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白條天皇

[五] 白條天皇

[1]

如果有一位全知全能者,此時此刻睜開雙眼,從東京上空蒼穹的深處凝視整個城池,他會看到那裏儼然成為一處極廣闊的舞台,許多出轟轟烈烈的大戲正同時上演。

首先出場的是風,風無形,無色,無味,無跡;風無處不在,變動不居,如同浪子,不管在哪個國家哪一種語言裏,它們都被用來比喻自由。

但今天東京的風非常有組織性,某一個時刻,所有空氣的流動都消失了,市面上現在不存在任何無主的風。隨後,八陣長風,強度在八級左右,如同八道標槍從某處被擲出,先是彙集於高空一點,而後調轉槍頭,各取所向,向地面的目標而去。

它們的目標是從明治神宮出來後分頭行動的吸血鬼軍隊。

一開始,吸血鬼們只是覺得有點變天了,不斷有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帶來清冽的涼意。對吸血鬼來說,這是非常奇怪的感受,因為他們的血液和體表溫度本來就比人類低很多,對正常範圍內的氣候變化從來都不敏感。

風力漸大,開始大到阻擋他們前進的腳步,如同不間斷的粗暴推搡,吸血鬼們不得不加大了動作的幅度,改變身體姿勢,對外發力以便繼續前進,於是他們的隊形排列被自然而然地打亂了。

壓陣的血衛注意到隊伍在變形,於是發出警告的長嘯,同時親自從隊尾疾行而上,沿隊查看是內部什麼地方出了問題。

結果問題跟內部沒關係,完全來自外部。

風力持續增強,不再推搡頂撞,而是開始圍着整支隊伍纏繞,這模式改變的速度來得如此之快,以至於之前的碰撞更像是一種試探——試探吸血鬼們聚合起來之後的能量是什麼水準,以便安排下一步的動作。

很快又有八股強風像標槍一樣被扔上半空,隨即射落到吸血鬼們行進的路線上,它們精準地追隨前一路風勢的行跡,環繞整支隊伍。

一道又一道接踵而至的風就像在給行李打包,一層一層膠帶和繩子,環繞,加固,綁緊,每分每寸都細細包裹,直到無懈可擊,無隙可乘,無空間可游移。恰如現在吸血鬼們的遭遇。

風就像膠帶一樣困住了他們,禁錮在方寸之間,無法轉折,血衛們發現勢頭不對,試圖突圍,但數次嘗試,都無功而返。唯一取得階段性成功的是某一隊的三目連環,他們勝在夠薄,極輕,不需要的時候,幾乎毫無存在感,因此在風與風的疊加之間,竟然還刺探到了一線幾乎不存在的空隙,悄然逸出,極速往白條天皇所在之處而去。三目連環的職責中絕不包括為同袍的生死存亡而戰,一旦有異動,他們的首要任務是回報天皇。

但他們在飛離軍隊大概五公里,完全以為自己已經成功脫離無名危險的時候,一道鞭子從後方呼嘯而來,帶着驚人的銳響,似乎象徵著揮舞者的怒氣,狠狠打在了三目連環的身上。精確地說,是打在了連接左邊人形與中間人形的分界線上。

裂!

現在三目連環變成了一個雙目連環和一個單目,在空中徒勞地撲騰着,茫然對望,而後才發現,以切金斷銅之力一舉擊碎他們的不是什麼鞭子,只不過是一道風。那道風遵循除惡務盡的原則,不給連環們喘息之機便悍然揮出了第二擊,這一擊更為殘酷,他們甚至來不及發出一聲喊,就變成了漫天散落的紙屑。

這個物種擁有比蚯蚓更加強悍的生命力,粉碎之後,絲絲點點,竟都原地重生,眨眼間變成無數手足口耳俱全的小人兒,順着風勢飄零而去。可惜他們所依仗的生命力來自於三目連環的元神,元神既散,大部分變幻出來的人形根本無法長久生存,很快凋零成灰。

風之長鞭在空中逡巡,直到認為手尾已經料理乾淨,於是悄然靜止,將凝固還給了空氣。不過,仍然有一片連環的殘體,在落地之後蟄伏良久,等風勢消除,便再度掠起,一路跌宕,去到了白條天皇駕前,回報吸血鬼軍隊的遭遇。

儘管那個時候的吸血鬼天皇根本沒有餘暇旁顧。

大軍各取其路而去之後,白條天皇與皇后靜靜在明治神宮大殿上空,等待桔梗來見。

夜色中的東京極度沉鬱,四處都將是烽火,但眼下一刻四處也都是靜,星光隱匿,萬物不出,遠處青山蒼蒼如死,一切都在昏天暗地裏沉寂。

天下風光萬千,唯獨這一幕令白條天皇念茲在茲,心嚮往之,為了這一刻的坦然俯瞰江山,他等了數百年之久。

桔梗遲遲不來,去召喚的三目連環也未曾來報,迥異平常,但白條天皇並不着急,就算最壞的情況發生了又怎麼樣?他的脾氣並不好,但每逢大事,吸血鬼白條向來有一種既已如此,權當就死的氣概。

但中宮聖子沒有他大氣,漸漸煩躁不安起來,不時問:“為何不見桔梗來見?”

白條淡淡看她一眼,說道:“那又如何?”中宮聖子鳳眼在瓔珞流蘇后精光一閃,銳聲說;“陛下,恕臣妾冒犯,但我們時間有限。”那聲音帶着一種奇異的金鐵摩擦感,令四周拱衛的三目連環們都一驚,紛紛飛近,又倏然飛遠。

白條天皇唇角露出一絲冰涼的微笑,喃喃道:“時間有限。”

皇后不依不饒:“陛下出盡全力,與人類締約,才有今晚的機會,令我族千秋萬代一勞永逸,如今大事未了,陛下切不可掉以輕心。”聲音越來越嚴厲,一面手指按住白條天皇的手背,青色經絡扭動,似要變身為蛇,奪膚而出,擇人而噬。

白條天皇垂下眼睛望着她的手,不言不語,甚至沒有任何一絲身體變化,倘若有人在旁,卻會明明白白地感覺到許多從他心底升騰而起的怨恨與厭惡,如鬼影舞動,拂之不散。

他靜默了許久,終於慢慢說:“皇后何必為此擔心?”他眼瞳中血色波光閃動,“無論我族如何,與皇後有何關係?血族如盡滅,你不過是回人間去,過你萬金之軀的日子罷了。”也不知道算不算諷刺,他說得很認真,“你何曾喜歡過住在地宮?”

長袖揮出,在空中捲起紅色流雲,冷冷言語中白條天皇掙開了皇后的手,飄然走遠。中宮聖子停在原地,氣得渾身顫抖。她頭顱昂起,如錐子一般尖細精巧的下巴從瓔珞流蘇中揚起來,她雙手慢慢舉起到自己頭邊,猛然摘下冠冕,露出一張精緻如絲線編織一般的臉。雙眉雙眼細長,眉色如黛如上弦月,眼角是兩彎吳鉤橫飛,一直飛到臉后,瞳仁極黑極深,佔了眼睛的絕大部分,望人之時,就像要將對方溺死在深潭水中。她膚色雪白,讓人聯想起終年被冰雪覆蓋的南北兩極,語調也類似。

“陛下既知道聖子是萬金之軀,便應該知道這一份協議的寶貴。”她行雲流水般走近白條天皇,咄咄逼人,“聖子家族父兄組成的聯盟,自一戰起便與陛下分治豐葦原中國日夜,為取得陛下的信任,不惜將聖子由人變鬼,雖說留了初擁的解藥,但過去一百年,聖子深居地宮日夜煎熬,為的乃是兩家的大業。陛下從中所獲利益不能以車馬量,何以心結難解?”

她越說越是惱怒:“聖子知道陛下心儀阿狄公主的母親,畢生懷念不可斷絕,但皇族與前驅不可通婚,是先皇的旨意,遷怒於無辜之人,有何意義?”

阿狄公主的母親這幾個字從中宮聖子口中吐出,白條天皇微微一怔,愕然轉過臉看她,似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聖子被他眼光震懾,頓了一下,音調稍轉柔和:“陛下,且將大事了了,其他徐徐再議,可好?”

白條天皇輕輕頷首,一言不發,兩人再度並肩站在一處。

四周一片寂靜。

往昔召之即來的桔梗,仍遲遲不見出現。

白條心中起疑,扭頭正要吩咐三目連環們追加召喚,未曾啟唇,猛然便見貼身侍衛們一改悠然之態,群起轟然,升騰到高空中團團亂轉,各自碰撞,毫無頭緒,如同一窩剛被炮仗炸了毛的馬蜂。白條天皇正要出言呵斥,卻被隨即所見的景象驚得悚然閉口。

一圈泠泠的紫光,不知從何而來,不偏不倚,不多不少,正升騰起來,徐徐把天皇皇后和三目連環們全都籠罩在內。

非人世界以紫光為簽名的角色只有一個,恰恰好又是白條天皇惹不起的那一個。

但他怎麼會在這裏?

