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漢族的光復運動
一個民族,進步到達於某一程度之後,就絕不會自忘其為一個獨立的民族了。雖然進化的路徑,是曲線的,有時不免暫為他族所壓服。
公元1729年,即清世宗的雍正七年,曾有過這樣一道上諭。他說:“從前康熙年間各處奸徒竊發,輒以朱三太子為名,如一念和尚、朱一貴者,指不勝屈。近日尚有山東人張玉,假稱朱姓,托於明之後裔,遇星士推算有帝王之命,以此希冀蠱惑愚民,現被步軍統領拿獲究問。從來異姓先後繼統,前朝之宗姓,臣服於後代者甚多,否則隱匿姓名,伏處草野,從未有如本朝奸民,假稱朱姓,搖惑人心,若此之眾者。似此蔓延不息,則中國人君之子孫,遇繼統之君,必至於無噍類而後已,豈非奸民迫之使然乎?”這一道上諭,是因曾靜之事而發的。曾靜是湖南人,讀浙江呂留良之書,受着感動,使其徒張熙往說岳鍾琪叛清,鍾琪將其事舉發。呂留良其時已死,因此遭到了剖棺戮屍之禍。曾靜、張熙暫時免死拘禁,后亦被殺。這件事,向來被列為清朝的文字獄之一,其實乃是漢族圖謀光復的實際行動,非徒文字獄而已。
1729年,為亡清入關后之八十六年,表面上業已太平,而據清世宗上諭所說,則革命行動的連續不絕如此,可見一部分懷抱民族主義的人,始終未曾屈服了。懷抱民族主義的人,是中下流社會中都有的。中流社會中人的長處,在其知識較高,行動較有方策,且能把正確的歷史知識,留傳到後代,但直接行動的力量較弱。下流社會中人,直接行動的力量較強,但其人智識缺乏,行動起來,往往沒有適當的方策,所以有時易陷於失敗,甚至連正確的歷史,都弄得繆悠了。
清朝最大的會黨,在北為哥老會,在南為天地會,其傳說大致相同。天地會亦稱三合會,有人說就是三點會,南方的清水、匕首、雙刀等會,皆其支派。據他們的傳說:福建莆田縣九連山中,有一個少林寺。僧徒都有武藝,曾為清征服西魯國。後為奸臣所讒,清主派兵去把他們剿滅。四面密佈火種,緣夜舉火,想把他們盡行燒死。
有一位神道,喚作達尊,使其使者朱開、朱光,把十八個和尚引導出來。這十八個和尚,且戰且走,十三個戰死了。剩下來的五個,就是所謂前五祖。又得五勇士和后五祖為輔,矢志“反覆汨”。就是清字,汨就是明字,乃會中所用的秘密符號。他們自稱為洪家。把洪字拆開來則是三八二十一,他們亦即用為符號。洪字大約是用的明太祖開國的年號洪武;或者洪與紅同音,紅與朱同色,寓的明朝國姓的意思,亦未可知。
據他們的傳說:他們會的成立,在1674年。曾奉明思宗之裔舉兵而無成,乃散而廣結徒黨,以圖后舉。此事見於日本平山周所著的《中國秘密社會史》(平山周為中山先生的革命同志,曾身入秘密社會,加以調查)。據他說:“後來三合會黨的舉事,連續不絕。其最著者,如1787年,即清高宗乾隆五十二年台灣林爽文之變便是。1832年,即宣宗道光十二年,兩廣、湖南的瑤亂,亦有三合會黨在內。鴉片戰爭既起,三合會黨尚有和海峽殖民地的政府接洽,圖謀顛覆清朝的。”其反清復明之志,可謂終始不渝了。而北方的白蓮教徒的反清,起於1793年,即乾隆五十八年,蔓延四川、湖北、河南、陝西四省,至1804年,即仁宗嘉慶九年而後平定,此即向來的史家稱為川楚教匪,為清朝最大的內亂之始的,其所奉的王發生,亦詐稱明朝後裔,可見北方的會黨,反清復明之志,亦未嘗變。後來到1813年,即嘉慶十八年,又有天理教首林清,圖謀在京城中舉事,至於內監亦為其內應,可見其勢力之大。天理教亦白蓮教的支派余裔,又可見反清復明之志,各黨各派,殊途同歸了。而其明目張胆、首傳討胡之檄的則為太平天國。
太平天國天王洪秀全,系廣東花縣人。生於1812年。結合下流社會,有時是不能不利用宗教作工具的。廣東和外人交通早,所以天王所創的宗教,亦含有西教的意味。他稱耶和華為天父,基督為天兄,而己為其弟。乘廣西年飢盜起,地方上有身家的人所辦的團練和貧苦的客民衝突,以1850年,起事於桂平的金田村。明年,下永安,始建國號。又明年,自湖南出湖北,沿江東下。
1853年,遂破江寧,建都其地,稱為天京。當天國在永安時,有人勸其北出漢中,以圖關中;及抵武漢時,又有人勸其全軍北上,天王都未能用。既據江寧,耽於聲色貨利,不免漸流於腐敗。天王之為人,似只長於布教,而短於政治和軍事。委政於東王楊秀清,尤驕恣非大器。始起諸王,遂至互相殘殺。其北上之軍,既因孤行無援,而為清人所消滅。
