雁南歸(四)
雨淅淅瀝瀝地下了多日,直至昨晚間方才停歇。
如今恰是午時,天色清朗澄澈。春陽明媚,暖洋洋地籠在身周,不出多時便生出了幾分燥熱之感。
雨水方停,身周的空氣里濕漉漉得似擰了一股水汽。尚未走了一刻鐘,鵝黃色的杏衫便已被頸上的汗微微濡濕,緊貼在身上,難受得緊。
林蓁蓁向來嬌生慣養,但凡出門必有軟轎隨行伺候着,何時受過這等辛苦。
她心裏窩着火氣,索性停住腳步,極為不悅地吩咐了一句,“去喚頂轎子來。”
“姑娘,今日來人多,忙亂得很,府里的小廝都去前面候着了。”走在前面的春興回身討好地笑,“您且忍忍,馬上便到了......”
“忍什麼?”林蓁蓁將手中的扇子擲到地上,怒道:“這偌大的府里竟連抬轎子的人都尋不出了?我看你是故意尋了這借口來誆我!”
“奴才不敢。”春興恭聲彎了彎腰,“因着今日是陛下欽點的婚事,朝中大臣來了不少,前面人手分派不開,這才......”
“陛下賜婚又如何?”聞言,她愈發氣惱起來,恨恨瞪了一眼身側之人,“那些大臣們也是老糊塗了,若真是王公貴女的大喜事恭賀一聲也便罷了,今日這婚事誰不知曉個究竟?又來幹什麼?平白里惹人心煩!”
也確實如此。
一個是山溝里來惹人厭棄的野丫頭,一個是人人喊打的瘋國公,這門婚事,又有什麼值得來瞧上一眼的?
林昭站在一旁的柳樹下聽着這番指桑罵槐,漫不經心地輕搖着扇子,半晌,慢慢笑了笑。
“姑娘......”扶雲悄悄輕喚了一聲,眸色擔憂。
林昭抿了抿唇,少頃,傾身在她耳側低語了幾句,眸底隱有幾分細碎的笑意。
“這......”扶雲訝異地抬眸,神色又有些猶豫,“姑娘你......”
林昭安撫地拍了拍她的手背。
“二姑娘慎言!”眼瞧着林蓁蓁還要口無遮攔地繼續說下去,春興急急打斷道。
今日來往人多,又都是朝中大臣,若是這番話叫有心人聽了去,指不定闖出什麼大簍子。
他皺眉看了眼身後跟着的那群丫鬟婆子們,心中重重嘆了口氣,在林蓁蓁將要發火之前躬身附在她耳邊低道:“這大姑娘是替您擋了這禍事。夫人吩咐小的告訴您,今日且忍忍,萬不可意氣用事,讓她順順利利地嫁出去,日後您才能放心地同三皇子......”
春興的聲音壓得極低,蚊吟一般。
聞言,林蓁蓁微頓,垂眸看了他一眼,秀美的柳葉眉微攏。
春興沉默了一瞬,斟酌半晌,又附在了她耳邊,只是此番的聲卻壓得更低了。
“姑娘。”嬤嬤擰眉瞧着,心中愈發不踏實起來,“那主僕二人,怕是不安好心。”
垂柳枝條被微風揚起,慢悠悠地盪至眼前。
頭頂的日頭愈發耀目。
林昭輕應了聲,卻沒再多說些什麼。她半舉起扇子遮着眼抬頭,日光明烈,晃得眼生疼。
“午時已過半了。”她淡淡道了一句,復又垂眸抬指攀住了眼前的一株柳條。
嬤嬤愣了一下,不大曉得她這番話到底是何意,正要開口問時,卻發覺身邊似是少了個人。
“姑娘,扶雲呢?”
“有些東西落下了。”林昭慢慢搖着扇,眸色淺淡,“我叫她取去了。”
落下東西了?
嬤嬤皺了皺眉,可她分明記得出門前方才打點過行李。
“大姑娘,走吧。”
那廂主僕二人說完了話,春興過來催促道。
嬤嬤瞧着林昭淺淡的神色,半晌,將疑惑都壓到了肚裏,亦是跟了上去。
也不知這春興將才說了些什麼,竟是將這位祖宗哄得如此服帖。林蓁蓁方才還陰沉着的臉此刻已是轉晴,眼角眉梢俱是隱隱的愉悅。
現下也不鬧着要轎子了,走得倒是愈發輕快起來。
身後的一群下人嘖嘖稱奇。
可尚未走了幾步,林蓁蓁又不依了。
“春興!”她擰眉瞧着繞過迴廊往庭院西邊去的春興,斥了一聲,“怎麼走西邊遠道?”
