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木蘭三上陳情表 太宗建廟旌賢良

第三十二回 木蘭三上陳情表 太宗建廟旌賢良

卻說太宗自殺伍登之後,頗生退悔,遂疏斥張昌宗,不許在軍機所行走。忽一夜夢一大鸚鵡,自天而下,日月對照。鸚鵡集於李樹上,將李樹花葉盡行披落。太宗召許敬宗,以夢告之。敬宗曰:“鸚鵡自天而下,又日月對照,披落李樹花枝,將來亂唐室天下,定是武昭公主木蘭也。李淳風言此女居於王宮,隱隱指出木蘭是陛下愛重之人,天機不可泄露。且卦辭云:“眇能視,跛能覆,覆虎尾。曰眇,曰跛,是其外體不全,而能視能履,非真眇真跛可比。今若履虎尾而不懼,必有人之凶,將來為禍於子孫,窺竊神器,武人為於大君也。木蘭女扮男妝,出征十二年,立十二功勞,非武人而誰哉?豈不知小不忍則亂大謀,陛下奈何學婦人之仁,而不究當前之禍?今元勛俱已老邁,後進之士志氣清明,上下歸心,有如木蘭者乎!”太宗曰:“無有也。”“料敵制勝,協和眾心,戰則必克,有如木蘭者乎?”太宗曰:“無有也。”“涉獵三教經書、歷代政治,默識心通,有如木蘭者乎?”太宗曰:“無有也。”敬宗不復語,太宗曰:“朕非不忌武昭公主,但愛之親若骨肉,惡之視若仇讎,恐非仁者所為。前日誤殺伍登,文武大臣疾首寒心,朕非不知,豈可無罪而又殺木蘭?”敬宗曰:“天有妖象,民有謠言,武昭公主亂唐室天下,臣為萬歲後代計耳。萬歲恐臣民譏議,諛以美言,召至中途,毒殺之可也。令使臣詐稱中風而死,夫誰得而知之?如木蘭再不奉詔,加以抗旨之罪,命節度使尉遲寶林囚之來京。中途絕其飲食,說他懼罪而死,眾口塞矣。”太宗大喜,命張昌宗召木蘭。昌宗受了密旨,竟往湖廣西陵而來不表。

再說李靖屢屢告老致仕,太宗留之不住,回山修道而去。尉遲恭辭回田莊,壽享八十五歲,無疾而終。皆因太宗護庇才人武,屈殺伍登之故。

再說張昌宗奉旨來至西陵,木蘭排香接詔跪。旨云:朕與后春秋鼎盛,后每念卿有公主之名,未見公主之面,即皇宮幼女等,皆傾心慕悅。公主守制,料已三年,詔書到日,易服成樣,隨使臣來京,慎勿抗命。木蘭讀罷,張昌宗施禮而言曰:“萬歲視公主如親骨肉,公主宜早作速進京,以慰聖意。”木蘭曰:“前日爾逢君之惡,屈殺鎮北侯,天下人人共怨,今欲誑我進京,在中途絕我性命。若不念爾受天子之命,斬爾佞臣,以泄伍登之憤。”嚇得張昌宗不敢做聲。木蘭說罷,即入內室,連夜修起陳情表文,次日出來,喝曰:“張昌宗何在?”張昌宗連忙跪下:“啟公主,奴才在這裏。”木蘭曰:“我這陳情表文,你齎之回朝,代我朝見聖上,請臣兒不肯進京,恐明彰君過。”木蘭即望闕而拜曰:“父兮母兮,生我鞠我。乳哺劬勞,曷其有極。為今之故,盡了性命,身死心安,毋遺君患。竊竊孤忠,天人共鑒。”木蘭道罷,解衣露胸,手執寶劍,將胸骨破開,用手扯出心來,叫聲:“張昌宗,看我赤心如日,豈肯行叛義之事?”嚇得張昌宗叩頭不止。須臾鮮血迸盡,木蘭氣絕。金蘭欲殺昌宗,鐵冠止住曰:“若殺朝廷使臣,有傷木蘭之忠。”執劍將木蘭之心割下來,盛入盒內,令張昌宗懷之進京。昌宗率眾人鼠竄而逃。花阿珍見木蘭既死,附屍慟哭欲絕,回入房中,自縊而亡。鐵冠道人同諶于飛葬木蘭、阿珍於木蘭山麓,二人就木蘭山左白雲洞中,煉性不出,不知所為。一日,諶于飛割雞卵款客。見青包黃外,黃處青中,黃中另有一光明小竅,奮然流涕。謂鐵冠道人曰:“惜乎!木蘭一死,吾道其窮矣乎?人但知雞卵之形,可以象天地,而不知卵形如太極,其象在天地之先,混沌未開之時,中有金光,如卵之黃也。黃中小竅光明,如太極之根。漸而青氣充足,其殼始堅。由卵而生雞心、肝、脾、肺、腎,與人相同,始為後天卦象。”

