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決裂
喬暮的手機和錢包都在酒店裏,她還穿着晚禮服,她甚至連自己的西裝外套都沒有拿……言非白的嘴角抿得死緊,她會去哪裏?
簡清?馮蕭?她自己家?他們的家?
這些名字一個個的在他腦海里浮現,又一個個被否定掉了。相互陪伴這麼多年以來,言非白知道,喬暮是那種一旦受了傷害,就會躲到一個無人知道的角落,等她的防護盔甲再度毫無破綻的時候,才會出來……到那個時候,她就會恢復往常一樣,笑得不漏痕迹,但卻和你拉開遠遠的距離,遠到即使她就在你的身邊,你都感覺不到她的存在……
“哧——”言非白一個急剎車,車狠狠地停在了路邊,車燈一閃一閃,卻怎麼也照不穿眼前的黑暗。他頹然地靠向椅背,當年喬暮母親過世時的情形又一次出現在自己的面前。
那個夜晚,當自己發現喬家着火的那個夜晚,他想都沒想,第一時間沖了進去,他救出了葉晨夕——他的前任女友,當他預備再度衝進去救人的時候,跟在他後面的言父言母死死地拉住了他:“非白,非白,你冷靜一點,火勢太大了,你衝進去也只會送命的……”
“放開我!求求你們放開我……”他聲嘶力竭地踢打着,掙扎着,但一個少年怎麼能掙脫開死命拉住他的父母。兩眼看着那火苗越來越大,大到連隔壁的房屋都已禍及,大到那扇門已經完全進不去了。
沒有人知道在那場大火里,喬暮一個小的姑娘是怎麼活下來的,當消防員把她救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嗆入了大量的濃煙,陷入了昏迷中,整個背部嚴重燒傷,在醫院裏整整躺了一年多……
喬伯母!
言非白的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猛打方向盤,向喬暮母親所在的墓園飛速駛去。
言非白並沒有進去,只是將車停在了墓園門前,一個人靜靜地坐再駕駛座上抽煙。煙霧繚繞的安靜中,彷彿可以讓人看清很多自己不願意麵對的問題。他知道喬暮此刻肯定是抱膝坐在喬母的幕前,不哭,也什麼都不說,只是那麼靜靜地坐着。
這麼多年了,言非白見過在喬母墓前痛哭的喬暮,發脾氣責怪母親留下自己一個人的喬暮,但是從三年前開始,喬暮只是靜靜地坐在母親的墓前,什麼都不說,一坐就是一整天。
每一年喬父的生日,他都會讓人送昂貴的禮物過去,但是喬母……言非白卻一次也沒有來過,不是不想,而是不敢……如果,如果當年的自己再堅強、再勇敢一點,一切是不是就不會是今天的樣子?
“砰砰砰”有人敲着自己的車窗。
言非白回過神,果然喬暮是在這裏。他連忙滅掉手中的煙,搖下車窗之後,這才下車打開副駕駛的車門。
喬暮貌似無意地躲過他想要扶住自己的手,搖了搖頭,示意不介意車裏的煙味,然後坐到後座上,神色里看不出什麼異常。
言非白伸在半空中的手愣了一下,一股怒火突然從心底冒起,毫無緣由。
上車,狠狠地關上車門,開車,回家。
車速飛快,但是坐在後面的喬暮彷彿一點感覺都沒有,她只是安靜地看着窗戶外,彷彿在想着什麼,一言不發。言非白薄薄的嘴唇抿得死緊,方向盤上的雙手也越握越緊。
“非白。”
身後的人突然出聲了,言非白沒有回答,只是專註地看着前方。
“謝謝你來接我,我剛剛還在想,自己今天不會要走回去吧。”後視鏡里,喬暮輕輕地笑了笑。
“不用。”車已經到了市區,正是下班高峰期,言非白狠狠地狂按喇叭。
私底下的言非白其實非常低調謙和,到什麼程度呢?比喻吃飯,他也會乖乖地排隊,即便有人插隊,他也只是一笑置之。喬暮問他為什麼不阻止的時候,他只是說了三個字“不值得”,不值得為了不值得的人和事生氣,這是言非白的處事法則之一。