“二姑娘,老爺吩咐過,雨後塘邊路滑,不能走東邊池塘那條道。”
“小心些便是。”林蓁蓁不耐煩地晃了晃早已酸疼的腳腕,面上又浮出幾分薄怒,“時辰既已不早,便不該避近繞遠。”
她說著,自往東邊路上去了。
“姑娘不可。”春興此番卻並未依着她,慌忙上前擋住她的去路,躬身道:“老爺萬般囑咐過的事,奴才不敢......”
“我倒覺得妹妹說得極是。”一直沉默站在一旁的林昭忽然出聲。
她走上前來,輕輕柔柔地淺聲道:“當心些便是,今日朝中諸臣均在,若是誤了吉時,可不是讓他們瞧了笑話去?”
“規矩不可破......”
“這倒也是小事,不過是個面子罷了。”林昭笑意清淺,卻慢慢地,一字一句地,垂眸輕道了聲,“可畢竟是陛下賜婚,這若是萬一惹惱了上面,怪罪下來......”
春興猛地僵住,雙唇囁嚅了一下,竟再說不出什麼反對的話。
林蓁蓁詫異地看了眼林昭,少頃冷哼一聲,小臉復又沉下來,快步往池塘邊的方向去了。
“夫人既將三皇子請來了,還能讓他跑了不成?”
“姑娘莫急莫慌,且安心走上這一遭,待過一陣子夫人自會尋個由頭將您帶去,到那時,亦可在三皇子面前搏一個親厚長姐之名。”
“您說,是也不是?”
想着方才春興附在她耳邊的這番話,林蓁蓁眼中不由得帶了些笑意,腳下的步子似也輕快許多。
淵哥哥既還等着她,那可要快些才是。
這喪門星成事不足敗事有餘,險些壞了她的好事。待日後事成,她成了王妃,要收拾這麼一個人,豈不是易如反掌?
如此想着,林蓁蓁瞥了身旁人一眼,得意地笑了一聲。
春風拂面,杏花如雨簌簌飄落。
林昭抬眼,少頃,亦是向她輕輕地彎了下唇角,單薄纖細的身姿裹在厚重的嫁衣中愈發顯得孱弱,明媚春陽下,臉色蒼白毫無血色。
她頓了頓,抬步跟了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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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瞧着是個老實木訥的,卻沒想到竟和我那姐姐一樣,也是個不好拿捏的。”
這廂里,柳如梅微彎着身子繞過前面密匝的灌木,從幽靜小道中走出來。向來溫婉的面容卻有幾分薄怒。
“夫人,差不多有三炷香的功夫了。”身邊跟着的丫鬟給她搖着扇道:“三皇子怕是要等不及了。”
“且再等等。”柳如梅用帕子壓了壓額上的汗,“讓蓁兒先去前堂在眾人前露個臉,再趁人不注意時尋個由頭喚回來,如此日後也省了許多麻煩事。”
她頓了頓,又緊蹙着眉心,“告訴那邊的下人,好生伺候着,萬不可有半點怠慢......”
“夫人!”話尚未說完,身後一女使匆匆趕來,神色略有些慌張。
“愈發沒有規矩。”柳如梅不悅地瞥了一眼,“何事如此慌張?”
“夫人,三......三皇子走了。”
“什麼!”柳如梅驀然回頭瞪了一眼這女使,“怎麼回事?連個人都留不住!”
“三皇子身份尊貴,執意要走奴婢們也不敢多加阻攔。”那女使瑟縮了一下,聲音低了下去,“只是臨走前留下一句話,說......說......”
