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書院賑災
自從昨日在城門口看見災民之後,奢奴發現自家少君沉默了很久。雖說以往少君也是少言寡語,但有的時候還是會問他一些事情,昨日回府之後則是徹底的沉默,連晚膳也沒有用。
這讓奢奴不免有些擔心,遂上前敲響了正房門。
“少君,可要用些膳食?”
少頃,房中傳來一道聲音。
“進來吧。”
得到允許,奢奴推門而入。
只見自家少君跪坐矮几之後,矮几上的青銅燈芯已經燃盡,屋內瀰漫著火燭膩氣。
“今日還是封城嗎?”
第一句話問的奢奴就有些無語,這封不封城,對他們來說都不會有半點影響,何必執着關心那些災民呢。心裏這般想着,奢奴恭敬道:“是,今日庖廚採買回來,聽城中百姓言還在封城。而且......”
說到此處,他顯的有些猶豫,不知道該不該繼續說。
“而且什麼?”聶嗣抬起疲憊的眼眸,看向奢奴。
“而且張縣君下了嚴令,禁止開城救濟災民。”
聶嗣攥緊了拳頭,眼中閃過一絲憤懣。
“如此下去,那些災民豈不是會死無葬身之地么。”
若說同情心,聶嗣是有的,升級到‘大愛’的程度,他是沒有的。只是他接受不了這種無視災民,甚至鎮壓災民的舉措。
他只是和常人有着一樣的惻隱之心。
不說你怎麼樣賑濟災民,可是最起碼也要給他們一塊安置的地方,一口稀粥,如此也是好的。
可是丹水縣令呢,竟然命軍卒以刀劍之厲,逼退災民,甚至射殺災民以築威。
聶嗣自認為自己不是上古聖賢,心中也無何等大愛,可眼見國人受難而視若無睹,甚至加以驅趕,這讓他怎麼可能心無波動。
奢奴趕忙勸慰道:“少君,這些事情自有縣君思慮,不是我們該管的。更何況此處乃是丹水,有些事情,不可為啊。”
“依你的意思,若是在櫟陽,我就可以管了?”聶嗣反問。
奢奴微微遲疑,旋即頷首。
這番表態,頓時讓聶嗣一楞。他只是隨口一說而已,類似不輕不重的‘還嘴’,沒想到奢奴給了他意外的答覆。
腦子裏面閃過華陽郡、櫟陽等等片段,聶嗣輕輕嘆氣。細較起來,他外出進學,離家已一年有餘了。
便在此時,一名僕從匆匆走到正房門口,朝着裏面朗聲道:“少君,丹水書院來人請見。”
這個時候來人,難道是通知不用去進學了?
此刻,他心中並無半點不用上學的喜悅。
“請他去聽房,吾馬上就到。”
“唯。”
丹水書院來的人聶嗣認識,正是書院中服侍夫子的護衛之一,名喚‘谷廬’。
“見過聶君。”谷廬見到聶嗣,當即抱拳一禮。
“谷兄客氣,請坐。”
“不了。”拒絕了聶嗣的邀請,谷廬道:“此番,在下奉夫子之命前來,乃是有一事相求。”
“敢問夫子有何教誨?”聶嗣問道。
谷廬道:“夫子已經知道災民之事,準備盡一份心力,賑濟百姓。奈何災民過多,夫子一人難以支撐,便遣在下前來,還望聶君能夠出手援助。”
“原來如此,還請谷兄告知夫子,嗣,一定幫忙。”
聶嗣正為丹水縣令的荒唐決定感到生氣,沒想到夫子已經打算幫助災民,他豈能坐視不理?
不管他能救多少,可是總比坐在府中嘆息要好。
“對了谷兄,如今縣令封城,該如何出去?”聶嗣問道。
谷廬道:“聶君且放心,屆時你在城門口亮出此牌,即可通行。”
說著,谷廬將一面手掌大小的木牌交給聶嗣。
木牌上只寫着一個‘令’字。
“如此,多謝聶君!”谷廬抱了抱拳,接着道:“在下還要前往其他學子家中,告辭。”
道明原因,谷廬匆匆離去。
旋即,聶嗣喚來奢奴。
“府中還有多少金帛?”