所以很明顯,此刻的言非白是在生氣,喬暮也知道他在等自己解釋,可是怎麼解釋呢?在商場上利用自己?可是如果只是讓兩個陌生人有機會坐在一起喝杯酒都叫利用,那利用的界定也太低了;或者是自己為什麼中途不打招呼就“逃”了出來?她不想承認自己是因為嫉妒他和黃芸站在一起的男才女貌……更何況,今天是媽媽的忌日,她本來就打算看看媽媽的。
電話鈴聲適時地響起,打斷了後視鏡里喬暮地欲言又止。
黃芸的名字在手機屏幕上不停地跳動,同時,車流已經開始移動了,言非白沒有理會手機,只是一言不發地繼續前行。手機響了好一會兒,終於停了下來,但不一會兒,又不死心地再度響了起來。
喬暮看向言非白冷峻的側臉,認命地半直起身子,拿過言非白的手機,按下接聽鍵,還未等她開口,對方興奮地聲音便傳了過來:“非白,內鬼抓到了,你肯定猜不到是誰!盛鼎HR的黃經理……”
內鬼?HR的經理?也就是……黃叔叔?原來,他這麼長時間的鋪墊,煞費苦心地將自己手上的case交由黃芸,是為了抓盛鼎的內鬼。那麼自己呢?如果說這場盛宴只是一場秀,那這背後的真實目的和意圖為什麼不能讓自己知道?
喬暮愣住了,任由一隻大掌接過手中的手機。
“好,我知道了……嗯,找到了,我回去打給你。”
“停車。”
“喬暮……”
“停車!”
言非白看了一眼狀態外的喬暮,終於嘆了一口氣。
“哧——”的一聲,車停在路邊,還未停穩,後座上的喬暮已經打開了車門徑直下了車。她的長發被風吹起,露出背後那大片駭人的燒傷。
那一片傷疤跟了喬暮十年了,最開始的時候,是沒有能力去掉,而後來,是喬暮不願意去掉。言非白曾經開玩笑說可惜了那麼漂亮的背,不能穿露背裝了,喬暮當時只是笑了笑,笑容里意味不明。
其實言非白怎麼會不明白喬暮不願意去掉疤痕的原因,只是,她從來不說,他也便當做從來不知道罷了。
已經是晚上九點多了,本應是濃郁的黑卻被五色的夜燈照亮,不遠處的路旁,賣東西的小商販正在扯着嗓子叫賣,擦肩而過人群行色匆匆,每個人都在趕往那個叫“家”的地方。
喬暮抱緊雙臂,不停地往前走,她不知道自己要走向哪裏,她只知道,自己不能在這個時候面對言非白,不然,她不知道自己會說出什麼話,做出什麼事情來。雖然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永遠都不會在言非白完全的相信範圍之類,但是親自確定這個事實卻還是讓喬暮覺得空氣稀薄,像是在六月天卻掉進了冷得徹骨的冰窖,讓人在最初的憤怒、恐懼之後,只剩下無盡的絕望……
人群很擁擠,言非白艱難地跟在喬暮後面。突然,“砰”的一聲,一個女人迎面撞到了言非白的身上,她懷裏抱着的玩具頓時灑了一地。
“對不起對不起。”對方趕緊道歉。
“沒事。”言非白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喬暮,然後蹲下身子幫對方將玩具撿起來,前後不過兩分鐘,等他再站起身來的時候,喬暮正獃獃地站在馬路邊上,準備過馬路。
很多片段不停地在喬暮的腦海里翻騰,HR的黃叔叔,那個像是自己長輩一樣存在的人,真的會是涉密盛鼎機密材料的人嗎?她知道商場中有很多陰謀與手段,有些人為了獲取敵對商家的秘方或者低價,別說安插一個內奸,甚至買兇殺人的都有,只是這些骯髒的事情言非白從來不讓她知道,她也便假裝自己從來不知道,可是,黃叔叔不是別人,從自己進盛鼎開始,便是他手把手教的,某種程度上,他可以說是自己在這一行的老師……
他不相信自己,言非白,從來就不相信她喬暮。
承認吧喬暮,從十五年前開始,那個男人就再不沒有全心全意地相信過你。從你騙葉晨夕說言非白喜歡的是自己,到你害得葉晨夕出了車禍,言非白的心裏,從頭到尾,就沒有相信過你!