“三皇子說‘日後若有機緣,自會前來拜會’”。
“果真如此?”柳如梅愣了一下,面上的怒氣稍散,她垂眸盤算了一陣,眸中顯出幾分悅色來。
聽三皇子這話,難不成......也是對蓁蓁有情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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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東側有一處花園,素以清雅秀麗聞名淮安,尤是這園裏的一處池塘,雨後濕氣將散未散之時,煙靄迷濛,樹影婆娑,最是一絕。
過了這池,便是林府前堂,現下眾人便都在那處。
池旁小道幽深曲折,均以鵝卵石鋪就,道邊是垂柳如煙,林木叢叢。行於其中,竟是涼風拂面,再無一絲喧鬧之聲。
春興走在前邊引路,時不時地回頭瞧一眼。
她二人一前一後,沿着這小道慢慢地走着,離池邊尚有一丈寬之距。
他鬆了口氣,回過頭加快了步子。
林昭抬了抬眼,瞧着面前那身鵝黃色的秀美襦裙,彎了下唇。
“這道路雨後濕滑,妹妹可要當心些。”她疾走幾步趕了上前,伸手鬆松挽住林蓁蓁的腕,向里輕輕一帶。
“鬆開!”林蓁蓁霎時緊皺起眉頭將腕上的手用力甩開,嫌惡地後退一步,與她拉開一段距離。
從后宅一路而來,那雙象牙白的繡花鞋底已沾了些許泥,此刻她面向林昭站着,身後滿池湖水碧波輕盪,捲起的一層層漣漪微打濕了她垂下的衣擺。
林蓁蓁沉着臉,絲毫未覺。
“林昭,我對你尚存些顏面不過是因為你替我出嫁罷了。”她輕哼了一聲,耳上硃色的珊瑚墜子輕輕晃動着,“可莫要以為自己是個招人喜歡的。”
聞言,林昭的眸光微微暗下去。
“我自小孤苦無依,如今回家每每瞧見妹妹心中便歡喜,可......”她抬起眸,眼眶已有些微紅,“我竟不知,妹妹竟如此厭惡我。”
“你既知道,日後便不要上趕着來添堵。”林蓁蓁嗤了一聲,“嫁去了國公府,便好好做你的國公夫人,這林府最好永遠也別再回來。”
“為何?”林昭輕輕顫了一下,雙手緊緊地拽着帕子,聲音有些發澀,“我到底還是林家的嫡長女,你的姐姐.....”
“活見鬼!”林蓁蓁忽然笑出了聲,冷嗤了一聲,“嫡長女?也虧你說得出口。”
“我......”林昭垂下頭,雙唇囁嚅着。
瞧她這副模樣,林蓁蓁不由得又生出幾分鄙夷。
“我林家高門顯貴,男子忠君愛國,建功立業;女子知書達理,嫁入皇室,何時有你這麼個唯喏老實,姿容平平之人?”林蓁蓁轉眸瞧着湖面初開的青荷,神色倨傲。
“姐姐......”她冷笑了一聲,“還不知是誰的骨血,又何來姐姐一說?”
林昭垂在寬袖中的指輕輕動了一下。
微風漸起,湖面水波捲起,浪花濺出來,微涼的湖水落到了她的眉心上。
林昭垂眸看着那雙堪堪抵在湖邊的繡花鞋,唇抿成了一條直線。
“妹妹。”她低嘆一聲,微微傾身對上林蓁蓁的眸子,忽然低問道:“若是父親知曉你我違背他的囑咐來了此處,該會如何?”
林蓁蓁愣了一下,隨即嘴硬道:“縱是知道了又能如何?又不是什麼了不得的大事。”
“如此便好。”林昭彎唇輕輕頷首,用只有她二人能聽得到的聲低道:“妹妹,父親來了。”
“胡說什麼!”林蓁蓁嗤了一聲,“父親此刻正在前堂陪着......”
剩下的話卡在嗓中,卻是說不下去了。
前面隱隱喧雜的人聲順着風飄到了她的耳朵里,而那涼亭一側,林肅靛青色的官服掩在一片綠意盎然中,若隱若現,他身後似還跟着不少的大臣。
林蓁蓁的臉色驀然大變。
她有些惶急地想要抬步離開,可鞋底沾了泥,踩在這濕漉漉的鵝卵石小路上更是滑,冷不防腳下便一個踉蹌。
其實這也算不得什麼大事,最多不過摔一跤罷了。
可她——離得湖邊太近了。
林蓁蓁腳下踩空,心中大駭,本能地便要伸手去拉岸上的人,可方才還在身邊的林昭不知何時竟退了一大步去,此刻神色慌張地瞧着她,一副手足無措之態。
微涼的湖水一瞬便沒過她的頭頂,腥涼的水湧入鼻腔,鋪天蓋地的窒息感霎時將她淹沒。
意識恍惚之時,她努力地睜大雙眼,卻只依稀瞧見湖岸上那一雙蕭冷如秋雨驚落的眸子。
——以及眼底一閃而過的譏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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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昭挑眉:這誰幹的?反正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