於是二人相與作《道心說》。其文既成,思楊琰(廷臣之子)出仕武崗,為人重厚簡默,堪為載道之器,遣人以文遺之。楊琰得書,焚香跪誦。其略云:人心惟危,道心惟微。危微之辨,精一執中。謂遏欲可以革人心,善矣,而猶有未善也;謂誠意可以見道心,至矣,而猶有未至也。蓋人心動於外,憑乎血肉之心;道心靜於內,生乎自然之心。以在內自然之心,制在外血肉之內,則人心不待克而自克,道心不期明而自明矣。昔者顏子欲學聖人,始於人心上用功,則曰:仰之彌高,鑽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及夫子誘之,歸於道心,則曰:如有所立卓爾,而向之彌高彌堅、在前在後者,恍然自失矣。老氏曰:以心觀心,心外無道,琢磨人心之語也;以道觀道,道外無心,安養道心之語也。不然,佛者曰:外想不入,內想不出,非人心、道心之切要歟?蓋心體本一也,而其用則有二焉。一之於內,而不二乎其外,道心得矣。二乎其外,忘乎其內,人心作矣。所以聖人畫卦,離南坎北,震東兌西,而八卦之中,不著一筆。蓋道心與太虛同體,無可著筆之處。故云:未畫時先有易,須知無象是先天,豈淺鮮哉!莊子喻道心為何有之鄉,故其言曰:嗜欲深者天機淺,爾其游心於澹,合氣於漠,順物自然,而毋容自私焉。莊子可謂知道之用也。惜乎以清虛為道源,以仁義為附贅,而不知仁即道心之體,虛即道心之用,未有仁而心猶有不虛者也,未有虛而心猶有不仁者也。惜乎莊子有聖人之智,而無聖人之才也。

楊琰看罷,再拜而起,日誦不休。晚有所得,於是鐫之於石,置之南嶽山中,以昭後世,永垂不朽。

再說張昌宗行至六七里,到了驛旅河,將盒兒打開,取心向水中漂洗。心中之血,滴出如絲,順水流百餘丈不斷(今木蘭山有洗血河,山右有木蘭潭。)張昌宗每日早晚,對盒焚香再拜,方上馬而行。到了長安,捧表獻盒於天子。將木蘭之事,細細奏明。太宗聞奏,發立汗下。啟表細觀,內云:臣兒木蘭,聞至孝之子,不忍忤親之心,寧敢犯其色乎?至忠之臣,不忍視君之過,寧敢長其惡乎?然至孝而見疑,申生受驪姬之謗;至忠而獲罪,周公歌鴟之詩。說者謂天實為之,以成二子之忠孝,臣竊以為不然。蓋申生之罪,可以死可以不死,周公之謗,可以辨可以不辨。邇者鎮北侯伍登叛義伏誅,使伍登而果有是心也,肆其屍於市可也,奈何陛下旋殺之而封之?豈惡其生而愛其死歟?使伍登而無是心也,陛下雖榮其墓宅,未足以慰伍登之魂焉。臣則曰天實為之,以報伍登之隱微。蓋伍登有可殺之理,而無可殺之罪;陛下有殺伍登之權,而無殺伍登之實案也。孟子曰:善戰者服上刑。是善殺人者,人終殺之。然則伍登之死也,理有當然,事有必至者也。臣兒不幸亦善戰,故臣之死,亦必如伍登之死也。嗟乎,伍登見疑於君上,在己已為非忠,復彰君之過失,於理尤為非順。臣拊心自憶:向也服干戈而履異域,女道既已有乖;今也詣闕廷而受極刑,閨範殊為不雅。不若向赤日而矢赤心,傍親塋而守親訓。方寸之物,對君上可以無慚;七尺之軀,依父母猶能無愧。昔日之爵祿可辭,今朝之白刃可蹈。陛下念臣立心忠孝,不能成忠孝之令名;盡性天道,不能獲天道之蔭庇;持身事父,不能全父母之遺形。天實為之。莫之致而至,命也,臣死復何恨!太宗看武昭公主所奏,言言天理,字字良心,真性相感,自然淚下,哀痛不已。再將盒兒揭開,金光射目,一顆舍利子,赤若丹砂,光似明珠。即命杜如晦、王持原盒齎回西陵合葬,謚武昭公主為貞德公主,題其坊曰“忠孝勇烈”。又命崇其墓,須高百尺,周五百步。又詔地方官春秋隆以祭典,封其弟金蘭襲受侯爵。後來武則天在位,錄封太宗所殺伍氏之後,差人掘李淳風之墓,不見其屍。榮封木蘭朱氏之後,又賜號昭烈后,又賜金書。對聯云:人誇烈女心如石,我愛將軍勇過男。