“少君?”奢奴不解的看着他。
“你只管報來。”
雖然不知道少君為何突然查賬,但是見少君面色堅定,奢奴只好稟報:“目前府中還有四百金,三千餘錢,絹帛未作計量。”
“你取三百金,前往市井,換取粟,運往丹水書院。”
“三百金?”奢奴不解道:“少君為何要這麼做,今年的束脩已經交過了呀。”
奢奴以為聶嗣是在交‘學費’。
聶嗣解釋道:“夫子準備在丹水書院賑濟百姓,我也要出一份力。”
聞言,奢奴頓了頓,話到嘴邊還是咽了下去。
“唯。”
此前一石粟是兩百二十錢,一石粟米則是三百錢。
粟米,是去殼之後的小米,粟就是沒去殼的穀物。因為經歷了一道工序,所以價格有所上升。
但是現在情勢可能會有所變化,因為水災的關係,怕是糧商會惡意抬高價格,甚至不願出售。
聶嗣考慮到災民數量龐大,多點糧食可以多救人,於是選擇了沒去殼的粟。
儘管聶嗣做好了被不良商賈壓榨的打算,可是當奢奴回來告訴他,一石粟價格上漲至六百錢的時候,他還是忍不住口吐芬芳,問候了一遍不良商賈的祖宗十八代。
如此一來,他只能買千石粟。可是災民數量龐大,足有上萬人。
“少君,還要購置嗎?”奢奴低聲問道。
雖然聶氏不缺錢,可問題是他們如今不在櫟陽,而且災民是個無底洞,根本就不可能餵飽。僅憑三百金就想要賑濟災民,無異於杯水車薪,甚至是痴人說夢。
“買!”聶嗣咬了咬牙,不管怎麼樣,他要儘力去做,能救幾個是幾個。
奢奴臉上的表情沒有一絲意外,彷彿早已猜到了自家少君會做這個決定。
“唯。”
奢奴下去召集人手,前往市井。
聶嗣長舒口氣,望着窗外的景色一時無語沉思。
丹水書院可不在丹水城中,而是在郊外的矮坡上。當夜幕降臨,聶嗣使用谷廬交付的令牌后,果然順利通行。
看着一輛輛滿載粟的馬車,丹水縣尉嗤笑,不由得對身旁縣卒道:“這些個出身膏粱之家的學子,不當家,不知道生計之難,散金如泥,當的是敗家。”
縣卒回憶道:“今日有不少學子購置糧食出城,他們準備做什麼?”
“聽聞是丹水書院的范夫子正在賑濟災民,這些學子應該是去湊熱鬧的吧。”另一名縣卒道:“等他們無錢之時,想必也就不會折騰了。”
言語之間,對學子們幫助賑濟災民的行為甚為蔑視。
丹水縣尉則在暗自嘀咕,縣君不是說好了封城么,為何又對這些丹水書院的學子放行。
此刻,丹水縣衙。
張德正在和賈咼密談。
“你是說光祿大夫閆癸來見你了?”賈咼問道。
“不錯,他昨夜來的。帶着天子的旨意,以天使身份想讓我幫助他賑濟災民,但是被我以借口搪塞過去。”
“做的好。”
“不過......”
“不過什麼?”
張德道:“不過閆癸向我要了城門通行令,前不久縣尉來報,丹水書院的范夫子正在賑濟災民,其書院學子也都紛紛出力,購糧出城援助。這會不會壞了大王的謀划?”
聞言,賈咼輕輕一笑。
“無妨,縱使那些個學子出身膏腴門庭,可災民有上萬人,他們願意賑濟,他們背後的家族可不會做傻事。再者,如此一來,我們正好趁機取利!”
“您的意思是,提高糧價?”張德眼睛一亮。
“知我者,縣君也!”
倆人對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中。
對酌一碗過後,張德笑眯眯的低聲道:“我知大人好美人兒,現已從民間購買數人,不日送往大人下榻之處,還望大人能夠收納。”
賈咼眼睛一亮,暗道這個張德確實會做人,旋即咳嗽兩聲。
“縣君啊,目下我下榻賈府,暫時就不要了。日後有時間,定當笑納。”
“好,那在下就靜候佳音了。”
賈咼心中雖然十分意動,但是一想到賈婦那個妙人兒,還是決定暫時不偷腥,先和賈婦歡好。
此時,災民們已從丹水城周圍離開,他們聽說丹水書院那邊發放糧食,一窩蜂的全部湧向丹水書院。
當聶嗣率領着粟糧抵達丹水書院的時候,着實被眼前這一幕震的不輕。
丹水書院建立在矮坡上,小小的一座書院原先十分醒目。可是現在,從矮坡上到矮坡下,‘漫山遍野’,窮目之所,人頭攢動。唉聲嘆氣的喧嘩聲不絕於耳,嚎哭之音回蕩不絕。
范瓘在矮坡腳下,搭建了臨時的窩棚,此刻正在召集人手施粥。另一部分人則在幫助災民搭建休息的窩棚,有些學子已經率先抵達,招呼自家奴婢幫助災民。
聶嗣下了馬車,找到范瓘。
“夫子,弟子已購糧千餘石,特來交予夫子安置。”
“伯繼有心了。”范瓘笑着說了一聲,旋即招呼護衛去幫助奢奴安置粟糧。
聶嗣問道:“夫子,災民如今情況如何?”