突然,一隻手狠狠地拉住喬暮的左手小手臂,她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往後跌了一步,落到了一個熟悉的懷抱里,與此同時,一輛車擦着她的裙擺險險地開過,周圍的人同時驚呼了一聲,有擔心地還不停地拍着胸口。
來人緊張地檢查了一下她全身上下,見她毫髮無傷,便不顧她的掙扎,蠻橫地將她拉到人少的地方。
“喬暮,你過馬路不看紅綠燈的嗎?”言非白氣得敗壞地鬆開她的手,但轉眼見她一副還在狀況外的呆愣樣子,無奈地嘆了一口氣,言非白脫下西裝,將它輕輕披在喬暮的肩上,末了還細心地攏了攏衣領。
“非白,”喬暮像是猛然驚醒一般,拉住言非白還在她頸項的大手,“剛剛電話里說的是假的是不是?”
“你……”
“黃芸說的是假的是不是?你告訴我,黃芸說的是假的!”
“喬暮。”言非白拉住她的手。
在他的體溫在觸碰到自己的瞬間,一股酸味從心底一直衝到鼻子裏,然後她的眼睛就濕潤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喬暮試圖平靜地對言非白道:“黃叔叔的事情我不是給你解釋過嗎?他上次之所以出賣的公司的情報,是因為他的獨生子生了重病,需要錢,所以他……”
“喬暮,我是商人,不是慈善家,他犯一次兩次的錯誤我可以視而不見,但是和外人聯合起來竊取盛鼎的機密,我絕對不會原諒。”
“可是,內鬼,他不會是內鬼的!弄錯了,一定是你們弄錯了!”
你們?很好,喬暮,你已經將自己劃分到外人的行列了嗎?
言非白冷冷地看向她,手上的力氣也不自覺地加重:“你怎麼知道?如果是你,你的孩子生了重病,急需一筆錢動手術,你會怎麼做?你肯定也會像他一樣,你……”
“啪——”一個清脆的耳光打在了言非白的臉上,瞬間就留下了一片紅印。
言非白不可置信地看向喬暮,喬暮雙手放回到膝蓋上,背挺得直直的,低下頭,長長的黑髮遮住了她的巴掌小臉,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聽得到她冷冷的聲音:“道歉,言非白,你給我道歉!
彷彿聽到了什麼好笑的話,言非白火大地抓住喬暮的雙肩,這個女人居然打他,居然為了一個外人打他!這麼多年了,她一直默默地跟他身後,無論他走多遠,無論他什麼時候回頭,她永遠都在原地,連一句爭辯都沒有,可是今天,她居然為了一個外人和自己動手?
“道歉,憑什麼道歉?”言非白的語氣冷得像冰,“喬暮,你只是我的未婚妻,盛鼎的事情我自己能夠做主。如果不是我爸媽,在晨夕走之後,我們兩個人不會再見面,更別談訂婚!”
