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4 章 第一百零四章
摘星閣禁地,十萬大山,九尾天狐族地。
山洞中,九韶盤坐在石座上,面前是九尾天狐一族族長才有資格繼承的天狐舍利。
九韶的父親死後,族中無人能融合這枚留下的天狐舍利,九尾天狐一族也就一直未曾有新的族長。
眼尾飛紅如血,九韶面上斂去笑意時,竟顯出幾分清冷。
“你自以為是為了我好,卻從來沒有問過,我是否願意。”
九韶的聲音回蕩在空寂的山洞中,帶着幾分寥落與倦怠。
比起摘星閣少主,比起所謂自由,如果可以選擇,九韶寧願留在十萬大山中,同九尾天狐族中每一隻幼崽一樣,奔跑在陽光下,每日醒來最煩惱的,不過吃睡二字。
“你從不曾在意我的心愿,那麼這一次,我便也不要遂你的心意。”九韶抬起手,慢慢觸向那枚光彩熠熠的天狐舍利。
融合了天狐舍利,便是九尾天狐下一任族長,也意味着,九韶從此以後,便再不能長久離開十萬大山。
當日他父親將他送走,便是希望他餘生不必禁錮於此,能得自由。
可最後,九韶還是回到了十萬大山。
紅光盛放,九韶眼底一片平靜淡漠,天狐舍利入體,他一身氣息節節攀升,化神——合道——渡劫——仟韆仦哾
十萬大山通往修真界的界門處,九韶紅衣颯然,九條雪白狐尾在身後張開,眼尾飛紅如血落。
“天狐之主?你擋在界門前作甚!”
“天道有令,誅殺域外荒魂者,得氣運加身,這是我等離開十萬大山最好的機會!”
“只要能得氣運,便再不用困居在此!”
群妖怒吼,這是他們夢寐以求的自由。
“順天應命,誅殺域外荒魂——”群妖的吼聲,在這一刻匯成可怕的聲浪。
“順天應命?”九韶輕笑一聲,語氣嘲弄,“本尊一生,最恨便是天命二字!”
他偏要逆天而為。
“今日本尊在此,越界門一步者,殺——”
後世流傳,妖王九韶,本為周天域摘星閣少主,半人半妖,后歸於九尾天狐一族,群妖拜服,永鎮十萬大山。
*
幽冥海,龍宮,書房。
龍梟負手而立,望着牆上那幅畫卷,神色悵惘。
“兄長若實在歡喜,帶人將她搶回來便是,難道做我幽冥海龍族主母,還能虧了她不成?”龍陵見他如此,頗有幾分恨鐵不成鋼。
喜歡什麼,搶到手裏便是,龍陵一貫是這樣認為的,幽冥海公主,從來是個霸道性子。
對此,龍梟只是搖了搖頭:“阿陵,你不懂。”
龍陵的確是不懂的,因為她歡喜的人,恰好也歡喜着她。
她嘆了口氣,也不知再說什麼好。
天道諭令降下,謝微之那句話,也傳遍修真界。
龍陵下意識看向龍梟,他眉目凝重,夾雜着訝然與悲色,很是複雜。
‘一輩子太長,不要輕易許諾。’
龍梟不期然又想起了當日太衍宗日月同升中,謝微之對自己說的這句話。
原來他這一生,是這樣長。
有些東西,一旦錯過了,就再也找不回來。
可惜很多年前,還只是條小黑蛇的龍梟,並不明白這個道理。
“原來我的餘生,是這樣長。”
龍陵感受到他身上透骨的孤獨,有些擔心:“兄長...”
“傳孤令——”
“凡我幽冥海所屬,不得參與此番圍剿域外荒魂一役,違令者,除族!”
微之,這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
*
東境,琅琊晏家,眾族老圍坐在長桌前,晏鳴修也在其中。而主位上坐的,正是晏鳴修的父親,琅琊晏家當代族長。
此時,眾人目光都匯聚在晏鳴修身上,一句又一句聲討他。
“老七,你那兒子,原來根本不是天命之子,而是域外荒魂轉世!”
“如今天道下令將其誅殺,我晏家,當如何自處啊...”
“老七,難道他出生時,你未曾察覺異樣?!”
“不錯,早該在出生之時,就將其誅殺才是!”
聽到這句話,晏鳴修眼神一冷,長劍在手,他重重將劍尖刺入面前長桌:“老子還活着,你們就敢動我兒子?!”
“那可是域外荒魂,天道親自下令...”
晏鳴修輕蔑一笑,打斷他的話:“狗屁的天道!”
“你——”說話的人被晏鳴修氣得面色鐵青。
“老七。”坐在主位的晏家族長終於開口,他一發話,眾人便都安靜了下來。
晏鳴修譏嘲的神色終於淡了些許,他看向自己的父親。
“如今天道諭令誅殺平生,你當如何?”
晏鳴修沉默一瞬,答道:“我不知什麼域外荒魂,我只知道,平生是我的兒子。”
“爹,當老爹的護著兒子,不是天經地義嗎。”
晏家族長嘆了口氣,點頭道:“這話倒也不錯。”
他對自己的小兒子說:“你想做什麼,便去做吧。”
晏鳴修有些意外,他知道自己的父親作為琅琊晏家族長,要考量平衡的事情有許多,便是不站在他這一邊,也無可厚非。
見他如此神情,晏家族長溫和笑道:“老七,當爹的護著兒子,不是理所當然么?”
晏鳴修終於回過神來,他拔出靈劍,也不再多言,飛身往東方而去。
“族長...”有族老急道,下令的可是天道,晏家如何能與天道,與天下蒼生為敵?!