“不妙。”范瓘憂心忡忡道:“他們既是災民,也是饑民。長途跋涉,途徑數地,都沒有得到安置。如今吾等雖拿出薄資購糧賑濟,然則非長久之道。粗略算來,災民已達上萬人,若是只靠民間賑濟,無法根治。”
在面對聶嗣的時候,范瓘也沒有說什麼漂亮話,而是將自己的憂慮說了出來。他們現在能賑濟,可是卻無法妥善的安置這些災民,聚集在丹水書院可不是長久之道。
日復一日,他們手中的糧食總會消耗殆盡,到時候又該如何?
聶嗣望着死氣沉沉的災民們,忍不住問道:“夫子,朝廷為何不出手相救?”
這些災民既然途徑了數地,那麼朝廷不可能不知道這件事情。
范瓘略微沉默,一時間不知道怎麼回復弟子。朝廷的事情錯亂複雜,既有權臣從中作梗,同時也有邊疆異族為禍。豈是一兩句話就能釐清的?
“盡人事,聽天命吧。”
‘這算什麼回答?’聶嗣心想,這不就是修飾了放棄的意思么。
便在此時,公羊瑜也抵達了。
“夫子,弟子可是將酒資都拿出來換了糧食。”他笑嘻嘻的朝着范瓘拱手,“此番吾購糧百石,皆已送來,請夫子驗收。”
“伯異辛苦了。”范瓘招呼人手去安置公羊瑜送來的糧食。
公羊瑜和聶嗣二人沒有打攪繁忙的范瓘,而是尋了一棵樹,在樹下望着巨大的災民群。
“說起來,今日府中僕從購糧,告知我糧價已上漲至每石七百錢。有些人,看樣子是準備藉著咱們的手,發一筆橫財啊。”公羊瑜淡淡道。
“七百錢了么,我府中奴僕購糧時,每石六百錢,想來是那些商賈嗅到了掙錢的機會吧。”聶嗣臉上掛着淡漠的輕笑,可眉宇之間的嘲諷卻顯示出他此刻心情的憤怒。
公羊瑜道:“彼輩商賈,心黑手辣,無怪乎賤籍。”
“現在說這些已是無用,就算商賈的糧價再低,可也要錢買。吾等雖有薄資,然則要供給上萬災民糧食,實乃異想天開。須得官府救助,否則災民之事,難以緩解。”聶嗣看的很明白,他們現在做的事情只能算是飲鳩止渴。
無法根本解決這些災民問題,想要安置災民,必須要官府出手。
聞言,公羊瑜不屑道:“一個用強弓勁弩驅趕災民的官府,他們若是不搗亂,便算是做好事了。”
“如此說來,災民之事,無解?”聶嗣捏了捏拳頭。
公羊瑜沒有回答,只是輕嘆一氣。少頃,他言道:“災民之事,涉及荊北諸郡縣,朝廷必然早已獲悉。到如今,他們不出手,只有兩種可能。”
“哪兩種?”
“其一,朝中因其他之事,暫時無法抽調糧食賑濟災民,是故沒有明旨讓各地賑災。其二......”說至此處,公羊瑜頓了頓,接着道:“朝廷打算放任自流。”
聶嗣沉默一會兒,語氣生硬道:“我希望是第一種可能。”
如果是第二種,那可就太讓人失望了。
頓了頓,聶嗣又略感欣慰道:“幸與諸君同席。”
不管官府什麼表態,最起碼,他的同學們都是良善之輩,出錢出力幫助災民。
“倒也不盡然。”公羊瑜道:“丹水賈氏乃是當地最大的糧商,周氏更兼良田千頃,儲糧少說萬石,賈璠和周閏二人,若是願意出手相助,災民的壓力會更小。只可惜,此二人皆未至,如此倒也罷了,只是這丹水糧價暴漲,很難說沒有這兩家在其中作梗。”
‘賈璠,周閏。’聶嗣暗想,這倆人怕是都不太可能過來。
“伯異,賈璠乃是贅婿,怕是在賈氏說不上話。至於吉年......”聶嗣沒有說下去,周閏或許心善,但是其父絕不是什麼好人。
“吉年落水之後便沒有來過書院,此刻,怕是在府中修養吧。”公羊瑜不知道周氏發生的事情,只是認為周閏因為落水,身子還未痊癒,所以沒有過來。
倆人說話間,同席們的糧隊緩緩抵達,時不時的能聽見災民們歡呼雀躍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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