後來公主在木蘭山,屢屢顯聖,不可具述,至今香火不絕。後人有詩嘆曰:

至孝由天性,知微勇即生。

當時傳盛事,後代仰忠貞。

望月形初見,三秋氣共清。

山與人俱永,亘古挹芳名。

又有詩讚曰:

木蘭聳翠兩峰青,降落真靈作女型。

竭力致身期盡性,閨中明德有餘馨。

卻說界牌關總兵朱明,聞木蘭身死,解印回家,披孝守墓,三年不倦。一夕,夢花阿珍叫曰:“公主至矣。”朱明跪拜曰:“將軍近日無恙否?”公主答曰:“吾已奏明上帝,保爾為值殿功曹,當與我同游上界。”次日,朱明告知妻子尹氏,無疾而終。

再說楊琰聞木蘭已死,喪吾諸人亦皆去世,惟諶于飛、鐵冠道人尚在。恐大道無傳,即致仕回家,到白雲洞中,謁見二公。于飛迎而謂曰:“子何來遲?”琰曰:“侄兒貪取仕進,塵心不凈,讀二位叔父所付道心之文,思往事如夢境,特回家聽講,祈二位叔父不吝斯道,以省侄兒之愚昧。”于飛曰:“子有疑則問,以共相啟發耳。”琰問曰:“據叔父所云,一心分為二用,但不知人心、道心必如何,才分清界限?”于飛曰:“子靜坐思之,覺一派妄念,千頭萬緒,總在心面上滾來滾去,這就名為欲界。爾於此時,任他紛紛亂亂,一心守住主人,久而久之,覺妄念滅盡,心內如如在在,又覺此心非心,竟是一個光明境界。於光明界內,又覺有一個主宰,不動不搖。古人云:外無私慾,內合天理,允執厥中者,此也。又云:恍兮惚兮,其中有真。象帝之先,亦指此也。但此時雖雲自見道心,切不可自謂有得,着一毫意念在內。若着意念,即為著了實相。古人云:外着實相,內心即亂;內着實相,真性不空。不空則真性不靈,真切實語也。”琰曰:“儒者之用心以誠,道家之用心以虛。誠則有主,虛則不窒,敢問二教同異之間,相去若何?”于飛曰:“聖人恐人用誠字太過,則近於固執,故繼以明字;太上恐人用虛字太過,則無實際工夫,故繼之以一字,其間並無同異之處。”琰又問曰:“道家雲降龍伏虎,有是事乎?”于飛曰:“心靈如龍,念猛如虎,心靜則龍降,念止則虎伏。”琰曰:“如何分先天、後天?”于飛曰:“心靜念止是先天,心動念馳是後天。”琰曰:“佛家言性全是談空,不知其中亦有實際工夫否?”鐵冠道人曰:“大悟山焦周和尚得喪吾心法,賢侄何不去問於彼?”

楊琰即回家備禮,向大悟而來。焦周聞之,迎入方丈相見。禮畢,琰見焦周座間置《論語》一部,琰笑曰:“和尚念儒書何用?”周曰:“悟禪。”琰曰:“在何句上悟?”周曰:“在毋意、毋固、毋必、毋我上悟。”琰曰:“恐無而不無,若何?”周曰:“有若無。”琰曰:“若不有而有?”周曰:“空空如也。”琰拜曰:“吾師真不愧為喪吾徒弟。”是夜二人同榻而卧。次日五鼓,眾和尚來撞鐘擂鼓,焚香課誦。焦周起來,亦向經堂禮佛稱揚。楊琰心中想道:“不知焦周亦誦何經?”急忙起來,輕步至焦周背後一看,卻念的是《中庸》。琰問曰:“子念《中庸》何為?”周曰:“悟禪。”琰曰:“從何句起?”周曰:“天命之謂性起。”琰曰:“從何句終?”周曰:“無聲無臭至矣。”琰曰:“《中庸》實際在何句?”周曰:“所以行之者,一也。”楊琰深為拜服曰:“吾欲延師於家,接諶于飛、張良貞同至舍下,盤桓論道若何?”周曰:“吾亦欲會二公久矣。”遂欣然下山,四人相見,依長晚序坐,談心數日。有時念及木蘭、喪吾諸人,未免有一番傷感。