溯江西上之兵,雖再據武漢,然較有才能的石達開,亦因天京的政治混亂,而和中央脫離了關係。清朝卻得曾國藩,訓練湘軍,以為新興武力的中堅。后又得李鴻章,招募淮軍,以為之輔。天國徒恃一後起之秀的李秀成,隻身支柱其間,而其餘的政治軍事,一切都不能和他配合。雖然兵鋒所至達十七省(內地十八省中,唯甘肅未到),前後共歷十五年,也不得不陷於滅亡的悲運了。
太平天國的失敗,其責實不在於軍事而在於政治。它的兵力,是夠剽悍的。其紮實壘、打死仗的精神,似較之湘、淮軍少遜,此乃政治不能與之配合之故,而不能悉歸咎于軍事。若再推究得深些,則其失敗,亦可以說是在文化上。
(一)社會革命和政治革命,很不容易同時并行,而社會革命,尤其對社會組織,前因後果,要有深切的認識,斷非頭腦簡單、手段滅裂的均貧富主義所能有濟。中國的下流社會中人,是向來有均貧富的思想的,其宗旨雖然不錯,其方策則決不能行。今觀太平天國所定的把天下田畝,按口均分;二十五家立一國庫,婚喪等費用,都取給國庫,私用有餘,亦須繳入國庫等,全是極簡單的思想,極滅裂的手段。知識淺陋如此,安能應付一切複雜的問題?其政治的不免於紊亂,自是勢所必然了。
(二)滿洲人入據中原,固然是中國人所反對,而是時西人對中國,開始用兵力壓迫,亦為中國人所深惡的,尤其是傳教一端,太平天國初起時,即發佈討胡之檄。“忍令上國衣冠,淪於夷狄?相率中原豪傑,還我河山”,讀之亦使人氣足神王。倘使他們有知識,知道外力的壓迫,由於滿清的失政,鄭重提出這一點,固能得大多數人的贊成;即使專提討胡,亦必能得一部分人的擁護。
而他們後來對此也模糊了,反而到處傳播其不中不西的上帝教,使反對西教的士大夫,認他為文化上的大敵,反而走集於清朝的旗幟之下。這是太平天國替清朝做了掩蔽,而反以革命的對象自居,其不能成事,實無怪其然了。湘、淮軍諸將,亦是一時人傑,並無一定要效忠於滿清的理由,他們的甘為異族作倀,實在是太平天國的舉動,不能招致豪傑,而反為淵毆魚
和太平天國同時的,北方又有捻黨,本蔓延於蘇、皖、魯、豫四省之間。1864年,天國亡,餘眾多合於捻,而其聲勢乃大盛。分為東西兩股。清朝任左宗棠、李鴻章以攻之。至1867、1868兩年,然後先後平定。天國兵鋒,側重南方,到捻黨起,則黃河流域各省,亦無不大被兵災了,而回亂又起於西南,而延及西北。雲南的回亂,起於1855年,至1872年而始平,前後共歷18年。
西北回亂,則起於1862年,自陝西延及甘肅,並延及新疆。浩罕人借兵給和卓木的後裔,入據喀什喀爾。后浩罕之將阿古柏帕夏殺和卓木後裔而自立,意圖在英、俄之間,建立一個獨立國。英、俄都和他訂結通商條約,且曾通使土耳其。英使且力為之請,欲清人以天山南北路之地封之。清人亦有以用兵勞費,持是議者。幸左宗棠力持不可。西捻既平之後,即出兵以攻叛回。自1875至1878,前後共歷四年,而南北兩路都平定。阿古柏帕夏自殺。當回亂時,俄人雖乘機佔據伊犁,然事定之後,亦獲返還。雖然劃界時受損不少,西北疆域,大體總算得以保全。
清朝的衰機,是潛伏於高宗,暴露於仁宗,而大潰於宣宗、文宗之世的。當是時,外有五口通商和咸豐戊午、庚申之役,內則有太平天國和捻、回的反抗,幾於不可收拾了。其所以能奠定海宇,號稱中興,全是一班漢人,即所謂中興諸將,替它效力的。清朝從道光以前,總督用漢人的很少,兵權全在滿族手裏。至太平天國兵起,則當重任的全是漢人。
文宗避英、法聯軍,逃奔熱河,1861年,遂死於其地。其時清宗室中,載垣、端華、肅順三人握權。載垣、端華亦是妄庸之徒,肅順則頗有才具,力贊文宗任用漢人,當時內亂的得以削平,其根基實定於此。文宗死,子穆宗立。載垣、端華、肅順等均受遺詔,為贊襄政務大臣。文宗之弟恭親王奕
後來不知如何,奕
然自此以後,清朝的中央政府即無能為,一切內政、外交的大任,多是湘、淮軍中人物,以疆臣的資格決策或身當其沖。軍機及內閣中,漢人的勢力亦漸擴張。所以在這個時候,滿洲的政權,在實際上已經覆亡了,只因漢人一方面,一時未有便利把它推倒,所以名義又維持了好幾十年。
(1)淵毆魚:比喻處理不當而事與願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