[2]

白條天皇屏住了呼吸,下意識握緊了中宮聖子的手,後者身體輕輕顫抖,臉上浮起一絲喜悅的紅暈。

他們視線所到之處,一個洒脫的身影悄然浮現,就在紫色光圈外,對白條天皇凝望着,而後輕輕伸出一根手指,戳。光圈像肥皂泡一般破滅,那人非常有禮貌地打了個招呼:“白條陛下。”

白條天皇內心又驚又怒,表面上仍然竭力維持鎮定着,問道:“紫狐?閣下駕臨東京,真是莫大驚喜,不知有何貴幹。”

如果南美在,一定會馬上說“我是專程來干你的”,不過白棄的個性向來都沒有那麼直白,他只是平淡地說:“我只是來看看天皇陛下今晚忙不忙,也許我們能在富士山下賞月喝茶。”

他雙手垂在兩側,身體姿態極放鬆,沒有流露出一絲一毫的壓迫感,但三目連環們卻飛得遠遠的,互相摩擦擁擠,不斷發出細微的、哀鳴般的嘶嘶聲,眼中含着焦慮的淚珠,連那種平常像篆刻一般凝滯在臉上的白痴笑容都收斂了。他們不敢靠近白棄,哪怕是天皇和皇后就在後者的攻擊範圍之內也罷。

這是本能的恐懼,來自對絕對力量的敬畏。

白條天皇放開了中宮聖子的手,深深吸了口氣:“賞月,喝茶?”他緩緩伸開雙臂,袍袖批展,大如金鵬之羽翼,遮天蔽日,“紫狐好興緻,可惜朕身有要事,不能奉陪了。”

他雙臂擺動,作勢欲飛,白棄微微一笑,手臂抬起,伸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圓形,隨着他手指的轉動,紫氣湛然再現,一條條橫陳在白條頭頂,千斤頂一般猛地壓下來。白條猝不及防,與之正面相抗,一擊即被那沛然能量打破抵抗之力,全身下挫直衝到地面,猶不停止,雙腳貫穿了明治神宮大殿場上所鋪的石板,一直插落到半身入土。他的朝服委頓於地面,堆出小山般的一團,雙手緊緊按着身邊地板,一時間動彈不得。

儘管常有憂患,但都是形而上的,這樣直截了當的挫折,白條天皇有生以來未曾遇到,等氣血平穩,他臉上形容改變至青白猙獰,不斷急怒攻心,而且難堪之極。中宮聖子見了這一幕,尖叫起來,身體在空中翻滾舞蹈,雙手揚開袍袖,十隻手指脫離手掌,帶着金鐵交鳴之聲,對着白棄射來。本來是血肉之軀的一部分,卻儼然變成摧朽拉枯的兇器,飛行到途中,指甲再次第從手指尖上剝落,一道道閃耀白色堅硬的光芒,以遞進之勢,擊向紫狐。

白棄抬眼看了看,說了一聲:“哦,失之斬,竟然還有流傳。”眼看那指甲先至,手指後行,從速度、堅硬度與肢體中所灌輸的能量來看,如被擊中,其傷害程度可媲美被一枚小型導彈正面轟炸。

但他只是隨隨便便地伸出手,動作看起來很從容,實際上卻像在使用不同時間維度一般那麼快,他準確地捏住了第一枚到達的指甲,而後中指拇指捏起來,順手像彈死蚊子一樣彈了出去。那枚指甲被調轉了飛行的方向,幾乎是立刻與接踵而來的其他指甲迎頭撞上,這一口氣不衰不散,將九枚指甲撞成一個連環,而後間不容髮攔住了那些不安分的手指,兩敗俱傷,一同墜地成為灰土。中宮聖子從咽喉間發出長聲慘叫,殘掌上十根手指斷去后留下的截口本來渾圓無事,卻在突然之間爆裂出可怕的傷口,顏色如同火焰的黏稠血液一股股湧出,從空中滾落,濺在地上,炸出巨大的花一樣的塗鴉。中宮聖子亦跌落,拜伏在白條天皇身邊。白棄瞥見那血液的顏色,微微詫異:“你原本是人類?”

白條見皇后受挫,情緒更為激烈,雙手也陷入石板中,十指緊緊按着泥土的表面,地下的黑暗元氣從他的指尖源源而入,令天然與黑暗親近的吸血鬼激發出更強的鬥志。

白棄對地下自己視線之外發生的事一無所知,他也不需要探尋,隨着天皇夫婦墜下,他也雙足落地,彎腰看了看白條天皇。

他身側不斷溢出紫色波光,就像熔岩湧出地表,在白條天皇的周圍流動,在石板上蝕出一道圓槽,槽中紫氣流動,他語氣似在商量:“不如這樣,只要你衝出這個圈,就隨便你去哪裏,否則的話,你就哪裏都不必去了。”

紫狐並不是傲慢,他只是據實而言,但白條的自尊心被寥寥幾句話擊得粉碎,幾乎即刻盛怒至發狂,他厲聲呵斥:“大膽。”袍袖垂下,身體旋轉,高速上行,從石板中拔地而出,泥土與石板碎片紛飛,而他如同一把失控的鏈鋸,轟然與一直籠罩在上的紫色光幕正面對抗。

空氣里傳來錦帛撕裂的聲音,白棄感覺自身主宰能量流動的經絡收緊,微微生痛,不由得一愣。他抬頭去看,見自己發出的意念之紫幕竟被白條天皇從中破開,吸血鬼血瞳閃耀,高蹈空中,腦後本來以寶釵別起來的長發散落,一直瀉到腳下,隨着他身體擺動,扭動如精靈。中宮聖子緊隨夫婿腳步,飛升到他身邊,雙手仍流血不止,但她眉宇間狠毒之色,不因身體的損傷稍減。

白棄輕輕嘆了口氣,說:“何必如此。”

白條天皇發出桀桀怪笑,長發無風而動,四下飄搖,宛如他身後披散的巨大斗篷,那深沉的黑與中宮聖子滿身的紅交織,在夜空中畫出極為怪異的一幕景。

他瞪着白棄:“紫狐名滿天下,自七百年前一見至今,步步精進,不愧是狐族有史以來執掌兵斗刑法最出類拔萃的角色。”

白棄皺起眉頭:“七百年前一見?”

他很肯定:“我與你素昧平生。”腦海里迅速推算了一下,七百年前他還是幼狐,日日在狐山受訓,父親白老爺對他期望極高,因此要求也極嚴。他還未曾完全長成就被送入四色場,那時候的四色場沒有任何人類科技因素,全以族中長老的法力結構而成,每一關都危機四伏,一旦力有不逮,便會遭受貨真價實的生命危險。而白棄從未讓族中長老失望過。

哪像現在,所有預熱試驗關卡已經全部是全息模擬場景,就連真正的四色場中,也有不少虛擬設定。以前少林寺的弟子出山,要提着腦袋流血流汗打通十八銅人陣,現在在電動遊戲上苦鬥一番就可以了。

但畢竟也有一次失手,因輕敵而負重傷,因為法力場改變了空間通道的方向,他掉到了狐山以外的地方。

白條見他疑惑,表情變得尤其怪異,搖頭說:“素昧平生嗎?是的,你從沒有見過我,但我見過你。紫狐閣下,七百年前,中國元朝末期,大都的郊外,那個生存艱難的農民,你記得嗎?他在郊外見到一隻受傷的紫色狐狸,沒有拿去吃或剝皮賣掉,也沒有視為妖異或野獸,卻加以細心照料,直到那隻紫色狐狸痊癒。”他嘴角咧開,笑得殘酷而愉快,“他被元朝的殘兵誅殺時,那隻紫色狐狸跑掉了,在那個農民心裏,想必還為此覺得有一點點快樂吧,因為至少在他和狐狸之間,有一個是活着的。”

白棄臉色變了。他不是因為白條天皇所說的話變得驚慌或者痛苦,恰恰相反,他在這瞬間關上了自己情緒的閥門,強硬的線條從他的表情上浮現出來,令他本來溫柔的臉呈現出極致的冷漠之色,完全蓋住了本來的柔和以及偶爾流露的無所謂。

紫狐的名聲來自他的強大,但很少人知道,他真正了不起的地方,來自對私人情緒的控制。也就是說,在必要的時候,紫狐幾乎能夠做到絕對的公平,以及殘酷。

注意到他神色變化,白條天皇的怪笑戛然而止,他沉默了一下,放低了聲音,像是在喃喃描述什麼:“你當時沒有出手救那個人,你頭也不回地跑開了,讓那個救護過你、照料過你的人,限於絕境,而你明明是有能力輕而易舉拯救他的。”

白棄一言不發,他知道白條天皇選在這個時候提起這一件事,必然有他的圖謀,傾聽而不給反應是最合適的對策。但即使冷靜如此,那天在元朝大都郊外的一幕幕仍如不請自來的惡客,掠過眼前,鮮明猶如昨日。那天的太陽落山落了很久,又大又軟弱,顏色卻紅得像流淌在那間茅屋前草地的血,那忠厚的男人在呼出最後一口氣前,渾濁的眼睛還望着遠處,看着一隻紫色狐狸跑遠的身影。

“你沒有救他,紫狐閣下,因為你信奉萬物自有其命運與定數,倘若那個農民的命運就是在那一日死於兵災,你不能出手干涉。”他語氣里開始有一點諷刺,“但你本來不就是命運之外的影響嗎?紫狐你是怎麼出現在大都的呢?難道那是註定的安排?”步步緊逼,他渾然不顧白棄的耐心盡頭到底在哪裏,“既然如此,你的堅持有何意義?”