一日,琰問曰:“學道人以何字為先?”鐵冠曰:“以我字為先。”琰曰:“我字左右皆戈,人心懷我字,則滿腔皆是私念。又輕人自恃,正人君子不來親附。若操戈而立,戕人自戕,不足有為。人能克除我字,則心公而直,公則不私,直則不屈,仁道近焉。叔父雲以我字為先,是此意也。”鐵冠曰:“此性學之論我字也。凡有命學,在性中立命,也要在我字推求出來,方是大學問。”楊琰靜居七日,參悟不出,出見鐵冠、于飛、焦周三人,同觀太極圖。楊琰大悟,向三人叩拜曰:“弟子聞命矣。我字中間一橫象太極,二縱兒象兩儀,四八二象四象。仔細玩之,五行八卦皆備,斯其為我乎?”鐵冠喜躍曰:“如是如是。”諶于飛乃擊桌而歌曰:

天地三才互相依,一身萬法皆為備。

身中有個太極圈,圈中一點是性命。

總於心內自修持,千言萬語說不盡。

涵養不睹不聞時,動靜關中心常定。

鐵冠道人乃歌曰:

不無不有正當中,潛修真性似潛龍。

養就明珠飛騰日,風雲雷雨贊化工。

贊化工能顯神通,接引眾生出牢籠。

但教心地常清靜,三乘妙法此為宗。

焦周和尚乃歌曰:

文佛心印偈三千,妙法無為亦無言。

性空何用持戒定,戒定只緣要心堅。

能於諸相不留心,更向何處問真詮。

真詮一句為君說,念頭止儘是先天。

楊琰乃歌曰:

性天心地兩無分,一體同參見月明。

月明只為光能照,靜里乾坤別有春。

對鏡不迷為煉性,煉性常如活死人。

此法空中有實相,黍珠一點是元神。

四人歌罷,彼此相賞,以後詩詞,難於盡錄。後來于飛八十四歲乃終,鐵冠道人九十六歲而終,焦周一百二十歲而終,楊琰八十二歲而亡。人稱“西陵四老”。本朝康熙年間,大悟山又出一僧,名沖元和尚。明心見性,說法度人。先示歸期,端坐而化,葬於素山寺后。木蘭山出一計道人,能知過去未來,白日飛升。二公皆與四川巡撫姚公為密友。往來詩詞不必細載。

淙生平敬慕協天聖帝,若天地父母之無日不在心目間。凡遇靈跡,片語單詞,珍若拱璧。茲得新降馬祖所演《木蘭奇女傳》,並蒙賜詩寄示,因得與於是書校刊之役。世但傳木蘭代父從征一節,未能晰其顛末。歷今千餘年,非馬祖文奎之筆,其孰能知之,而孰能傳之?傳則曷為例?以傳奇俗說,不嫌於褻其體乎?曰:此馬祖救世之苦心也。世人迷真逐妄,與談經訓典籍,輒欠伸視,日早暮不能耐,或更無從得書,與不能通其詞句,則教澤有遺憾焉。茲導以傳奇俗說,而實以忠孝勇烈。如木蘭將軍之奇人奇事,相與街談巷說,皆令驚心動魄,而激發其志氣。有感喟欷,而相繼以泣者。其為書探原天人性命之理,剖示鬼神幽冥之故,貫通三教玄微之旨,旁及術數修鍊家言、外道妖邪之術,總顯出一忠孝勇烈之奇人奇事,以引人於道。蓋其用意至深遠矣!

伏惟聖帝忠義參天,為千古第一奇人。陳承祚《三國志》,只傳其略,后得王實甫《三國演義》補葺封金秉燭等,讀者勃勃有生氣。頑廉懦立之效,捷於風草。世儒漫以不見正史為毀,史家剪裁以示體要,勢難備載,見聞亦不無闕略。若但據正史,揮斥一切,書之得存焉者寡矣!人之不幸而泯沒者多矣,豈可訓乎?予久欲著論駁正而未果,心怦怦不能釋。若乃如木蘭將軍之奇人奇事以成奇節,今得星官之靈,著為奇書。又得忠義參天之第一奇人,以為之序,尤與稗官野史不同。則是書誠足以信今傳后。而木蘭將軍忠孝勇烈之氣,千載如生。非獨為閨閣之英奇,實足以愧鬚眉而作其振奮也已。是為跋。

大清道光七年小陽月上浣

之吉淦川周泄淙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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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孝勇烈奇女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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