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煙雨
女孩的家離軍區很遠。
她和曉一前一後地遊離在一座很老舊的城區里,七拐八拐,不知不覺間,已然脫離了傍晚時分濃密的人煙。
回頭望去,不勝唏噓。
分明只是平平無奇的一截路,卻忽然間有一種出走了很多年的感覺。
有人說,遊子就像是天上的風箏,而家就是拉扯風箏的那條線。
只要家還在,風箏不管飛到多遠,也能循着那條絲線回來。
而假若家已經不在了,那便意味着連接風箏的線斷了。
沒有線的拉扯,風箏當然可以自由自在地越飛越高,越飛越遠…
但也再沒有歸途。
飛翔到精疲力盡的那一天,忽而從高空墜落,結果難免身死他鄉。
....
天空不知從何時飄起一陣細密的小雨。
蕭索的風掀起水霧,像是一把生鏽的鐮刀平穩地切過時空的紗罩,隨時準備割走搖曳在路道上的迷茫靈魂。
這樣的天氣,總是莫名地讓人感到一陣子莫名其妙的難過。
腐爛的氣息彷彿滲入到骨子裏,靈魂好像爬滿了青苔。
行將就木的軀殼中,不知如何被搪塞進種種惰性的氣體。
想怎麼反應也都反應不來。
要是放在以前看過的的電視劇里,這十有八九是要死人的天氣。
這是某種不成文的規定,就好比小說里的主角,他每使出一招絕技,旁邊的圍觀群眾們必定會鬼哭狼嚎地大肆吹噓一番那樣。
好像全世界的配角都沒有硬骨頭,都是軟趴趴的爛泥,怎麼扶也扶不起來的那種。
而就只有那個被主角光環所籠罩的人,只有他或者她才配擁有堅硬的骨頭,也只有他們的靈魂才能夠像一個正常人類一樣地直立行走。
所以,他們通常都會有比較霸氣、響亮的名字,譬如什麼什麼傲天、譬如什麼什麼良辰...
....
跟着女孩後面的曉沒有說話。
他出神地望着涌動在四周的迷霧,在內心深處,他其實也很想體驗一把傲天和良辰他們那種神擋殺神,佛擋殺佛的淋漓暢快,而且他事實上也具有這樣的能力,可他就是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硬是活躍不起來。
身體像是生鏽了一樣,靈魂爬滿了青苔。
他們在沉默中又走過了一條羊腸小道,鐵鏽的味道滲出肌膚漂浮在潮濕的空氣中。
飄忽的光影中,細胞在分裂,靈魂在呼吸,天幕下的大地,遙遙地望去,像是一座龐大而又複雜的迷宮。
而人體同樣也像是一座迷宮。
當迷宮走入了迷宮。
有種說不出所以然的流離感。
同病相憐。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輪迴在輪迴着輪迴。
曉忽然皺起眉頭,心裏湧起一股不詳的預兆。
隨着路徑的越發深入,那種不安便越發濃重,這使得曉停了下來。
“曉哥哥,為什麼不走了啦?”走在前頭的女孩在霧裏站定。
她似乎是歪着頭說話的,一陣迷糊的濕風掠過,虛浮的雲霧掩蓋了她的臉龐。
仔細看去,可以發現她的腳下沒有影子,白色的鮮花長在她那蒼白的腳踝旁邊,依靠着一堵土紅色的牆,輕悠悠地在煙雨中搖晃,顏色越發迷糊,不甚清晰。
她那隱匿在斗篷里的身影也跟着在迷糊的風中逐漸趨於虛無。
但即便如此,曉還是能夠看到...或者說是能夠感受到她的笑容,她的笑顏沒有一絲一毫的淡化,反而在越發澎湃的風中,彷彿破開水面的鏡像那般,漸次明晰起來。
沾有露珠的花兒在風中搖晃,無聲地歌唱。
曉愣了一下。
他記得這種笑容,跟井五郎據守在城頭,迎風對峙的那隻狐狸有幾分相似。
“這就是你對待朋友的方式么,我們...還是朋友么?”他平淡地看着女孩漫散在風中的笑容。
“曉哥哥當然是小蕁的朋友啦,”她微笑着說,“哥哥,你可知道朋友之間,最好的相處方式是什麼嗎?”
“是什麼?”