白棄此時腳一點,飄然升到空中,打斷了白條天皇的絮絮,他搖搖頭:“不要嘗試激怒我。”他很懇切,“你會非常後悔的。”

白條天皇沉默了一下,苦笑起來:“如果我知道你今晚在東京,而且直截了當要跟我作對,我絕不會出地宮一步。”他搖搖頭,“不,紫狐,我不是要激怒你,我是要跟你做交易。”

“交易?”

白條直視紫狐斗神,他知道自己接下來說的話一句出錯,也許就會陷自己和整個吸血鬼種族於萬劫不復的境地:“那個農民的最後一刻,是我和他一起度過的。”

“你?”

“我正好在附近遊盪,救活了他,當然,你知道吸血鬼要救人,也沒有太多其他的方法。”

“初擁?”

白條天皇熾熱的眼睛一眨不眨望着白棄:“是的。”

白棄皺起了眉頭:“所以?”他其實知道答案,但覺得這件事太過於難以置信,“他活着?”

就像在森林裏或沙灘上精心設計並製造了一個陷阱,而後長年累月在旁等待,等待終有一天有人一腳踏進去,功德圓滿,白條天皇現在就沉浸在這種得償所願的喜悅中:“他活着。”

“他的名字叫做擴闊帖木兒,在中國歷史上,他還有一個更為人知的名字,叫做王保保。”為風雨飄搖的元朝政府扛下最後生死存亡關閘的一代名將。

他在大都郊外遇到紫狐白棄時,是一個普通的失孤少年。他的舅父為元朝效力,征戰四方,赫赫有名,但他對此一無所知。對於人生,他只不過簡單地希望自己可以活下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安終老。撿到一隻好看的狐狸,就將自己的食物分一半給它,養到它好了,再明日天涯。

直到他的脖子被倉皇逃竄的兵匪切開,又來了一個誰把那傷口抹平、縫合,而後加上一道封印,那道封印如火一般在他咽喉和胸口日日燃燒,但他活過來了。

而且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將軍百戰身名裂,縱橫天下的勝和敗里,誰也不知道他背後潛伏着一條有着血色瞳仁的暗影,驅使他亦輔助他,禍害他也挽救他;更沒有人知道,王保保洗凈征塵之後,悄然背負着歷史的蓋棺認定,活過了七百年,至今仍在世。心中留着的記憶里,也許還有紫狐的身影。

“就在東京,某一區,某一處,某一棟樓,也不算籍籍無名,是日本二戰後最頂級的手工鍛造者。為達官貴人鍛造復古的中國古代刀劍,索價極昂,算是過上好了好日子呢。”

白條天皇靜靜凝視着面無表情的白棄:“那麼,紫狐閣下,這個人,在你內心深處,真的不想與之再見一面嗎?”

見白棄不答,白條長聲吟哦:“與君之別,蛤蚌分離,我行遲遲秋亦逝。”

日本著名詩人松尾芭蕉的名作《別離》之中的一句。

吟哦聲中,他抬頭揚臂,身上繁複寬大的朝服瞬間被鼓進狂風一般,袍袖下擺全都飛起來,看上去活生生是被許多雙無形的手在拉扯。白條身上的衣服發出撕裂之聲,紛紛脫落,從外到內,織物全然粉碎,露出一具極為白皙柔脆的軀體,手臂與腿都纖細修長,與軀幹的連接極脆弱,皮膚呈現出淡淡的透明感,隱約可以見到內臟蠕動。他沒有男女性別的特徵,如同人類被孕育之初的形態,無陰無陽,或粗製濫造的娃娃工廠里做出來的樣品,戴上帽子是John,穿上裙子是Joan。

他赤裸的身體接觸空氣,在空中緩緩旋轉,雙手不斷結印,口中喃喃念出以極古老的語言寫就的極古老的咒語。那咒語帶着翅,飛落到地,隨即隱匿不見。數秒之後,蒸騰的血色霧氣從地底下大量冒出來,明治神宮大殿場瞬間變成了熱帶密林中的毒氣沼澤,鋪天蓋地的霧迅速將這方圓一公里包圍起來。血色霧氣裏帶着閃動的亮點,極度的熱。

霧氣給了三目連環們一個什麼信號,本來它們一直圍繞四周,戰戰兢兢不敢近前,此時卻飛了過來,幽黑的眼珠各自睜到最大,不知道在看什麼;側耳如同傾聽,又不知道在聽着什麼。它們整齊地就落在了白條天皇的肩膀與手臂上,發出帶着絕望的唧唧啾啾聲,而後開始變粗壯變大,那麼一圈一圈的,向外向上不斷膨脹,唯獨眼珠大小不變,裏面死志濃濃。

白條天皇嘆了一口氣,雙手與腳尖都綳直,血色霧氣包圍着他,開始從他的五官指尖和足尖湧進他的身體,白條加入了和三目連環一同膨脹的行列。中宮聖子看到這裏,突然明白過來什麼,在旁邊神色慘然而變,尖叫一聲:“陛下?”撲過去想要拉住白條的手,卻被對方輕輕擺脫。

很快白條天皇和三目連環們都已經有原來的數倍之大,他的皮膚開始與身體本身脫離,期間的空隙中出現大量沉重黏稠的血色物質,像是那些霧氣的沉澱。而三目連環的紙片人造型變成了胖大海造型,充滿其中的一樣是那些血色物質。

和三目連環的眼睛一樣,白條的臉也沒有發生任何變化,身體形態天翻地覆之時,他仍然神色平靜,眉頭甚至還微微皺着,帶着一絲輕愁。

以這樣的速度膨脹下去,白條與三目連環很快就會整個爆開,也許結果是血濺五步,徒留笑柄,也許是驚天動地的禍患。

如果是前者,紫狐只要轉身走開就好,但他不能走。

明治神宮下方就是吸血鬼天皇的地宮,是吸血鬼皇族數百年居住與修鍊的居所。那些血色霧氣,是歷代天皇留下的幻力。能量這樣極速從某一點湧出,來到另一點,會對周邊環境和時間發生巨大的影響,現在的明治神宮和周邊建築物已經開始在不斷顫抖,地下熔岩受到刺激,加快流動與衝撞,漸漸都從潛藏的威脅,變成能被感知的異變。

日本就建立在極不穩定的地錶板塊上,被這樣強烈的能量刺激,隨時可能發生大地震。

白棄將這一切看在眼裏,神色平靜如水,但他也悄然往後退了一步。如果有了解他的人在場,會看到他不動聲色下內心正在激烈衝突。

比他感情外露的是中宮聖子,她被推開后,哀哀哭了一陣,執拗地再度上前拉住白條天皇的手臂,淚如雨下,聲音如泣如訴,尖銳而凄厲,是鬼母對月長號的音調:“陛下,何必一定如此?”

白條這一次沒有再推開她,只是淡淡說:“命中注定若如此,便如此,何須哭泣。”中宮聖子無法釋然:“你若願與我合力,或召回所有血衛護駕,足以與紫狐一戰,為何要用這玉石俱焚的法門?”

白條天皇像是被她逗笑了:“足以與紫狐一戰?”他說不定是第一次對中宮聖子那麼溫柔,“當了那麼多年吸血鬼,你怎麼還是那麼天真呢?”

他看了看在不遠處負手而立的白棄,閉上眼睛:“倘若朕的江山要毀,就讓朕親手來毀。聖子,你還來得及回地宮,服了解藥閉關吧,地宮還是安全的,等萬事都過了,好好回去,再世為人。”

白條天皇對中宮聖子微微一笑:“忘記我。”

中宮聖子一怔,哭得更是哀傷:“這是說的什麼話。”她緊緊抱住了白條天皇的手腕,後者的模樣其實已經變得極怪異,就像一個灌滿了血色泥漿的巨大氣球,上面頂着一個相對來說極小的頭顱,彷彿只要在表面輕輕一戳,就會轟然炸裂。

但她不走:“我與陛下同生死。”

白條疲倦地嘆了口氣:“也好。”中宮聖子臉上滿是眼淚,聽到這句話的一瞬間,卻又露出喜悅的神情,雙手搭在白條手上,一時間就沉靜下去了。

這對伉儷眼看就要在生怨偶而死後纏綿,有一條身影忽地悄然來到白棄身邊,說:“四弟,你竟受制於吸血鬼?未免太不像你了吧。”

白棄扭頭看了一眼,搖搖頭:“還真是人齊。秦禮你怎麼來了?”