原本低着頭的人在聽到這個多年不見的名字時猛地抬起頭,一張小臉瞬間白得沒有一絲血色,眼裏的震驚和脆弱,以及恐懼藏都藏不住,還有些言非白看不懂的情緒,轉瞬即逝。死死地咬住唇,喬暮往後躲了躲,避開了言非白的手,她重新低下頭,彷彿自言自語般地:“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的?”言非白的笑在熱鬧的街燈下,顯得恍惚而遙遠,“那麼我呢?我也不是故意的,你不是同樣怪我只救了晨夕?這麼多年了,你在心底……不是一直不肯原諒我,不肯原諒我當時沒有救喬伯母。”
喬暮震驚地看向言非白,而後又低下頭,拚命地搖頭:“不是的,不是的……”
“不是的?”言非白抬起喬暮的下巴,看到那張精緻的小臉上蒼白一片,“喬暮,你躲什麼?怕什麼?該躲該怕的人應該是我不是嗎?這麼多年了,你躲我躲得那麼辛苦那麼累,我卻裝作看不見,依舊想將你留在身邊,我……”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啊……可是非白,求求你不要再往下說了,你的表情,就像隨時會哭出來……喬暮閉上眼睛,而後往前,輕輕地抱住了言非白。
言非白一愣,整個身體都僵住了。
“求求你,不要再往下說了……”
言非白,我一直以為時間是這世間最好的利器,能夠讓人忘掉所有的愛和恨。
我一直以為這麼多年過去了,你能夠記得我在你身邊的好,從而忘掉葉晨夕是因為我……而離開這個世界的事實。在當年的那場火宅中,你第一時間救的不是我和媽媽,而是葉晨夕,我一直勸自己不要恨你,一直對自己解釋說在那種情況下,自然是救離門最近的人,可是言非白,我不能原諒你,就像你不能原諒,葉晨夕是因為我死掉的一樣。
說出來了,這麼多年以來,兩個人之間心照不宣,從來不會提及的禁區自己就這麼闖了進去。
放在身側的手緊握成拳,言非白不懂今天的自己為什麼這麼急躁,是那一巴掌?是喬伯母的忌日?還是,最近她離自己越來越遠的感覺……不管是哪一種情況,言非白都知道,這一次的爆發是長期累計起來的結果。這麼多年以來,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開葉晨夕,避開喬伯母,避開喬暮背上那條醜陋的疤痕。兩個人相互取暖,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彼此依靠前行,可是現在,這一層面紗給揭開了。
“非白。”喬暮直起身子,很安靜地道,“我們分手吧。”
“噹噹當——”
喬暮的背後,是A大有名的旅遊景點,英式建築上的大鐘緩緩地敲了十下。周圍來來去去的人群都在急匆匆地趕着回家,沒有人注意到站在角落裏的他們,正在最平靜語氣說著最傷人的事情。
分手?
言非白的心跳頓時漏掉一拍,他張了張嘴,卻什麼都沒有說出來。分手?她說分手?居然跟他提分手!
“叔叔和阿姨那邊我會去說的,你不用擔心。工作上,基本上重要的CASE前期工作我都做好了,只需要後期跟進,另外,周麗雲的公關能力不錯,我覺得她接替我的位置的話……”
言非白聽着她清楚明晰地交代着離開后的後續事宜,呼吸越來越沉重,他扣住喬暮的手,恨恨地道:“你早就計劃好了的是不是?你早就計劃着想要離開是不是?”
喬暮沒有回答,只是扭頭看向人群:“非白,你原諒不了我害死了晨夕,而我,同樣原諒不了你最先救的不是媽媽。”
言非白頹然地鬆開手:“對不起,當年我……”
“我一直都懂你的愧疚,我也一直都在利用你的愧疚。”喬暮放後放松着身體,看着言非白身後的流光溢彩,即使是這個時間點,這個城市也如此的熱鬧,可是即便再熱鬧的風景,她這些年以來,心中始終有一個地方是空的,風一吹,便冷冷地疼,“我恨你,恨你為什麼沒有先救媽媽……媽媽其實是我害死的吧,如果不是我的提議,那天我們就不會在家裏給爸爸準備生日晚餐……還是有葉晨夕,如果不是我……我是兇手,非白,我才是兇手……”
“喬暮,不是的,不是你的錯……”言非白艱難而又蒼白地安慰着面前的喬暮。
人,如果可以無心多好,那麼他就可以認為,喬阿姨的死,不是因為自己沒有去救她,而是因為火勢太大;葉晨夕的死,不是因為喬暮的原因,而只是一起車禍造成的。
