棄女②
春去秋來。伏嵯峨已經是四歲的大孩子了。
她漸漸也知道了,
她是越川人。
她是伏折淵的妹妹。
她是蘭娘的女兒,儘管蘭娘從來沒有這樣告訴過她。
但她的名字是蘭娘取的。
又是一年的四月,初春時節。伏嵯峨坐在窗邊往下巴望。
“這裏是男人尋歡作樂的地方。”
蘭娘這樣對她講過。
“那些個臭男人,有了點子錢。就忘了自家的婆娘。”
徐就私下對她這樣講過,似乎是這個意思,她記不得那麼長的原話了。
這讓伏嵯峨極少上街與街上的孩子玩,孩子們都罵她是婊子養的下賤種。
伏嵯峨眼巴巴地望着街上行色匆匆的人。
她明明記得,就在半年前,街上的行人還是穿着和她一樣的衣服,據說這種衣服叫絲綢,可舒服了。也有的穿着布。那些穿着絲綢的人,就會走進翠香院,蘭娘就有錢買吃的了……
伏嵯峨越想越出神。
再回過神來,她還是往窗下探頭望着。
來往的人行色匆匆,有個大人拉着背着東西,似乎是很重的東西,把他的背都壓彎了,腳上的草鞋破了一半兒,深一腳淺一腳地隨着人流往前走。伏嵯峨不知道這代表着什麼,只是覺得從心底的一股心疼,讓她不忍再看。
她移開目光。
另一個大人,盤着頭髮。這是一個成了親的人。徐就姑姑好像告訴過她:嫁了人的女人,是要盤起頭髮的。
這個婦人手裏牽着一個孩子,和她差不多大。
婦人拉着孩子,孩子不走,仰頭看着娘親,手指着口,哇哇大哭。
他很餓吧,伏嵯峨心生惻隱。
“哎!”
伏嵯峨往窗外探出大半個身子,大聲叫他。
“嘿!”
“嘿——”
她的聲音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連個回聲都沒有。這樣的景象讓她有些無助,她想讓阿娘抱抱她。
可是她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阿娘了。
伏嵯峨索性不叫了,她發覺自己也有些餓了。便出門,穿過走廊,去了哥哥屋裏。
翠香院的姐姐們都少了許多,還零星有幾點嬉笑調情聲。
這個時候,徐就姑姑大概在陪哥哥讀書。
“徐就姑姑,我想阿娘了。”
伏嵯峨找到大少爺住的地方,推開門。
伏嵯峨未經扣門詢問,讓伏折淵與徐就皆是一驚,徐就半晌沒有答話。
伏嵯峨卻以為,徐就姑姑不滿意她只想阿娘了,又連忙說。
“嵯峨也想姑姑的。”
徐就走過來,一手抱着伏嵯峨,一邊一手提溜着椅子,讓伏嵯峨坐在哥哥旁邊。
“徐就姑姑,嵯峨餓了。”
徐就輕笑一聲,有心戲弄小嵯峨。
“那到底是想蘭娘了,還是餓了。”
讓徐就這麼一說,伏嵯峨連餓意都消下去一半兒。
“徐就姑姑,大家都不喜歡翠香院了嗎。”
徐就在倒水,她頓了一頓。
伏折淵也把手裏的筆放下。
“誰告訴你的?”
徐就握着一盞茶走向書桌。
“明明就是這樣,人都走了。每天都有那麼多人向東走。”
“院子裏的姐姐也走了。”
“阿娘也好久都不在了。”
伏嵯峨越說越一個委屈模樣兒,眉眼低垂,嘴也撅着。陰雲布夠了,就差幾點眼淚湊成一場初春的雨了。
“蘭娘很快就會回來的。”
“折淵,和妹妹一起念書。”
徐就只這樣告訴她,便轉身去準備飯菜了。翠香院的人越發少了,一頓像樣的吃食,都要徐就親手操持。
又過了大半個月,伏嵯峨左盼右盼,終於把蘭娘盼來了。
認字念書真是太煩人了!
等阿娘來了!要阿娘帶我出去玩!
伏嵯峨心裏是這樣想的,她思念的不只是蘭娘這個人。還有不用認字念書的自由。
“阿娘——”
蘭娘踏上翠香院台階的那一刻,被飛撲過來的小嵯峨撞得身形一晃,後腳跟使力,大腿綳起,穩住下盤。方才穩穩噹噹地接住了這丫頭。
“叫蘭娘——”
蘭娘從不許她叫娘。
“是。”
“蘭娘哪裏去了,嵯峨想您。”
伏嵯峨對蘭娘的一腔熱烈,被蘭娘說沒了大半,只好委屈巴巴地問她哪裏去了。
“好孩子。”
蘭娘圈住伏嵯峨的肚子,有些費力地將她抱起來,在大堂找了個地兒坐。
“徐就,也叫驚……”
“也去把折淵少爺叫來。”
伏折淵這個空當還在念書,以往是跟着先生識字,後來先生也走了——許是世道太亂了。就只好自己研習。
伏嵯峨也與哥哥一同讀書,每日認夠十個字,不然第二天不許吃飯。這些都是徐就姑姑給她立下的規矩。
伏嵯峨雖然用功不足,頑皮有餘。但也學了一些東西。
“聰慧。”
這是先生還在時對這個孩子的評價。
片刻功夫,伏折淵跟在徐就後頭。
一前一後地走進來。
徐就向蘭娘行禮。
伏嵯峨從前也見過這種禮節,與翠香院的姐姐們給客人行的禮不同,這種禮節胖伏嵯峨覺得十分莊重。
“嵯峨,好孩子。”
蘭娘先開口,徐就給伏折淵找了地方坐。
“我不是你的親娘。”
伏嵯峨一聽,眼圈立馬就紅了。
“那哥哥也不是蘭娘親生的嗎?”