來人比白棄外形看起來瘦弱得多,中等身材,頭髮往後梳得一絲不苟,氣質斯文,五官卻很平常,沒有特別引人注目之處。如果一定要找他的特色,那大概是他皮膚上淡淡泛出的一層金色,以及眉宇間常年積聚的冷峻。

他穿着灰色細條紋的三件套西裝,雙排扣,質地精良無懈可擊,一塵不染的鞋子,脖子上還打着bowtie,好像是從一個正式晚宴的現場直接出來的,而且過一會兒還要回去。雙手戴着薄如蟬翼的黑色皮質手套,但並不是為了禦寒。

這位不速之客是金狐秦禮,畢生興趣是做生意,將小生意做大,將大生意做成壟斷,將壟斷做得基業長青。他諳熟商業世界的規則,也樂意在同等條件下跟人玩金融遊戲,但這不代表他必須如此。

他的職責是為家族運營產業贏取利益最大化,達成目標是他所做所為的最強導向。正常情況下,做生意的殘酷程度儘管可能不輸於任何拳拳到肉的角斗,而不需要直截了當的暴力,但對金狐來說,不管是哪一種意義上的趕盡殺絕,他往往都是殺得最乾脆、最沒有顧忌的那一個。紫狐強,銀狐跳,玄狐兇惡,金狐狠,當年他們在四色場定色的時候,就已經奠定了自己的風格。

現在,他雙手插在褲袋裏,望着眼前的狼藉,似乎覺得很好笑:“你看不出他的打算嗎?”

白棄聳聳肩:“無非是置之死地而後生。”他看了看對方,“秦禮,你不是在紐約交易所嗎?庄缺說你有一家新地產公司上市,你今天要過去敲鐘。”

“行程臨時有變,我沒有通知庄缺。”金狐說,還補了一句,“敲鐘敲得多了,有什麼意思,今天的東京才值得躬逢其盛啊。”他嘴角抿着,卻沒有笑意,“先說眼前吧,白條要怎麼個置之死地而後生法?”

白棄凝視着即將引爆的白條天皇:“在他來看,這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要麼是他自己親手炸掉東京,說不定連累整個日本和東亞,他與苦心經營多年的基業同歸於盡,也算善始善終;要麼是我出手鎖住他,那要動用足夠強的能量,東京的下場是一樣的。”

他稍微猶豫了一下,秦禮馬上接過去:“而且你在渡劫期間,毀天滅地,會召來反噬,一動不如一靜。”

這也是白棄至今遲遲不做決斷的原因,秦禮對跟自己一起長大的表弟還是很了解的:“白條呢,雖然狂妄,倒真不愧是吸血鬼的王者,四弟,他必定仔細研究過你。”

東京有數千萬人口,是人類文明的標誌城市之一。紫狐對人類世界向來十分悲憫,他既不可能毫不顧忌地出手讓整個城市為吸血鬼的尊嚴陪葬,也不可能坐視白條天皇自我毀滅,而後一瞬間害死那麼多人。

更何況他適才所拋出來的那一段紫狐年少時的往事,想必是白棄深藏在心底,一直耿耿不能釋懷的結。

如果那個在紫狐生命中留下過印記的人此刻在東京,歷經數百年風塵之後還活着,即使是以吸血鬼的狀態活着,對白棄來說,就已經構成了足夠強大的,要保護這個城市的理由。

白條天皇埋棋子做長線的功夫,還真是令人刮目相看啊。

白棄點點頭:“是的,所以我只能跟他做交易。”他顯然心情不算很明朗,“我想我知道他要什麼。”

秦禮聽到交易兩個字,完全是條件反射地就精神了:“他要什麼?”

白棄輕聲說了兩句,秦禮凝神想一想:“這樣的話,倒是跟我這幾天得到的信息能交叉聯繫起來。”

他雙手交叉,做了一個推開去拉伸的動作:“既然要談交易,就是我的專長了。”也不管白棄怎麼想,自己就上去了。

白條天皇耗盡了幻力,閉上眼睛很久了,對金狐的到來竟然也毫無知覺,彷彿完全聽天由命。而中宮聖子則是個文藝青年,大限將至,她反而被不能同年同月同日生,至少同年同月同日死的喜悅籠罩着,靜靜依偎在白條天皇變形的身體旁邊,對一切再也沒有任何興趣。

秦禮上去之後清了兩次嗓子,人家才注意到他的存在,白條天皇緩緩睜開眼睛,馬上認出了來者的身份,他古怪地笑了一下:“金狐閣下?真是驚喜呢。”

秦禮懶得寒暄,秉承他一貫風格,單刀直入:“狐族與血族無冤無仇,不必走到這一步,我們願留你千年基業,你在日本照樣稱王。”

白條喉嚨間咯咯作響,後頸都已突出很大一塊,皮膚腫脹發亮,這是他的膨脹已到極限的標誌,如果咒語力量不收,馬上就要粉身碎骨。但他的血色瞳仁閃閃有光,神色為之一振,顯然金狐所說的,正中他的下懷:“你要什麼?”

“告訴我們異靈川的計劃,和他現在在哪個位置。”

白條天皇的表情又暗淡了,他勉強搖頭:“恕難從命。”

金狐怪好笑地看着他:“天皇陛下,你不會是心存幻想,以為不管發生什麼事,異靈川都會保證你麾下子民平安通過穿之黑洞,一同去他想去的那個美麗新世界吧?”

他還真是毫不留情:“你是血族唯一的希望,你身死此處,不但拖了全日本殉葬,也會斷絕你麾下子民的全部生機,你要不要三思而後行?”

白條天皇一凜,秦禮知道自己已經踩到了對方的七寸,但他不給對方思量的時間,忽然話風一轉,閑話起了家常,也不管人家身體裏灌的那些噁心玩意兒都在啵啵啵開鍋了:“我兩天前突然接到一份邀請函,要我去蘇黎世參加一位生意夥伴的葬禮。這位生意夥伴名叫哈維諾曼,他的產業規模在全球的新能源界首屈一指,壟斷了接近二分之一的市場,其他二分之一則由將近兩百家公司瓜分。這麼說吧,當有一天石油耗盡,他也許就自然而然能夠成為世界的王。”

他輕笑了一聲,停下來體會了一下人類壽命之短與野心之強之間的對比,而後繼續說:“可惜他死了。”

“葬禮非常隆重,家人,朋友,員工……我想我們和人類唯一相似的地方,不管是你,還是我們狐族,大概就是對儀式的愚蠢執着吧。”

白棄聽到這裏,輕輕說:“聲音小點兒,大哥在東京。”狐族祭祀可能不會特別喜歡聽到反對儀式的理論吧。

秦禮微微一怔,嘀咕了一聲:“大哥跑來幹嗎?”隨即醒悟,“跟你在這兒的理由多半是一樣的,南美?大哥護着?”

他得到肯定的答覆后,又四下看了看以防萬一,沒有發現秦慕的蹤跡才繼續:“那天的葬禮非常低調,除了家人和少數幾個親近的生意夥伴,沒有邀請任何媒體和朋友。”他聳聳肩,對自己被人貼上“親近”的標籤似乎頗為無奈。

“除了我之外,那幾個生意夥伴都在人類政治或商業世界裏舉足輕重,是跺一腳四方雲動的角色。他們有一個小俱樂部,定期去摩洛哥附近的一個小島度假,那段時間裏,那個小島附近方圓一百海里之內,就會被某種奇怪的力量保護起來,無論魚還是潛水艇都過不去,更不用說小報記者。”

他說話的腔調很輕快,內容也散漫無邊,似乎是跟朋友飯後小酌時說些花邊八卦,但白棄知道秦禮對與自己目的無關的任何事都沒有興趣。就像圍獵一頭鹿,看起來他只是在森林中四處盲目奔跑,但那隻鹿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發現自己直面黑洞洞的槍口。

“我為什麼知道?因為他們有邀請我加入那個俱樂部呢,雖然我最後沒有答應。可是那位在小島上召集聚會的幕後負責人,一直還對我青睞有加。啊,還真是遺憾呢。”

秦禮說著什麼遺憾不遺憾,語氣里卻毫無感情,他此時停頓了一下,微微歪頭,看着白條天皇的臉,漸漸要陷入龐大身軀內的那張臉,毫無血色,肌肉筋脈似乎都已被吸收殆盡,只留下角度尖銳突出的顱骨,一層皮勉強地披在上面。

“陛下,說這麼多,其實這些人你應該最熟悉吧。我有時候想,說不定這個俱樂部一開始的建立就應該歸功與你,或者歸功於松本清張?”他的視線落在沉浸於自己世界裏的中宮聖子身上:“你說呢?松本聖子小姐,那是你在娘家的名字對嗎?”

白條天皇已經完全膨脹到變形,看不出他對秦禮的話有什麼反應,但他的眼睛從血色變成了一種將死之人才有的灰色,徒勞地瞪着前方。而中宮聖子則被震出了神遊天外的狀態,銳聲道:“你說什麼?”既驚又亂,“你怎麼會知道?”

秦禮對自己說話的效果很滿意,他舉起戴着手套的雙手,在空中合十,對白條天皇點點頭,很可惜的樣子:“陛下,人類說,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你籌謀百年與人類中的精英合作,先從日本開始,得到異靈川的幫助之後開始吸納全世界的權貴,牽涉如此之廣,怎麼可能密不透風呢?”