“不是我的錯?”喬暮的臉上又露出了言非白害怕的迷茫,“那是誰的錯?你嗎?我其實一直都知道,你救葉晨夕,不是因為她是你的女朋友,不是因為她你喜歡她,你愛她,而是她離逃生的門最近,你看,我一直都知道這一點,可是非白,我卻一直不能原諒你最先救了她,你只救了她……”
當年那血紅的場景又一次出現在了言非白的面前,喬伯母的燒焦的屍體,小小的喬暮在醫院裏躺了一年多,葉晨夕的死……
言非白伸出手,想像小時候一樣,每當喬暮害怕的時候,自己便會牽着她的手。可是現在,兩個人之間彷彿有巨大的一層隔膜,任憑他怎麼伸手都夠不到。這麼多以來,他知道喬暮一直都在自己回頭就能看見的地方,可是,他卻從來都沒有感覺自己擁有過她,她永遠都在離自己一步之遙的地方。
他和她,都把自己鎖在了過去,他們之間最美好的一部分,隨着那場大火,隨着喬伯母的死,隨着葉晨夕的死,留在了過去,再也回不來了。
“喬暮,不要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自己頭上。”言非白抽出煙,但一想到喬暮討厭煙味,又放了回去,“晨夕的死,我從來沒有真正地怪過你。”
喬暮笑了笑:“非白,你真善良。”
善良到現在還願意為了安慰我而撒謊,就是因為你這種溫柔,這麼多年,即便知道你不快樂,我也不願意放你走。
“如果我當時及時衝進去,喬伯母也許不會死,而你,也不會在醫院躺了一年多……”言非白閉上眼睛,揉了揉眉心,疲倦地靠在了身後的電話亭上,“所以喬暮,對不起,我不能放你走。”
白色的老人頭T恤配上黑色的修身西裝,彷彿時裝秀上的壓軸男模一樣。可是那麼漂亮的男人,嘴裏卻說著最傷人的話。所以,這些年來,他一直放自己在她身邊,是為了贖自以為的罪?
喬暮一個踉蹌,後退了一步。瀑布似的黑髮隨着她的動作恨恨在空中一抖,然後又收攏,安靜地披在了她的肩上。
她一直以為,這些年,即便言非白從來愛過自己,可是,他至少是喜歡自己的,他們的家裏,只有她一個女主人,還有他對自己的信心和體貼,那些細微末枝、讓她冰冷的心能夠感動的細節……她一直以為,他是喜歡自己的,即便那種感情不是愛,可是,只要給他們時間,他們就一定可以在一起,可是,她想錯了。從贖罪出發的感情,最終又怎麼會愛?
言非白看着喬暮眼中掩飾不住的震驚和受傷,心頭一鈍,下意識地上前的一步,可是面前的人彷彿看到什麼怪物,本能地避開了他的觸碰。抱緊雙臂低下頭,喬暮低低地道:“我能求你一件事嗎?”
求?他們在一起的這麼多年,作為自己,最起碼是名義上的未婚妻,喬暮從未求過自己什麼,言非白眼睛暗了下去:“……你說。”
“黃叔叔的事……能暫時往後押一個月嗎?”
“好。”沒有絲毫猶豫,言非白回答道。這是補償嗎?不是;是善良嗎?也不是,作為一個商人,作為一個成功商人的言非白,在商場上,從來沒有所謂“善良”的這種特性。那麼,這種犧牲集團利益的承諾,到底是為了什麼?
喬暮低低說了聲“謝謝”,然後道:“我們回去吧。”
言非白微不可聞地鬆了一口氣:“好。”
但是,言非白沒有想到喬暮所謂的“回去”,是指搬家。當喬暮從客房裏拉出兩個行李箱的時候,言非白剛吞到嚨間的水哽了一下,最初的震驚過後,便是接踵而來的憤怒。修長的五指緊緊地握住杯子,言非白的眼神暗了下去。他走到落地窗前,背對着喬暮:“你,早就準備好了?”
喬暮看着言非白的背影,張了張嘴,終究還是道:“非白,我們不要自欺欺人了。”
“卡擦”一聲脆響,緊接着,有鮮血從言非白的五指中流了出來。
“非白,我們不要自欺欺人了。”
很多年以前,葉晨夕,他當時的女朋友,也對自己說過同樣的話。
她笑着開了口,她的笑容真美,即便這麼多年過去了,言非白依舊記得那個笑容,彷彿是五月陽光下,佇立在陽光海岸的樹,遙遠而又夢幻,她說:“非白,我們不要自欺欺人了,你愛的人不是我。”
“不,我——”
“噓——你聽我說完。”葉晨夕伸出食指,輕輕地放在他的嘴唇上,“我知道你喜歡我,可是,不是那種想一輩子在一起的喜歡。與其到時候你明白了甩掉我,還不如我先甩掉你。”
“晨夕……”當時的言非白完全聽不懂她說的話,也非常不想和她分手。第二天,在他想着怎樣能全心全意挽回女友的時候,發生了那起可怕的火災!