晏家族長抬手,止住了他的話頭:“這世上有天道,更有人情。”
“諸位也是看着平生長大的,他今年不過十九,未行惡事,如何就要為天道所誅?”
“我不求你們護着他,只是看在他是我晏家小輩,諸位,便不要去爭這一份天道氣運了。”
一番話后,在場俱都沉默下來。
*
沂蒙靈谷,客棧中。
老闆娘手中抱着酒罈,臉色疼得發白,一邊喝酒,一邊揚聲痛罵狗天道。
小姑娘在櫃枱上數着靈石,瞥她一眼道:“既然痛得緊,不如少說兩句,也好省些力氣。”
老闆娘有氣無力:“不罵它,老娘心裏咽不下這口氣。”
小姑娘收好靈石,平平無奇的臉龐上仍是沒有太多表情:“你與他們只是見過一面罷了。”
何必要為無甚交情的人,違逆天道,受這份罪。
她何時成了普度眾生的大善人?
老闆娘便笑,艷麗的眉眼間忽地流轉些溫情:“可我也見過一對,這樣不懼生死的傻子。”
她希望他們活着,天命之下,尚且還有人心。
憑什麼一切,都要如天道的意願?
“希望你們,別叫我失望才是。”她喃喃道。
*
太衍宗內,司擎在青松真人面前跪地,摘下發上代表掌門身份的玉冠。
“你當真要去?”青松真人眼神複雜。
此去,可是與天下為敵。
“當日是我將十一帶來太衍,我本就該護着她。”司擎平靜答道,“此去,我並非是太衍掌門,而是十一兄長。”
“你可知,那是能顛覆此界的域外荒魂?”
“但他沒有這麼做。”司擎眼神澄明,“就算是域外荒魂,也有活下去的資格。”
就像當日的謝微之一般,世人都認為,血煞之氣蘊養長大的怪物,將來必定成為禍患,司擎也是這麼覺得。
唯有乘雲覺得,謝微之可以做人,所以她求司擎,留她一條性命。
謝微之可以,晏平生,也可以。
青松真人搖頭嘆道:“既然你意已訣,便順心而行吧。我東皇弟子行事,不盲從天命,但求問心無愧。”
司擎對着青松真人再次拜下,起身,向殿外而去。
這裏,謝無帶着雲鸞等司命弟子,以及當初曾受過謝微之救命之恩的各脈弟子,都已等在此處。
天命之下,尚且還有人心。
龍闕域,明霜寒立於山巔,右手執劍,四周無情劍氣翻湧,鋒銳無匹。
梵天域,聆音樓,聞清觴抱琴從室內走出,白髮及腰,於往東方的邊境之處,撥動琴弦。
*
東方天柱之下,謝微之素衣染血,她面上無甚表情,冷然如初。
群聚於此的修士,她不對未曾越界的人出手,也不曾對任何動手的人心軟。
只是就算眼看着無數修士倒在謝微之劍下,仍然有人前仆後繼,只為爭奪那一份氣運。
“謝尊者,你就不要再做無謂之事了,你殺得了百人千人,殺得盡天下蒼生么?!域外荒魂現世,人人得而誅之,你何苦要逆天而行!”
謝微之卻並不想與他們廢話,她漠然道:“想死的,只管上前。”
“謝微之,你不要太猖狂!”有人氣急敗壞道,“你雖是化神,但總有力竭之時,你真以為自己能護住那域外荒魂么?!”
謝微之連一個眼神也懶怠與他,靈力運轉調息,提防着下一個上前的人。
“我們一起上,定要誅殺域外荒魂!”
“誅殺域外荒魂——”四周異口同聲,掀起一波又一波聲浪。
劍光衝天,晏鳴修持劍落在天柱之前:“你們要動老子的兒子,問過老子手裏的劍了么!”
“晏七尊者...”
晏鳴修側首對謝微之道:“師姐,這裏交給我,你去帶那個臭小子回來。”
他相信,她一定能帶他回來。
謝微之鼻尖微酸,她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點點頭。
業火在掌心燃起,右眼紅蓮燃起,就在業火之中,她的雙瞳都轉為猩紅,眼底紅蓮灼灼。
墨色的髮絲一寸寸轉為霜雪之色,雪白森然的骨翅在身後展開,赤瞳白髮,森然骨翅,這就是傳說中,純血的阿修羅族人。
骨翅扇動,謝微之浮空而起,白髮在風中漫舞,直向天際而去。
那一日,整個修真界的人都看見,東方亮起的光柱在一瞬間破碎,化作無數光點落下。
“我帶你去人間。”在無數光點之中,謝微之抱住了晏平生。
她答應過他,要帶他去人間,去看山川湖海,清風明月,去體味這世間一切歡愉。
天空中密佈的濃雲不甘地散去,這天下,有天道也不能阻攔的事,比如人心,比如,愛。
白髮飄揚,猩紅的雙眸燃着灼灼紅蓮,謝微之身後巨大的骨翅張開,兩個人的身體就這樣向下墜去。
晏平生看着她,深情而專註。
已經有一半化作靈體的臉上揚起一個笑,便在這下墜之中,他化為靈體的軀殼一寸寸轉回人類樣貌。
原來域外荒魂,也可以為人。
淚珠從謝微之猩紅的瞳孔中滾落,晏平生伸手撫上謝微之的側臉,接住她這滴眼淚。他笑着,輕聲說:“你就是我的人間。”
微之,你就是我的人間。
他愛上一個人,便也愛上了人間。
謝微之彎起眉眼,在風中吻住了晏平生的唇,他摟住她的脖頸,加深了這一吻。
我愛這人間,而你,就是我的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