白條灰色的眼睛慢慢轉了過來,彷彿知道下一句話就是秦禮彎彎繞繞之後要發出的致命一擊。

果然:“他們都死了。”

“諾曼葬禮之前,你人間的盟友,已經死了大半;葬禮之後,除了松本清張,全部都死了。”

“不管你和人類締約的條件是什麼,都已經落空,而異靈川今晚倉促地大舉異動,也是被逼得無處可去的最後打算。”

“陛下,相信我,他絕對沒有為你和你的族人打算過分毫。”

“現在,你還想為他守口如瓶嗎?”

秦禮話音剛落,白條天皇灰色的嘴唇便抿成了一條直線,臉頰肌肉收緊,像在極力剋制着什麼,再度張開時便開始急促地念出咒語。那些咒語隨着詭異的音調飄落出來,一個一個字發出肉眼可見的血色亮光,一些落下,一些停滯,一些上升,連接成一條虛無縹緲卻又確實存在的紐帶,連接着明治神宮的大殿頂和白條天皇的足尖。那些充斥在他身體內部的幻力沿着那條紐帶急速流出,從遠處看,那彷彿是兩道鮮艷的銀河垂落到地。

隨着白條天皇的幻力即將瀉落至空,白棄忽然上前一步,雙手推出,掌心一點紫色氤氳而出飛落在白條天皇脖頸正中。巨大力量從那一點發出,怦然一聲,白條身首異處,蒼白軀體頹然跌落,留下頭顱滴溜溜在空中兀自轉動,猶如無根之萍。中宮聖子驚起,只叫了一聲,悲怒攻心,掉頭向白棄衝來。三目連環身體內的幻力還未泄,也跟着皇后陛下,攻向白棄,還未飛出多遠,便在空中接二連三爆開,色艷如桃花,亮如一百個太陽同時升在當空,化為億萬碎片,先是衝天而上,直到數百米,而後全面散開飛瀉而下,向四面八方濺落。明治神宮,原宿一帶,方圓至少數十里都在三目連環們的自殺式爆炸範圍覆蓋之內。中宮聖子沒料到它們的來勢,被爆裂的氣浪正擊在背上,剛慘叫一聲,熊熊大火立刻從三目連環的碎片中湧出,將她裹住。中宮倔強,掙扎着在空中站直了身體,雙手拉緊了身上大紅色的朝服,那顏色與火色此時已融為一體,往白條的頭顱方向踏了兩步,頹然停下,凄然望了一陣子,垂首閉目,嘴唇翕動,不知道在念什麼。

鋪天蓋地的血火之雨來臨,秦禮適時摘下自己的手套,在身周輕輕劃了一道,一道金色光圈便把他罩住了。紫狐看看他:“真的嗎?你就護着自己?”

秦禮覺得這事兒不是很正常嗎:“我這是為你分憂吧斗神閣下?照理說不是等你來保護我嗎?”

白棄微微一笑,仰頭看着即將帶來毀滅的煙花漫天,天地這一刻寂靜得很——萬物在死亡之前,總是會不由自主地沉默下去,再無一語可與誰言。

而後,他蹬了蹬腳,臨空上升,正面迎向那些光點,在後者的刺眼光亮映照下,再強健的身體也渺小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傳說里那些在最後關頭呼叫“向我開炮”的戰士,或星際迷航中孤身遠赴太空的人類戰艦,都曾經展示過這慨然赴死的姿態。這是屬於孤獨戰鬥者的勇氣,不管自己所要面對的是什麼,肉體或被毀滅,精神卻永遠不死。

但去者不是別人,而是紫狐。

大無畏面對毀滅結局什麼的,可能對其他人來說也算是傳奇,但輸入毀滅這個關鍵字,在紫狐的生命信息數據庫里可是搜不到任何東西的。要想找到點什麼,不妨試試其他,比如勝利,比如征服,比如我不是針對誰,而是在座的全都弱!爆!了!

即使是能夠將東京在一瞬間變成人間地獄的酷焰幻力炸彈,也都弱!爆!了!

紫狐以念所馭的能量,不但能攻,亦能守;能放,亦能收。

他整個人浸入萬千幻力碎片之中,一點剪影被光點不斷釋放出的火焰照得閃閃發亮,看上去白棄並沒有像秦禮一樣在自己身周開防護,反正幻力碎片根本也無法靠近他,反而像受驚了一般驟然遠離。之後,極薄,極平,如水波流淌的紫光從他指尖一點瀉出,瞬間成為擋在人間世界上空的盾牌;盾牌平鋪而去,蔓延無極,幻力碎片一落上去,活脫脫是一點火遇到大量的水,發出呲的一聲,隨即便暗淡下去。這聲音此起彼伏,密密麻麻聽也聽不過來,那驟雨打屋檐的點滴像永遠都停不住,但世上哪有什麼永遠呢,其實前後不過兩三秒鐘,三目連環們的殘骸就全然消失了。明治神宮巍然看着這一切,它看的東西多了,這一晚也不算太特別。

[3]

兩個小小的紫色光圈,罩住了渾身上下還在火焰中劇烈燃燒的中宮聖子,以及白條的頭顱,將他們從空中拉了下來。白棄看看秦禮:“勞駕,滅個火唄?”

秦禮說:“這是?”

“吸血鬼幻力重焰,不能以水動訣滅,不能以風動訣剝出改向,不能以紫色祭祀訣壓制,金色祭祀訣則剛好克它的炎性。”

金狐很爽快地答應了,但他不能剋制自己唯利是圖的天性,無論如何都要提醒一句:“你知道現在是渡劫期間,如果不是為了你,我絕對不會用我的標誌咒語出手的。”

紫狐瞅了他一眼:“第一,這兒的上空被我和異靈川兩層強能量蓋得死死的,你就算髮出大量金色祭祀訣來烤和牛都不會被注意到;第二,你聽說過什麼叫做一條繩子上的螞蚱嗎?”他指了指自家兄弟,又指指自己,“說的就是我們。”

秦禮覺得這說法不高級:“螞蚱!我們怎麼能跟螞蚱相提並論?”紫狐趕緊制止了他:“這叫做比喻,然後你趕緊滅火,不然中宮聖子法力耗盡,就要死了。”

秦禮取下手套,發出金色祭祀訣,中宮聖子身周熊熊大火一遇到那束金色光芒,立刻暗淡下去,而後消弭得無影無蹤。她身上的朝服燒了那麼久仍好端端的,顏色鮮明,完整如昔,但從袖子下露出來的手腕以及臉上的皮膚,卻變成了舊金屬表面那種鐵灰色,精氣神全然乾枯,瞳仁在眼眶中帶着茫茫然一片死氣,眼珠表面滿是瓷碗摔裂後有的那種細密重疊的碎紋,彷彿已經千瘡百孔,只要輕輕吹口氣,就會散成灰燼。

“以重焰直達核心,蒸烤元神,不傷外表,如果在人類身上用,所到之處,能將人都變為行屍走肉,如果火候掌握得好,還留下一點點生機,被吸血鬼驅使……”白棄搖搖頭,“這應該是吸血鬼從暗黑三界帶出來的法門,從羅馬尼亞帶到日本,一直沒有失傳啊。”一面說,一面將白條天皇的頭顱提在手裏,看了看,彷彿是去掉了身體的負擔,白條的臉色變得好多了,而且還在一點一點的變化之中,沒多久又是唇紅齒白,眉若遠山,好好收拾一下,上台演蝴蝶君是沒有問題的。他並未死,雙目瞠然與白棄對視,像是把前因後果都想起來了,漸漸露出一副不相信自己落得這副田地的表情。

連秦禮也不明白白棄怎麼會突然下狠手切人家脖子,尤其是在趕盡殺絕對談判沒有什麼正面用處的時候——在把人家吃干抹凈之前,都是會留餘地的。

“怎麼突然這麼暴躁?”

白棄淡淡說:“你什麼時候見過我暴躁?”

他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摸出一片黑色的、跟狗皮膏藥長得很像的東西,在秦禮面前晃了晃:“認得出來這是什麼嗎?”

秦禮看了兩眼,不是很敢肯定:“法力符?南美做來鬧着玩的小玩意兒?”

“小玩意兒,對;鬧着玩的,錯。”

秦禮拿過來舉在面前,皺起眉頭:“能有什麼用?”

“這是南美磨着庄缺給做的法力符,我來的時候帶上的,用上之後,十分鐘內持符者會有通心的能力,直接讀取他人記憶。”

庄缺是狐族四門顯貴之中玄狐莊家這一代的大姐。玄狐讀心之術天下無雙,但一向肅殺的庄缺怎麼也會配合南美,倒也算是一個小小的不解之謎。

秦禮明白過來了白棄的用意:“吸血鬼的神經控制中樞在身體內,信息儲藏則和人類一樣在大腦,你讓他身首分離,是因為擔心他的自控能力影響讀心的效果?”