火災后,喬暮住院了,她患上了抑鬱症,不和任何人講話。在醫生的“不要給她任何美好事情都不會持續”的建議下,他們始終是以情侶的狀態出現在喬暮的面前,照顧她,陪伴她,而那個時候,他們實際上,已經分手了。
葉晨夕雖然沒有出事,但在那場火宅里她也是死裏逃生,她的精神和心靈也受到了非常大的影響,沒有任何一個年輕人能承受那種生死考驗。在和言非白共同照顧喬暮的日子裏,葉晨夕也在定期地看心理醫生……直至她被喬暮罵了出去,出了車禍……
“非白!”喬暮本能地想要衝上前去給他包紮。
“不要過來。”言非白低下頭,帶血的手狠狠地抓着自己的頭髮。
“非白……”喬暮往前走了兩步。
“我讓你,不要過來。”言非白看着喬暮,一字一頓,那眼神彷彿冬日裏的一潭深水,冷氣侵人心髓。他手上的血順着手指,一滴一滴地滴落到地毯上,氤氳出一片暗紅。
“哐——”的一聲,等喬暮反應過來的時候,門外的車已經發動了,言非白離開了。
雙腿一陣無力,喬暮坐到了地毯上。
車速越來越快,車窗外的人和光亮以越來越快的速度外後退。
葉晨夕的那句“非白,我們不要自欺欺人了。”混着着喬暮剛剛同樣的那句話,在他耳邊反覆響起。
晨夕看着他,笑顏如花:“非白,我們不要自欺欺人了。”
喬暮看不清楚表情,只是薄唇輕啟:“非白,我們不要自欺欺人了。”
非白,我們不要自欺欺人了。
非白,我們不要自欺欺人了。
非白,我們不要自欺欺人了。
……
前方的車輛越來越少,光亮越來越暗。直到隱隱聽到海浪的聲音,言非白才發現自己竟然開了這麼遠。熄火,下車,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車燈的光亮。
按了幾次打火機,才終於將手中的煙點着,辛辣的味道剛入口,言非白便接連嗆了幾口。
分手?
他從來沒有想過和喬暮分手。
即便當時在一起,是父母硬性要求的——即便是自己的父母都認為,自己只救了女朋友,從而覺得愧對喬暮,尤其還有一個喬母的死血淋淋地擺在他們面前。那個時候喬暮剛出院,喬母過世,至於喬父……喬暮根本就不願意見到他,訂婚便是在那樣的情況下確定下來的——當然父母對外界會用“青梅竹馬、兩小無猜”那種冠冕堂皇的理由。
是的,他最初答應和喬暮的訂婚,不是因為喜歡,不是因為愛。那個時候晨夕剛走,喬暮又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他迫切地想要離開這個生活了十幾年的地方,和喬暮訂婚,是父母答應唯一的兒子離開身邊五年的唯一條件。
“非白,等你以後長大了就會明白,男人,該背的責任一定要背。”送他離開機場時,言宗南拍了怕他的肩膀,最終只是摟着不住哭泣的妻子,看著兒子上了飛機。
可是即便如此,言非白也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喬暮會離開自己,走出自己的世界。他習慣了她一直在他身後不遠不近的距離,整個世界裏只有自己。他討厭出現在她身邊的所有男人,他恨不得她能變得很小很小,小到可以放到自己的口袋裏,這樣別人就看不到她的美麗,發現不了她的好。
言非白是在某一天突然發現,原來自己,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就一直在愛着喬暮。
原來,怎樣去愛人,並不是我們天生就會的能力。
晨夕當年就應該是知道的吧,只是,在自己都不明白的當時,晨夕是怎麼會知道的?是每次約會自己一定會拉上喬暮?還是每次的禮物都是雙份?或者……煙蒂燒到手指頭,痛得言非白一陣顫抖……自己從來就沒有單獨想起過晨夕這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