力用盡還未恢復,腳下踉蹌,身形有些不穩。
晏鳴修眼中飛快閃過一絲急色,好在晏平生立時便穩住身形,他緊緊抱住謝微之,抬頭對晏鳴修笑道:“老爹,我們回家!”
我們,一起回家。
謝微之便隨着晏平生父子,回了琅琊晏氏休養。
此番為了對抗天道,救回晏平生,謝微之用業火強行蛻變出阿修羅原形,一時之間,並不能恢復人形。
赤瞳白髮,雙目火蓮,還有背上那一對骨翅實在惹人矚目,謝微之只好暫且留在琅琊晏氏,休養一段時日,待到恢復尋常樣貌,才好出遊。
阿修羅一族天性弒殺,謝微之化為原形,也不免被影響,好在琅琊晏氏本家之中,正有一處冰泉,能助修士靜心凝神,摒除雜念。
上一回晏平生七情之氣纏身,晏鳴修誤會他修鍊紅塵訣出了差錯,便是被逼着在這冰泉里泡了足足一月。
冰泉寒冷刺骨,謝微之盤坐其中,閉目清修,靈力流轉周天,素衣白髮浸在水中,身周是冰泉繚繞的寒氣,一瞬間平白生出些聖潔之感。
“小謝——微之——”晏平生坐在泉邊圓石上,拖長了聲音喚着她的名字。
謝微之卻不曾理會他。
“微之,你自醒來,便再沒有同我說過話,這都整整一日了,還不肯理理我么?”晏平生故作可憐道,他那一張臉實在生得得天獨厚,做出這樣神情,天下大約沒有幾人能忍心拒絕他。
好在謝微之閉着眼,也瞧不見。
晏平生不覺一陣心浮氣躁,謝微之不理他,卻是比打他罵他更叫人難受的一件事了。
他長嘆一聲,慢條斯理道:“微之,難道這冰泉也不能助你壓制殺念?叫你連同我說句話的功夫都沒有。如此,不如我來幫你?”
晏平生作勢要走入冰泉中。
謝微之終於睜開了眼,赤紅雙眸瞥去,她徐徐道:“晏平生,你是真想挨揍了?”
“你若是肯理我,便是挨上兩頓揍,那也是值得的。”晏平生唏噓道,他一雙桃花眼看向謝微之,眸中彷彿落了漫天星河,軟語道,“微之,我知道錯了。”
謝微之挑眉:“你當真知道錯了?”
晏平生點頭,她點點頭,又道:“那你便說說,你錯在哪裏?”
“我錯在,不該對你施了法訣,獨身面對天道。”晏平生自然清楚謝微之是為了什麼生氣,這世上難有比他更了解謝微之的人。
當日離開之時,哪怕晏平生並沒有把握自己一定能在天道之下存活,也不想叫謝微之陪他去冒險。愛一個人,便只想護着她,不叫她受絲毫傷害,更不願叫她因自己受傷。
晏平生只是想着,哪怕他要離開,也不要在她面前離開才好。
“微之,對不起。”他赤誠道。
“晏平生,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不在,我會如何?”謝微之突然問道。
聽到這句話的晏平生,失神地望向謝微之,一時無言。
他…不是沒有想過。
但晏平生不敢想下去。
他既不願意謝微之為了自己傷心,可也同樣不願,她輕易就忘了他。晏平生鮮少有這樣矛盾的心情,這大約也是他越發像人的佐證吧。
“對不起…”晏平生喃喃道,他可以說許多話來辯白,但在這時候,晏平生能說出口的,只有這三個字。
謝微之嘆了口氣:“晏平生,你知不知道,人這一生,總有一些不可捨棄的東西。”
“你也有不可捨棄么?”晏平生下意識反問。
謝微之笑了,猩紅雙瞳也泄露一點溫柔,那是鮮少展露人前的柔軟:“從前沒有,現在,有了。”
“晏平生,你就是我的不可捨棄。”
晏平生對上她的眼,怔然良久,他飛身,落在謝微之面前,月白衣袍浸在水中,晏平生的臉在謝微之眼前放大,兩張臉靠得極近,近得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
謝微之神情未曾變化,但身後骨翅不由自主地在水中扇了扇,卻暴露了她心中並沒有臉上表情那麼平靜。
晏平生察覺到了這一點,他勾了勾唇,說:“微之,我要親你了。”
謝微之的瞳孔微微放大,這世上,怎麼有人會這樣說…
不等她反應過來,晏平生便吻上了她的唇。
不可捨棄…
這天下有誰聽見自己的心上人這樣說,還能無動於衷?
晏平生的指尖在冰泉中輕輕一動,四周忽然起了一陣風,一樹桃花紛紛揚揚落下,花瓣飄在水中,冰泉寒氣渺渺,此處不似人間。
晏鳴修自遠處而來,修真之人五識通明,不用走近,他便將冰泉中的那一幕瞧得清清楚楚。
他好像來得很不湊巧。
靠在一旁桃樹上,晏鳴修解下腰間酒葫蘆灌了一口酒,只覺得人生寂寞如雪。
臭小子,你們還要親多久!!!
*
花了好些時日,謝微之總算順利收回阿修羅原形,只是一時沒了身後骨翅,她竟還覺得有些不慣。
謝微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石徑上,莫名有種稚子第一次學步的生澀。
晏平生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微之,你便讓我扶着你吧。”
若是摔了,心疼的還是他。
謝微之抬手止住他的話,豪氣道:“不過就是走兩步路,你這麼小心翼翼作甚。”
話音剛落,腳下踩上小石子兒,謝微之整個人便不受控制地向前倒去。
晏平生立時變了臉色,正要上前扶住她,卻見謝微之背後突兀生出骨翅,晏平生未曾有防備,便被這骨翅扇開。
謝微之浮在空中,略有些苦惱地按了按眉心,轉過頭,才發現晏平生狼狽趴在地上,看不清神色如何。
“小晏,你沒事吧?”謝微之緊張道。
晏平生如今已有化神修為,謝微之的骨翅隨意一扇,當然也不能將他如何,不過是關心則亂罷了。
“沒事。”晏平生灰頭土臉地抬起頭,並不太想爬起來。
的確是沒受傷,就是有些丟臉。
謝微之見他如此,不覺笑出了聲,晏平生平日言行舉止,總是叫人忘了,他也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少年人。
域外荒魂,也不過才做了十九年的人而已。
晏平生心底不由升起一點惱怒,他悶悶地別開頭。
“怎麼,還不願起身?”謝微之含笑問。
“這地上挺舒服,我還要多躺會兒。”
骨翅輕扇落在地面,謝微之半蹲下身,在晏平生面前伸出手:“肯起了么?”
晏平生面上帶出些笑意,他握住謝微之的手,站起了身。
“你如今,能單獨生出骨翅么?”晏平生瞧着她身後骨翅,森然白骨泛着寒芒,扇動間帶起一陣細微風聲。
謝微之偏頭問他:“帶你飛一次如何?”
晏平生伸手環住她的腰,在她耳邊道:“好。”
只要他們能在一處,做什麼不好呢。
風聲呼嘯,謝微之抱着晏平生振翅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