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決賽#3
三頭宴,淮揚菜的集大成者。
之所以在從前的歷場中國國宴里,出場率最高的是淮揚菜,就在於它采南北之精華,既能讓人感受到北方菜系的爽朗口味,又不失南方菜的含蓄優雅。
詹姆斯帶着攝像走到拉斐爾的身邊,打量着料理台上碩大的豬頭道:“可以簡單介紹下你的烹飪思路么?”
“我想還原地道的中國宴席。”拉斐爾頭也不抬的切着肋肉,語速輕快道:“三頭宴,便是拆燴鰱魚頭、扒燒整豬頭,以及蟹粉獅子頭。”
詹姆斯對此並沒有太多的了解,但他看了一圈四籃子滿滿當當的蔬果紅白肉,還是頗有些摸不着頭腦:“這宴席……大概要做多少道菜呢?”
拉斐爾專心的切着細肉條,思考道:“冷菜八盤,小菜四盤,主菜十一道,一湯兩點心,再來一道水果拼盤。”
詹姆斯聽他如數家珍的這麼一算,頗有些吃驚。
他原以為,是製作過程繁雜,才需要做六個小時左右,可是拉斐爾一個人竟然打算做二十餘道!
“那時間管理便相當重要了,”一旁的克拉爾皺眉道:“出於職業素養,必然熱菜要一起出鍋,那你為什麼不直接用料理機來處理這些豬肉呢?”
盧老爺子聽到這裏,不由得噗嗤一笑。
他示意拉斐爾繼續專心工作,一邊隨口解釋道:“這蟹粉獅子頭,乃是最看重功夫的一道菜,全程都只能用手上的巧勁來定型。”
盧老爺子側了側身,示意他們看清案板上已細如石榴籽的肉沫:“肥七瘦三,要細切粗斬,如果只是一味剁肉般的亂切一氣,便會破壞肉的口感。”
“我看他把肥瘦分開,各自切成細絲,再由絲切成細丁,”埃斯佩朗莎觀察道:“這樣說來,是要靠它們彼此的粘性和在一起?”
“在中文裏,這個叫攪打上勁。”盧老爺子笑着道:“用筷子攪打,再用手心定型,最後還要在沸湯中下鍋,再慢悶兩個小時左右。”
拉斐爾已經全然聽不見他們的討論,他的眼睛裏只有無數道還沒有完成的菜肴。
鰱魚頭劈成兩半,去腮洗凈,已經擱在旺火上開始熬煮。
獅子頭一個個在手掌中變得越來越光滑,明顯肥瘦得宜。
還有豬頭……
眼見着鰱魚湯開始冒咕嘟咕嘟的小泡,柔嫩的花鰱也被漸漸煮的魚肉分離,拉斐爾定了定神抬手關了火。
要開始了。
他抽出廚刀,深吸了一口氣。
Boker的德系刀具。
他垂下眸子,抬手撫過那柄形狀優美的主廚刀。
象牙白的刀柄,大馬士革玫瑰花紋,吹髮可斷的銳度。
容玉,我做的,不會比你差。
沾水,呼吸,屏氣凝神。
魚頭被舀了出來,如同豆腐般柔嫩易碎。
白凈而骨節分明的長指如同撫摸情人的臉頰一般,輕柔的扣了上去。
克拉爾原本在打量閔初的菜肴,不經心的一瞥,差點愣到:“他——他在拆魚頭?”
“不錯。”盧老爺子始終沒有離開,站在一邊看的一臉懷念:“所謂拆燴鰱魚頭,便是要將魚頭上的骨頭盡數剝離,卻不失形色。”
是剝去骨頭,而不是拆下肉。
拉斐爾調整着刀尖的方向,處理的流暢而又自如。
明顯已經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
刀尖如同精巧的手術刀一般,劃過纖薄的魚皮與魚臉,將下面被燉軟的魚骨一件件拆了下來。
兩大塊魚頭的拆剝,僅僅只花了十五分鐘。
他把處理好的魚肉小心的推放到一旁明凈的瓷碟上,然後拿過了那個豬頭。
肥厚的豬頭看起來憨態可掬,在中國的過去,是祭天用的。
“但春節的最後一個節日,叫二月二,”記憶中,視頻里的容玉笑的梨渦淺淺:“二月二,龍抬頭,這個吃豬頭肉的習俗從北方流傳下來,逐漸變成了吉祥如意的象徵。”
豬臉朝下,刀鋒洗凈,直接從後腦拆開,開始剔骨。
豬腦和骨頭都被順着附着皮肉的紋路剝離開,刀鋒所經之處,乾淨的沒有絲毫脫離帶水。
拉斐爾深吸一口氣,把掏空后腔的豬頭放入沸水鍋中,開始在一旁切制其他菜肴的備料。
二十分鐘一過,豬頭顏色轉變,血水也漸漸被逼乾淨。
他撈出豬頭,用清水過了兩道,開始再度提起刀刃。