蘭娘十分無奈的笑了一下。
“哥哥當然是蘭娘親生的。”
“那哥哥也姓伏,我也姓伏!我是哥哥的妹妹!”
伏嵯峨急得聲調都高了幾分。
“那我也是娘親生的!”
蘭娘眼眉低垂,眉頭半皺,有三分不耐煩的神情。
“好,就算你是娘親生的。”
“孩子,現在外面都在打仗。”
“打仗?”
伏嵯峨瞬間想起她看到的那個孩子。
那個以手指口,餓得哇哇大哭的孩子。
“這就是打仗嗎?”
伏嵯峨還在出神兒地想她看見的景況,自言自語地喃喃到。
蘭娘猜她瞧見了什麼,也許是有人與這孩子說了些什麼。蘭娘把手搭在伏嵯峨的肩頭,輕輕拍了拍。
“蘭娘……”
伏嵯峨這才回過神來,輕輕回應一聲。
“因為打仗,所以呢。”
一種強烈的不祥的感覺湧上心頭。
伏嵯峨的右眼皮猛地跳了一下,像是眼皮里種了東西要破土而出似的,讓伏嵯峨很不舒服。
“你也看到了,翠香院的生意越來越不好。”
蘭娘說到這裏,換了個抱孩子的姿勢,讓伏嵯峨與自己面對面。
“蘭娘養不起你們兩個了,養不起了”
伏嵯峨的淚珠應聲滾落。
即便是心中有所預感,嵯峨依然痛心落淚。
“蘭娘。”
伏嵯峨小聲叫她。
“嵯峨只是個小孩子,只是個小孩子。”
“吃得很少很少的。”
蘭娘用指尖揩掉她臉上的淚珠。
“哥哥以後和你一起。”
“哥哥會保護你的。”
“好孩子。”
蘭娘最後摸了摸她的頭,從袖裏拿出一根白玉簪插到她頭上。簪子是玉蘭花樣兒的,也刻滿了花紋。
玉蘭簪在伏嵯峨的頭上顯得又大又怪異。
徐就上來,給了伏折淵一包錢。
伏折淵從頭到尾都是一言不發,像個木墩子似的,他最近的確感受到,飯菜粗糙了許多,蘭娘也許久不在翠香院操持生意了。
伏折淵接過來打開,布包里都是銅板兒。
“我們去收拾收拾衣服。”
伏折淵起身,這句話像是說給蘭娘和徐就的。
天下起了雨,沒有風和雷,只有雨打在地上的聲音,像譜曲似的,叮咚滴答。
伏折淵也不愛出去玩耍,罵伏嵯峨的人也會那樣罵他——婊子養的下賤種。
但折淵是個沉靜性子,念起書來如魚得水。他比嵯峨大了三歲,已經可以大概通曉文意了。
不似伏嵯峨,認得幾個字。還是徐就姑姑催的。
伏嵯峨一聽這話,以為哥哥有主意。
屁顛兒地跟着哥哥收拾衣裳去了。
兩個孩子都走遠了。
“主兒,您要賭。”
“別賠上咱們的少爺。”
徐就有些不滿。
“你僭越了。”
徐就臉色驟變,連忙行禮。
“奴婢失言。”
“徐就,戰事起了。”
“戰事起了,或許……”
蘭娘的目光看向門口——伏折淵出去的地方。
“這就是我的報應。”
二人等了許久,也不見這兩個孩子回來。
蘭娘驟然想到小嵯峨反應激烈,怕她尋短見,命徐就去找。
卻在翠香院大堂門口找到了拿好包袱的二人。
伏折淵在和伏嵯峨說話。
一見徐就來了,伏折淵停住話茬。兩個人一起仰面看向徐就。
徐就這才看清,小嵯峨哭的淚眼婆娑,鼻頭是紅的,鼻涕都快流到嘴裏頭了。徐就連忙拿帕子給她擦乾淨,把帕子丟到一邊。
蘭娘也走過來。
“折淵,照顧好妹妹。”
伏折淵很聽話,他撐開傘,牽着小嵯峨走下翠香院的台階。
哭昏了頭的小嵯峨下了台階,猛然一淋雨,清醒過來。哭着往台階上跑。
她絆倒了。
伏折淵本想拉她,可伏嵯峨卻犟得很,硬是要回。
伏折淵只好作罷,把傘給她撐着,盡量不讓妹妹淋着雨。
蘭娘在大堂口居高臨下的看着。
伏嵯峨終於走到了最高的一層台階。
“啪——”
蘭娘抬腳,
她飛出去,又回到雨里。
伏折淵跑回去給小嵯峨撐傘。
伏嵯峨站定,往翠香院的方向看去,蘭娘和徐就都不見了蹤影。
她無助地大哭起來。
瘦小的伏折淵撐着一把大傘,靜靜地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