白棄說正是,秦禮嘆口氣:“南美胡鬧是胡鬧,有時候倒也能歪打正着。”

紫狐聽了這句,想想正是如此,唇角自然而然就帶上一絲笑,轉瞬即逝,但其醇如永夜,其甜如蜜糖,落在秦禮眼裏,他心頭卻因此蒙上一層烏雲。那烏雲像是鑲嵌在一張照片四周,邊框越是灰暗,照片中的形象就越是光彩照人。那是一個白衣女子,坐着,滿臉甜美微笑,溫婉可人,膝上抱着一個粉雕玉琢的嬰兒,肩上蹲着一隻小小的黑色狐狸,毛皮烏亮,蓬鬆松一團團着,尾巴蓋在眼前,像是睡著了,可縫隙之間又分明露出一絲亮,向外滿是好奇地望着。

那是他的妻子,和他的兒子們。秦禮成親極早,連續誕下兩個天資極佳的麟兒,狐族長老會為此歡欣鼓舞,恨不得開派對大宴三天,完全是一種“天可憐見,我輩不虞絕種也”的心情。

但誰也不知道時間會給故事什麼樣的結局。

野馬呼嘯而去一般的情緒,極快就被秦禮深深埋藏起來,他不動聲色,但白棄與他是手足,相知極深,不必去觀察他反應,也能體會他的心情。何況正是他手裏拿這個法力符會令秦禮有所感觸,因為金狐之妻,正是玄狐姐妹中的妹妹庄斂。庄斂性情散淡溫存,與世無爭,嫁給凡事都要爭到底的秦禮,真是天生一對,但拋開個性,她的天賦與法力其實都比姐姐更強。在沒有生兒子之前,庄斂輔助秦禮執掌狐族龐大的產業王國,舉凡公關、談判、商業情報刺探,無往不利,是夫君的強助。

白棄等了一等秦禮回復心情,接着緩緩說:“白條天皇心思太密,顧慮重重,要用言語要他的訊息,用時太久;辟塵以風力牽制了吸血鬼大部隊,但幻獸和異界巡航者多半會在久候不至后自行行動,必須迅速找到異靈川,速戰速決。”

秦禮忽然之間興味索然:“行吧,哎,我放着多少正事兒不去做,跑這兒幹嗎你說,拯救世界從來都不是我的興趣。”

白棄看他一眼:“那生意要不要做了?你不是在跟日本政府談福島核泄漏的收尾工作?”

“嗯,我開價太高,整個日本賣國也給不起,沒辦法,他們只能自認倒霉了。”他一邊說著,一邊和白棄合作逮着白條天皇,往人腦門上啪一聲貼上那張法力符,一道黑藍帶紫的電光閃過,跟夜店裏放熒光燈似的,緊緊嵌進了白條的皮膚里。

那片通心符起勁兒地發揮了一陣子作用,然後就失去了光芒,變成了一塊純粹的狗皮膏藥,白棄把白條的頭顱輕輕托在手掌上,後者的眼珠子靈活地在眼眶裏滾來滾去,左看看右看看,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白棄伸出一根手指,放在白條的耳朵眼旁邊,指尖發出淡淡紫光,射入耳內,一條金色絲線一般的東西隨即游弋而出。白棄將那條絲線挑起,秦禮一看就皺起了眉頭:“吸血鬼生蟲啦?”

白棄搖搖頭:“不,我以前聽說,白條天皇御用的密探之一就長這個樣子,平時便棲息在他耳朵里,為他收集和儲存大量資訊,白條需要時可以隨機調用。”

“買台電腦不好嗎??非要耳朵里放條蟲?”

白棄不理他:“電腦還是不安全的。白條看來對自己的腦子被人掃這事兒早有防備,通心符看不到他的核心記憶,剛才看到的信息,都來自這玩意兒,而且我相信它的主要任務是刺探異靈川。”

即使是合作者之間,情報攻防也理所當然,秦禮覺得這一點都不奇怪:“當然,白條一向深謀遠慮,不可能甘心給異靈川牽着鼻子走的。”他觀察了一下自己兄弟的表情,“你到底看到什麼了?不對勁嗎?”

白棄露出了匪夷所思的表情:“異靈川複製了白條天皇。”

秦禮這次是真的吃了一驚:“什麼?”

“天皇的密探發現了一個頂級的實驗室,那個實驗室里的大型生物培養艙里有超過十個白條,除了頭髮顏色不一樣,都像是從一個模子裏面出來的。”

他們對望一眼:“白條對此知情嗎?”

不問他自己,也許誰都不知道,但秦禮的分析是白條已經收到了這條情報。

甚至這也可能是白條不得不受異靈川節制的終極原因——倘若他不配合,自然有另一個白條配合,異靈川早就做好了準備。

秦禮對白條的苦衷根本沒有興趣,他甚至還露出笑容,因為事情的發展似乎開始有趣起來了:“有意思。”

他無意識地整理着自己的手套,語調緩慢地說:“在諾曼他們組成的小俱樂部中,有一個人生前住在日內瓦,是人類世界基因改造和生物克隆方面最頂級的科學家,沒有之一。我曾經見過他一次,他展示了一些很有趣的東西,說人類在多樣基因融合和生物改造方面的研究其實已經到了一個非常驚人的水平,只是對大眾秘而不宣,以免引起道德倫理方面的恐慌,或對生物未來的恐懼及反感。簡而言之,那位科學家的結論是,他們完全做得到漫畫書里畫的那樣,各方面條件滿足的基礎上,隨意融合生物基因創造指定種類的怪物或怪人。”他的眼光投向擁有許多分身的白條天皇,“以及,怪吸血鬼。”

他沉思地凝視着那兀自在地面上不時轉動一下的頭顱,想起上一次回狐山時和秦慕關於人類社會未來的對話——世界終將被機器統治,非人世界以其穩定的結構和自足的屬性得以維持本身的存在,但必須從機器的控制範圍中全面撤退,否則一定會遭到滅頂之災。而人類呢,人類將成為機器社會的線粒體,至關重要並且不朽,只是永遠失去了自己所創造出來的世界。

這就是人類科技高度發展所將帶來的未來。

秦禮並不怎麼喜歡這個未來,但他覺得人類還需要很多年才能讓人工智能發展到能夠威脅自己的地步,狐狸們不需要提前為他們擔心。但是,有什麼東西在促使這一變化以極可怕的速度前進。

白棄打破他的沉思:“你是說異靈川使用了人類的生物基因技術,製造出了大量異界巡航者,還有白條天皇?”連他都覺得有點後腦發涼,“還有呢?”

那些擁有巨大能量或奇妙才能的非人,能不能被複制?

異靈川的天賦是精神力,他天然就可以操縱他人,包括那些複製品,有了生物基因技術的加持,他幾乎可以為所欲為。

流氓會武術,誰也擋不住啊。

但是秦禮的反應卻非常冷靜,搖搖頭:“我想暫時沒有了。”

“為什麼?”

他小心地整理自己指尖的手套,把肉眼不可見的皺紋輕輕壓平:“因為那個科學家也死了啊。”

秦禮露出了笑容:“四弟,你知道我玩撲克的時候,往往會把最好那張牌留在最後,對嗎?”

白棄乾脆利落地懟他:“那你趕緊showhand,趕時間。”

秦禮聳聳肩:“也行。”

“剛才你見到我,說我為什麼會來,我本來是真不想來的,但我在諾曼的葬禮上遇到了一個大人物,然後又聽說泥塑靈在松本家宅出現,掐指一算,就趕緊往東京趕了。”

白棄一怔:“大人物?誰?”

秦禮真的擺出了他每次showhand的時候那個撲克臉,面無表情地一字一字說:“邪羽羅。”

“什麼?”

“邪羽羅。”

“?”

白棄不像南美,他沒有收集表情包的習慣,但這會兒他那張平常不動如山、沉着如水的臉整個兒捏出來一個問號。要不是手底下正按着白條天皇的腦袋,他恨不得乾脆自己就變成一個問號。

“邪——羽——羅,在蘇黎世諾曼的葬禮現場,穿着嚴肅正式的黑裙子禮服,送了花,跟諾曼遺孀說節哀的時候顯得很不習慣,一句話好像背了很久的樣子。四弟你冷靜一點,邪羽羅這一輩子顯然是女身,所以她穿的真的是裙子,你對這個有什麼問題?”

“我對裙子沒問題,然後呢?”

“邪羽羅和諾曼遺孀打過招呼之後,拿出了一個名單,一個一個找人。”

“然後呢?”

“葬禮一結束,就把那些人全部幹掉了。”

“???”白棄第一次覺得連自己的內存都有點不夠用。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葬禮之前一個月死的那些大人物,也都是邪羽羅幹掉的。”

白棄呼出一口氣,看看秦禮:“你呢?法力精進了嗎,能從邪羽羅手下全身而退?”