呼吸,調整節奏。指尖感受肌理和厚度,準備下刀。
側刀刮凈睫毛,豎刀挖去豬眼。
耳、腮肉、嘴、淋巴肉、舌膜。
刀明明雪亮鋒利,但從來都不曾切破那薄薄的一層豬皮,讓豬臉從頭到尾都完好無損,如同面具一般。
拉斐爾的眼神平穩如攝影機鏡頭,手腕從來沒有抖過一寸。
分開的部件隨着豬頭肉一同放進鍋里,開始準備鹵煮。
香料袋和薑片蔥結都已經備好,冰糖料酒一個不少。
他依舊是金髮綠眸,身量高挑如模特,可每一個步驟下來,都如同持重沉穩的中國老師傅。
做這道菜,要用刀功把整個頭拆的七零八落,在熬煮烹制之後,再全部原路裝回去。
端上盤的時候,整個豬頭要如同未曾動過一樣,卻已經熟透彈牙,調味深厚。
“這道菜在淮揚菜系裏,被稱為火功菜。”盧老爺子一動不動的站在原地看了四十多分鐘,直到埃斯佩朗莎再度走來,才一臉感慨的開口道:“湯稠肉爛,又要保存原有的口感,對火候的掌握可以說要相當上心。”
他旅居國外,看慣了先進的技術。
所謂分子料理,所謂米其林,就連法國人用的電磁爐,有的都可以在半分鐘內燒開一鍋的水。
但是,真正的美味,有時候未必可以用技術來速成。
拆燴魚頭也好,切扒豬頭肉也好,每一道工序都要拿出工匠的精神出來,菜中才能嘗出十足的誠意。
中國菜,也許沒有米其林式的花樣擺盤,調味也傳承了過去千年的古老口味,但總有獨特的魅力,讓人永遠銘記。
容玉這邊,是相對於其他兩個料理台而言,最沉寂無聲的一處。
她坐在凳子上,已經一動不動的坐了四個小時。
單是這一項坐功,許多常人都熬不過去。
她的下半身如同定在椅子上,眼前只有那初見雛形的龍。
鋼絲早已固定成型,最底層的骨肉也早已塑好,就連冰藍如海的底座,古樸大氣的祥雲,都已全都在一旁擺放整齊。
這是畫龍之技。
纖毫如發的龍鬚,獠牙畢露的龍吻,都是親手一點點用翻糖的材料捏好形狀后貼合上去的。
角似鹿、頭似駝、項似蛇。
單是龍頭一項,都足足讓她做了五個小時。
四月的巴黎還有些稀疏的涼意,細微的汗凝在她的額前,卻連隨手一擦的時間都沒有。
她做了幾乎百餘縷毫髮,無論是飄逸張揚的龍鬚,還是華美逼真的龍鬃,全部都用指腹感受着弧度,一點點的拗出應有的樣子。
鱗似魚、爪似鷹、掌似虎。
接下來的六個小時,是貼鱗與刻龍爪。
容玉無聲的坐在龍頭旁,抬高手肘避免碰到任何部件,一寸寸的貼着光潔的龍鱗。
她的動作輕盈又細緻,如同雪山上朝拜的僧侶,一步一叩,虔誠而安靜。
從最初不知所謂的鋼絲與麵糰,到初露獠牙的野獸,再到騰雲駕霧的金龍。
她做了整整十五個小時。從上午七點,一直到傍晚十點。
閔初和拉斐爾都早已陸續提交了作品,獲得了不同的分數,此刻整個攝製組都早已安靜了下來,等待着她的結束。
容玉在整個過程中,只間斷的休息了不到四十分鐘,匆匆扒兩口盒飯,便再回到位置上繼續忙碌。
在這一刻,翻糖的技藝、刀功的運用,都似乎已微不足道。
真正讓人敬畏的,是她的匠心。
整條搖頭擺尾的金龍,每一寸都經過了十次以上的捏合、點綴、貼合、描刻、上色。
拉斐爾一直站在她的身後,無聲的看着她把最後的點染做完。
當金箔與金粉灑上的那一刻,他捏了一撮銀粉,如指揮樂手一般,輕緩的抬腕一揚。
彷彿龍眸一眨,整條龍徜徉在燦爛天光之中。
身下,是滄瀾迭起的碧海,如若中國疆外的無盡海洋。
身側,是舒展昇平的霞光雲海,彷彿龍袍上的重重錦繡。
它的鱗片猶如利甲,每一片都可以反射上下天光。
它的獠牙如同刀刃,怒目而視的樣子足以震懾眾生。
華美莊重,精緻到令人嘆息。
在燈光的照耀下,這條金龍彷彿被賦予了生命。鱗甲龍爪甚至眼眸,都能映出熠熠的華光。
依稀可見的點點銀光,便如同環繞着它的星辰一般。
容玉站起來的時候,腿已經僵到幾乎支撐不住自己,直接晃了一下,摔到了他的懷裏。
她扶着他,緩緩的站穩,深呼吸道。
“這,就是我的中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