“那就是把對方吃掉啦,”女孩有板有眼地說,“如果你想和你的朋友永遠不分開,那你就把他吃掉,讓他永遠藏在你的身體裏,這樣你們就能不分彼此了。”
曉沉吟了片刻。
“你這個想法挺好的,但就是忽略了一點,”他看着她那隨風而動的眼睛,更加有板有眼地跟她說,“任何生物的身體都需要排泄。”
“一旦你排泄了,那你和你吃下去的朋友就不得不分開了。”
“你總不能為了要和你的朋友在一起,而轉頭把你的排泄物吞下去吧,那是愚蠢的行為,長期進行不僅會扼殺你的社會地位,而且還有害你的自身健康。”
“食物經過你這一級別的消化以後,它所殘留下來的養分並不多,再次食用,已無太大的意義,為了更加合理利用資源,並且順應我們所處的這一條生態鏈,你應該做的是,將其中剩餘的養分送給下一階梯的分解者。”
“好比桑基魚塘,這是我們人類自己設計的一個循環模式。”
“但你們人類就算再怎麼聰明,還不是被妖怪嚇到躲到這個地方來,”女孩輕輕地笑,“所以,你們引以為傲的智慧,其實作用也不大,常常遮遮掩掩,還不如妖怪痛快。”
“你們總是低頭,害怕看見陽光,那是因為你們知道自己有罪。”
“你們是背負着罪名的動物,可妖怪不一樣。”
“妖怪雖然也像人類那樣喜歡自相殘殺,但妖怪光明磊落,妖怪想到什麼就是什麼,妖怪要想吃掉朋友,妖怪就會吃掉朋友,不會找各種各樣的借口。”
“你們以為你們聰明,但其實,你們更多的是自作聰明。”
“你說的不錯。”曉又沉思一會兒,深以為然地點點頭。
“但是,”他忽然又說,“你還是忽略了一點?”
“忽略了什麼?”女孩好奇地問。
“實力,無論是人類還是妖怪,我們都是崇拜實力的奴才。”他驀然抬起手,潮濕的白大褂低垂而下,他伸出一隻指向天空的手指。
他的視線在指尖上短暫地停留,須彌的燃燒聲,宛若有人在漫長的黑暗中用力地擦亮了一根潮濕的火柴,一縷妖嬈的黑炎隨之躍動在他的指尖,如鬼魅般盛放。
冷漠的溫度追隨着火光渙散至四周,驀然間冰封了飄搖在磚牆之間的煙雨。
黑火寂寂,那是他戰勝狐狸以後,收納到的萬象,此刻被他召喚出來,沒有再多地催動,便已足夠震懾住這片混沌的水霧。
“九尾!”女孩倒吸了一口冷氣,她的聲音彷彿跟隨着迷霧一起凝固,冰渣一樣墜落的情緒中充斥着不可置信的驚詫,以及...源自本能的恐懼。
“現在,你還打算吃掉我么,”曉看着那縷狐火,神情依舊平靜,“我的朋友。”
“這不公平,”隱匿在稀薄霧氣中的那隻狐狸壓低聲音說,“你有九尾的火,我只是連純血都算不上的狐妖,這不公平。”
“假若我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普通人,而你會施展妖法的狐狸,那麼,就公平了嗎?”曉淡淡然地反問。
“不公平,這個世界本來就不公平。”他嘶啞地說。
“沒有人能夠違逆不公平,正是因為不公平的存在,才能使得眾生低下頭顱,屈服於自己的命運,安分守己,不做出格之事,有了主次之分。”冷風吹起他的長袍,他的聲音越發冷清,眼中驀然間跳躍着金色的光芒。
冥冥之中,彷彿有另外的一個人在他的眼中醒來,用此前完全不同的聲音說,“所以說,不公平就是最大的公平。”
“你之所以能出生,能活到現在,這本身就是不公平的結果。”
站在最後一陣迷霧中的女孩微微錯愕,沒有理由地覺得站在她面前的這個有着一雙金色眼睛的傢伙,不止是一個念叨着桑基魚塘的人類,還是一條凶戾的惡龍。
她從沒見識過龍,故而不知道龍究竟是一種什麼樣的生物,她沒有在聽曉在講什麼,此時此刻,她唯一能想到的是,假若世間確實存在有龍,那龍的樣子,應該就是這個樣子。
弱者應當向強者臣服。
巨大的威脅喚醒了她銘記在血液中的生存法則。
追隨野性的本能,她沒有猶豫,甚至連反抗的想法都丟棄了,她走出小路盡頭的那片僅存的迷霧,卸下所有的手段。
肅殺的月光照亮了斗篷下的那一張俏麗的臉。
她在一步一步地往前走,身體以着肉眼可見的速度成長、發育,彷彿是走在了時間刻度上一樣,她朝向那個擁有金色瞳孔的年輕人每走出一步,體格都會隨之增長一分。
直到她再一次來到曉的面前,她已不再是那個看上去委屈巴巴的小女孩,而是一個頭上長有一對狐耳,眼神嫵媚,身材妖嬈的女郎。
曉淡淡地望着這個有些衣不蔽體的女郎,那一雙金色的眼睛卻不知何時黯淡了下去,他無動於衷地面對着這隻惹火的妖精,像是一潭死水般地接受了她的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