秦禮搖頭:“沒有,她放了我一馬。”

當時的場景想起來,秦禮都心有餘悸,他認出對方身份之後,立刻想要離開葬禮現場,但是剛有轉身的念頭,邪羽羅就到了身邊——老實說看上去一點兒威脅性都沒有,大眼睛長頭髮的姑娘,穿着和她的容貌年紀都不大相配的沉重的黑色禮服裙,手上拿着一張小卡片,不知道的多半以為她是諾曼某位老友的千金,跟隨父母前來會見長輩。

但如果有人認真看過她的眼睛,就知道她來這裏不是為了拜祭、緬懷或社交。

她是來收割的。

任何人對她來說都不過是麥田裏的麥穗,除了隨着微風無助地搖擺,連呻吟都不必發出一聲。

秦禮脫下了他的手套,他其實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被盯上,生意做大了就會有原罪這事兒他聽說過,但暗黑三界的大魔頭跑出來收拾有原罪的人類和非人,怎麼都覺得邏輯有點不對。

身為狐族顯貴,被邪羽羅打爆之前,務必要反抗一下,這一點秦禮還是知道的。否則被他兩個兒子知道爸爸是跪着死的,下輩子轉世都不好意思回狐山搶祭祀。

但他們最後並沒有打起來,邪羽羅明顯要發動攻擊了,卻突然停了下來,做了一個側耳傾聽的姿勢,不知道聽到了什麼,然後嘴裏嘀咕了一聲:“是uncle嗎?啊,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心不甘情不願地對秦禮笑了一下,走了。

Uncle?秦禮非常確定自己聽到了這個詞。

他不確定的是——邪羽羅為毛要自覺選擇小自己一輩啊。

這對白棄來說不是什麼謎團,他直截了當地找到了其中的聯繫:“達旦。”

“達旦?”

“朱小破,達旦,記得那個孩子嗎?他回暗黑三界之前一直跟豬哥和辟塵生活在一起,也一直叫南美阿姨。他叫你uncle,不與你為敵,就是因為顧了南美這一層。”

邪羽羅是和達旦一起失蹤的,她既然出現,達旦一定不會遠,看起來就是他在驅使邪羽羅。秦禮的狐生觀世界觀都被打破了:“四弟,你是在暗示什麼?達旦長情還是念舊?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跟你說你們是不是都被豬哥帶壞了?”他堅決不承認,“他如果還是那個叫南美阿姨的孩子,當初就不會發動青靈浩劫,現在也不會這麼大殺四方。”

金狐平時的生活態度絕對激情不夠,但現在的激動程度足夠把前半輩子的平靜都往回找補足了:“除了諾曼俱樂部那群大佬,你知道這段時間人類社會還死了多少精英嗎?全都是非正常死亡,死的速度極快,頻率高得叫人沒法相信,全世界幾乎全部的調查力量都出動了,根本查不到是誰幹的。”

如果不是他在葬禮上直接遇到邪羽羅,秦禮也不會知道是誰幹的,一開始他也不怎麼關心,甚至還覺得那位謀殺者做了他一直想做而沒動手的事。

遵守人類世界的商業道德和遊戲規則,博取利益最大化,前面半句是長老會和秦慕的主張,後面半句才是金狐的。明明誘發一次地震就可以將對方的礦產價值降到幾乎倒貼,而後強行收購,非要談判談兩年,付一大筆錢出去才可以拿過來開發。就算是長老會的告誡,還是多虧太太庄斂一直按着他,否則秦禮也不知道自己能忍多久。

達旦對做生意沒感情,可以判斷他的一切作為都絕對不是為了博取資源或物質利益最大化,達旦的想法誰也琢磨不透——他到底要什麼?

如此重要的事,怎麼就不發一個通告說明說明呢?怎麼就不愛溝通呢?

其他人如果知道的話,肯定願意幫一把啊對不對,畢竟達旦好就大家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啊。

秦禮面帶憂慮:“他幹掉的都是大人物,每一個都會造成巨大的影響,所以媒體全都被壓住了,絕大部分人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但再這麼殺下去,紙包不住火的,一不小心,各個國家之間對弈的局勢馬上就會非常緊張,畢竟有魔鬼殺人這種事大部分人都不會相信,他們只相信人就是魔鬼本身。”

他的考慮很長遠,畢竟做了這麼多年的商業戰略,邏輯與洞察力是第一流的,如果他所描述的最壞的情況出現,世界就會變成一個火藥桶,來個別有用心的,隨便這裏那裏丟幾根火柴,馬上就是大戰爭。

秦禮對自家兄弟抱怨:“現在打起來世界大戰會很麻煩你想想看,人類的瘋子也不少,他們真的會用核武器對射的,就算地球不徹底完蛋,也會有漫長的核冬天。我們都要躲在異度空間不出來,那樣的話,波爾多和勃艮第的葡萄園肯定就全毀了,那我去哪兒找自己喜歡喝的酒?狐山上連南瓜都種不活。”

白棄沒接南瓜的茬,紫狐對酒色財氣蔬菜水果都沒有太大興趣。他沉思着扭轉頭,望了望天邊的穿之黑洞,說到別有用心,他們所知道的角色裏面,有一個拍扁了放在字典里,剛好是這個四字成語的繪圖寫真。

他說:“不管他要幹什麼,異靈川一定知道。”

“他一定知道達旦在世,一定知道豬小弟帶着忘川之心重新出現的原因,一定知道達旦出於某個目的在肅清人類社會的頂層,這幾件事之間一定有聯繫,而他也知道那個聯繫是什麼。”

“四弟你用了好多個一定,如果事實證明你說錯了的話會很丟臉。”

白棄不理他:“他今天晚上突然一點徵兆沒有就在東京發動這麼大的場面,跟這些都有關。”

除了暗黑三界的統治者,不可能有其他任何人或者勢力,能夠讓異靈川孤注一擲。

白棄拍了拍秦禮肩膀:“沒時間了,趕緊的,我們先去找辟塵。”

“辟塵也在?哎,當然他會在。但我們現在是不是應該去找大哥商量一下到底要不要管這事兒?又怎麼管?”在真正的大事面前,秦禮還是尊重兄長的,畢竟萬一要背鍋也有人在前面頂着。

白棄不同意:“大哥是要找的,但當務之急是辟塵,因為他現在在用風力牽制其他吸血鬼的行動,我們現在知道了白條天皇很多個,萬一異靈川將他們派出去,辟塵很快就會發現他的力量不夠。”

金狐不以為然:“難道你還擔心他吃虧?”

“不,我不擔心辟塵吃虧,我擔心的是他被激怒,雖然這事兒不常見,但萬一犀牛發怒而不顧後果,今晚能活着出東京的,除了我們幾個,其他一隻手就能數得過來。”白棄搖搖頭,“那不是南美所願。”

秦禮看了看吸血鬼天皇的頭顱:“這位怎麼辦?”

“放着吧,他現在知道自己被人玩了,等一下恢復神智,應該就會召回吸血鬼軍團了。”白棄說是這麼說,顧慮也是有的,“就是不知道其他白條天皇會不會跟他打架。”

他說到這裏的時候,白條天皇忽然咧開嘴,發出一聲輕笑,神情和聲音都滿懷愉快,那姿態與之前正常狀態下的白條截然不同。那顆頭在地上滴溜溜地轉動起來,有什麼東西支配了它,並且驅使它開口說話了。

“金狐閣下,紫狐閣下,二位不愧是狐族顯貴之後,真是聰明絕頂。”

拿着腔調,音色纖細尖銳得像一根剛磨好的針,絕代閹伶唱着威爾第唱到最高音將斷未斷的一瞬,就是這個感覺。

每一個字都清晰得虛偽,想要突顯的是刻意為之的從容和優雅,效果很好,但不純正,令人不舒服。像非洲某一個酋長賣弄他從收音機里學會的倫敦上東區口音英文。

這聲音的主人鐵定是一位新近發財的豪客,出門散步也要穿全套燕尾服,戴着以黃金製造的袖扣、手帕和領結,上面密密麻麻鑲嵌着許多十克拉以上的粉鑽,綠鑽和黃鑽,毫不含蓄,毫不收斂,顯擺得非常非常過癮。

現在出現在金狐和紫狐腦海的尊容,就是異靈川的典型形象,絕非想像——他們小時候和川打過交道。打過交道的意思就是揍過他。更精確地說,是在南美揍他的時候在旁邊抱着手臂掠陣。唯一懸而未決的謎題是,這位朋友在挨揍之後是改變了自己的個人風格,還是堅強地保持了下來。

狐狸兄弟們稍微往後退了一步,各自都皺起眉來,現場出現了短暫的沉默。

沉默着的工夫里,白條天皇的腦袋毫無先兆地炸了。

可憐旁邊躺着的中宮聖子滿身火焰剛剛熄滅,從白棄的紫色能量圈裏恢復了一點元氣,剛睜開眼看到這一出,一聲不吭又背過去了。

白條的腦袋炸得不怎麼熱鬧,就啪的一聲,像開了個熟過頭的西瓜一樣,在地上乾乾脆脆地變成一攤內容不明的粉,堆成堆,老實待了沒一秒鐘就沸沸揚揚飄起來,在空中重新組合,成了一副浮着的金粉人物畫。畫架子還往四面八方轉動,唯恐觀眾看不見似的。

金狐瞟了一眼那畫裏的人就伸出手來,紫狐跟着瞟了一眼,哥兒倆順勢擊了個掌:異靈川的樣子跟他們記憶中一模一樣,華服儼然,只見衣裝不見臉,精緻的禮帽扣在一片虛空之上。不過領結上鑲嵌的不再是彩色鑽石了,而是在華人群體裏價值連城的頂級翡翠,可能這幾年在東方的日子久了,對珠寶的鑒賞品味也有所變化。

他們單純擊掌,沒有試圖在掌心裏交融一個金色祭祀訣和一個紫色祭祀訣,聯合彼此之力去拍那哥兒們萬里留白的五官一個頂門雷。因為異靈川並沒有在這裏,甚至沒有在附近,他的精神力操控着白條之一頭顱的殘骸,就像從一家萬裡外的電視台錄播中心發出視頻信號,可憐的白條之一只是一台接收終端——電腦、電視、平板或者乾脆是手機。

不管你有多恨那個主持人,發泄起來最多也就是砸爛終端屏幕,無損主持人本身分毫。

不過,金狐和紫狐一直多多少少有點漫不經心的神情,突然都消失,變得肅靜下來了。

陪着南美來此的白棄,一開始無非是不放心銀狐膽大妄為,平時好好的倒沒什麼,怕的是渡劫期間兇險加成,萬一一個不小心老婆掛了,那怎麼辦好。

跟吸血鬼天皇打架什麼的,對縱橫天下的白棄來說,只不過是很小的一件事,紫狐平素很少在人類世界出現,他的主要敵人都來自異空間和外星球,一部分是狐族的天敵,一部分是有害的入侵種。在人類社會活動的非人基本都是弱雞,異靈川是很少的例外。

即使是跟異靈川和他麾下正面作戰,最多也不過是兩個種族之間的紛爭。達旦,則代表了完全不同概念的危機。這個詞本身就代表顛覆與毀滅。

異靈川對此深諳於心,因此他開門見山:“金狐閣下,我願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並為狐族今晚前來東京探訪的貴賓開設特別的穿之通道,送幾位毫髮無損回到狐山,不需趟今晚東京這攤渾水。”

秦禮不動聲色:“你要什麼?”

異靈川愉快地在畫框裏搖了搖身體,帽子抬起來,像是正在仔細觀察他們兩個一般,說:“我由衷希望狐族能與我合作,開闢美麗新世界。”

“美麗新世界?哪一個版本的?赫胥黎版本,動物莊園版本,還是黑客帝國版本?”

異靈川以做作的欣快聲調發表了自己的讚美:“哎呀,看不出金狐閣下學富五車呢!”

“不管是哪一個版本的美麗新世界,金狐閣下,我相信都不會出現在地球上。因為就像您剛剛所說的,達旦已經開始讓地球變得不那麼適合任何種族居住了。”

“要不是他帶着邪羽羅的分身這樣突然再度出現的話,”他嘆了口氣,“本來我,嗯,我們還會有很長一段時間慢慢經營,直到水落渠成呢。”

“是嗎?怎麼一個經營法?”秦禮淡淡地問。

異靈川向他們露出一個空虛的微笑,一個需要強大的想像力和敏銳的感受力才能揣測得出的微笑,他決定向自己潛在的盟友透露真正有殺傷力的信息,否則無以獲得他們的信任。

“二位大概也猜到了,這一段時間達旦所殺的人類社會的重要人物,都是異靈川的盟友,他們遍佈各個重要領域,我們合作非常愉快,而且已經延續很長時間。金狐閣下之前未必知道這個聯盟的存在,但你的商務社交圈與聯盟成員相當重合,因此想必有所感覺,我們聯盟已經變得非常高效,在一定程度上能夠左右人類和大部分生活在人間的非人種族的生死存亡。”

“這個聯盟的最初建立,歸功於兩位,一位是白條天皇,如果不是他提出與人類分治日夜這一天才的構想,並且用將近五百年的時間實踐這個構想,就連我都想不到除了直接控制他人的思想,還有更有效的方法左右世界。”

“還有一位,”異靈川娓娓道來,彷彿只是在與兩位老友促膝談心,“二位也知道了,當然是松本清張先生。”

否則不管他幹了什麼,都不會惹出泥塑靈包圍他的家宅。

異靈川現在的聲音仍然是愉快的,而他對松本清張的稱謂,非常明顯地表達了內心的尊敬——這對眼高於頂的異靈來說是非常罕見的事。

“松本清張這一代的長女秘密被送去與吸血鬼天皇和親,他也將自己手下最得力的親信都送去接受初擁,以此鞏固他與吸血鬼之間的聯盟。他為人低調,卻擁有真正的雄才大略,眼光之長遠,連我有時候都自嘆不如。就這樣孜孜不倦地為我們共同的夢想奔波,需要他現身說法的時候,那平和卻精準的說服力總是令人無法抗拒。”

異靈川脫下帽子,對不在現場的松本清張行了一個禮:“沒有他的話,我們根本沒有辦法走到這一步呢。”

秦禮閑閑問:“說來說去,你倒是走到哪一步了呢?”

異靈川發出輕笑:“走到了我們一開始並沒有計劃的一步,但事實上,也許這一步才是我們終極想要來到的地方呢。”

他正式邀請:“金狐閣下,我們從前頗有誤會,但新世界的大門即將要打開,是時候放下前嫌攜手合作了。異靈和狐族都努力經營本族在世俗社會的存在,大體上來說,為了尊重人類與非人世界的平衡法則,我們的活動仍然要遵守他們所制定的制度,而這些制度讓世界的發展大幅落後於它所應該有的樣子。”

他雙手合十,對着秦禮虔誠地行禮:“金狐閣下,難道我說的不對嗎?”

白棄轉向金狐:“他說的頗有誤會,指的是不是青靈浩劫時你以天價賣給他一本不足本的破魂之書,然後害得他差點死在靈魂十字架通道裏面的事兒?”

金狐點點頭:“對,我以為他至少會跟我還還價,結果他立刻就成交了。”

他們在這兒說的話,不管音調多低,每一句都能清晰無誤地落在異靈川的耳里,對他來說,那無論如何都算是一段慘痛的往事,但他沒有為此動怒,反而主動接話說:“金狐閣下,如果不是那一本破魂之書,我永遠都不會知道暗黑三界的秘密,也不會有動力做我現在正在做的事情。所以,請不要讓那段往事成為我們的隔閡,我甚至還對您滿懷感激呢。”

異靈川越發誠懇,他敏銳地感覺到了金狐對所謂的美麗新世界有着濃厚興趣,儘管白棄對此不以為然。

世界是屬於生意人的,從前是,現在和將來也是,在人類社會是,在外星人社會說不定也是:“金狐閣下,如你所見,事態正如我們所希望的那樣發生,難道您不想與我一起來躬逢其盛嗎?我發誓將對您和盤托出我的全部計劃,絕無隱瞞半分,並和您共享勝利的成果。”

“相信我,金狐閣下,那將是任何人都想像不到的偉大計劃,是全然地、徹底地親手創造一個新世界。”

他頓了頓,讓他吐出的每一個字得到一點時間來發酵,升溫,變得誘惑力十足。換了一個人,異靈川會直接進行精神力控制,予取予奪,但他知道對付金狐,那不是最佳的手段,被控制對金狐這個等級的非人來說是奇恥大辱,而且必會反彈。但異靈川深信自己所說的話,對一個唯利是圖、不擇手段者有足夠的說服力。

金狐低下了頭,凝視自己的雙手,那是一雙呼風喚雨的手——比喻意義上是,實際意義上也是。他彷彿陷入了思考,過了一陣子,緩緩說:“那麼,白條天皇因為你而粉身碎骨,也是你計劃中的一部分嗎?”

異靈川揮了揮手:“白條天皇?啊,你說的是他剛才的遭遇嗎?”

他笑得很溫柔,溫柔中又有一點點讓人覺得不舒服的狡黠:“相信我,我對盟友無比真心,與天皇陛下也是要天長地久的,一個白條天皇的毀滅有什麼關係呢,尤其當他和我想法不同的時候。”

金狐和紫狐腦子裏都不約而同冒出一句:“反正還有好幾具等着當你的傀儡呢。”

異靈川細細觀察着他們的反應,開口說了一句什麼,可能聲調放得太輕了,耳力極強的金狐和紫狐竟然都沒有把這句話聽得很清楚。

當然,更有可能是因為有一陣風平地而起,吹散了聲音的傳播。

那陣風突如其來,而後圍繞着異靈川的肖像盤旋,像在審視他的樣子。

那陣風裏,帶着強烈的憤怒。

白棄注視着那一陣風,幾乎是好奇地說:“在你的美麗新世界裏,川,會有一陣風衝上來打人耳光嗎?”

異靈川調整了一下身體的姿勢,虛無的頭和帽子一起轉向白棄,隨即姿勢一下子僵硬了,久久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呈現出一種直播信號突然中斷的寂寞感覺。白棄耐心地等了一陣子,問秦禮:“怎麼樣?你還要繼續跟他談下去嗎?”

秦禮沒有馬上回答,他翕動嘴唇,喃喃着“美麗新世界”這幾個字,陷入了自己的思緒之中,直到白棄拍醒他:“趕快!辟塵有點失控,要刮大風了,我們要快點找到辟塵,趕在異靈川放出複製的白條,把吸血鬼徹底變成敵人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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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獵物者(1-5合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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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白條天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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