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狐祭
[1]
平清盛鏖戰之中,注意到有無數只幻獸奔襲而來,那一刻他知道自己今天來表參道吃飯的決定實在大錯特錯。
出門要看黃曆又不遵守,這是平大人一向的習慣,感覺生命快到最後幾分鐘時候,他心裏想的,居然是覺得自己這個習慣太他媽操蛋了,明明今天黃曆說了,不利夜行。
但我是個吸血鬼啊,不夜行,我能幹嗎去??他喃喃自語,一面揮動達契亞鐮刀,向衝到身前的一隻幻獸頭頂擊落。幻獸嘶吼着散去形態,很快又聚攏,但這一次體型變得更小,在空中顯現的痕迹更淡,這是他的操縱者能量在變弱的標誌。
跟一隻幻獸對敵,平清盛對自己深具信心;跟三隻一起打,難免就陷入苦鬥,平清盛已經屢處受傷,就算吸血鬼的血液凝血功能比人類強大百倍,也擋不住東一滴西一滴到處灑。
但他畢竟是天生的戰士,歷經千年,血性未減,只要一次一次出擊都能見到實際的結果,平清盛就會戰鬥到此生的最後一刻。他還有最後一招,就是換皮囊再世為人,哦,不,為鬼,也不算丟人。
但是,跟海灘上的鵝卵石一樣多的幻獸?Excuseme?
獸影重重,接踵而至,它們靠近,並不立即加入戰團,而是圍繞在側,或蹲或伏,忽明忽暗的冷酷瞳仁對他幽幽凝視。它們背後的操縱者,似乎將眼前場景看做是羅馬斗獸場上的演出。
看他何時死,看他怎麼死。
平清盛有點慌了。
一旦心慌,手就難免會軟,以達契亞鐮刀作為武器,最大的禁忌恰恰就是手軟。因為護手處極窄,一揮一斬,全部力量都是向前攻擊,一有顧慮,刀勢便反撲,之前他身形敏捷,出手凌厲,將幻獸分隔於三個點,不給它們收緊包圍的機會,這一刻猶疑不過三五秒,攻勢卻何止弱了三五成。幻獸即刻感應到了其間變化,立即反噬,很快便彼此相接,呼應起伏,將平清盛緊緊逼到了三點攻擊合一的中心位置。
他心裏暗暗叫苦,勉力支撐之餘,心裏盤算着不知道這時候來高喊投降有沒有用處,這時他不經意往下一瞥,居然見到了達也。
紅粉土狼跑到了街道上,手裏高高舉着一塊牌子,就是餐廳門口平時寫特別推薦的那塊,上面寫着幾個歪歪扭扭的大字:“我找人來幫你了。”
紅粉土狼的個性非常膽小,當出租車司機都從來不敢亂打表的,這會兒腦袋頂上一大群幻獸,事實上雙腿也抖得跟篩糠一樣,但居然就一直舉着那塊牌子站着,努力舉高,等着什麼時候平清盛能看到。
他望着夜空中迴旋來去幻影交織,那是他無法參與和了解的戰鬥,甚至並不知道平清盛到底能不能得到自己傳達的訊息。驅使他所作所為的,大概是他單純眼神中那一抹閃着光的敬仰。
那塊牌子上寫的信息一點實際意義都沒有,誰來幫,怎麼幫,還要多久來?天天在一家餐廳里端盤子點菜的侍者,能有多厲害的後援。
平清盛全不奢望等一下會有一大群紅粉土狼衝過來在地上吶喊助威。但達也的眼神,令他硬是心口一熱。
他收斂神思,手指舒展開來,隨即再度握緊,盡全力駕馭達契亞鐮刀平斬,繞身一圈,接觸幻獸身體時聲音如炸裂;鐮刀去勢初竭時,他猛然追身而上,手腕轉動,鐮刀從自己身體下方猛刺,插中一隻幻獸的額間。那隻幻獸發出慘烈嚎叫,從半空中猛然墜落,散成一地碎片,其中一部分落在達也的腳邊,彈跳旋轉着想要再度凝結,達也驚跳起來,臉色變得煞白,嘴唇抖抖索索,但他只是躲開幻獸殘骸,卻一步未退。
平清盛看在眼裏,斗心重新熾熱,是他自己喊出那一句——不自由,毋寧死,是他自己堅持了兩千年不歸化為任何統治者的附屬,是他剛才選擇了戰鬥。
萬物皆有開始,萬物皆有結束,誰也無法決定生命的開始,但結束時倘若有選擇,就應該配合滿天煙花,在絢爛奪目中降下自己的帷幕,轟動離場,方得始終。
似乎被那隻墜落散形的幻獸震動,或感應到了平清盛的決心,圍觀的幻獸起了一陣騷動,紛紛站了起來,它們剪尾昂頭,向戰鬥的中心靠近。
其中一組掉頭往地面而去,目標是孤獨的達也。後者也不傻,一看情形不妙,丟下牌子撒腿就跑,但剛奔出去兩米,就被幻獸縱身撲倒。他仰面朝天,狂叫起來,在獠牙撕扯下雙手緊緊護住自己的咽喉,彷彿這就能救自己的命似的。
平清盛在空中看在眼裏,奮起神威,連續刷刷幾刀,攻速如電,逼開身邊敵人,轉身要去馳援達也,誰知這短短瞬間,他的後路已經被十來只幻獸生生斷下,上中下成交疊之勢,都在俯身作勢,等着操縱者一聲令下。
他長嘆一聲,眼看達也整個身體都被幻獸壓住,想必回天無術了,於是鐮刀迴轉,一彎鋒刃勾住自己大好脖頸,正要掌上用力,一了百了,眼角卻忽然瞥見一點紫光,自遠處款款而來。
款款,是平清盛第一眼的感覺,也是他的錯覺。
看起來緩慢的那點光,來得其實極快,因為那並不是真正的光。
非要用一個詞來定義,那其實是“念”。
一念生,一念死,一念一千年,要修鍊到半神的境界,才能從意願中發力,使能量與心念結合為一體,完全超越身體的限制。
現在來的,正是紫狐白棄的攻之念。它的外形是如手掌大渾圓的水晶球,周圍半米之內紫焰環繞,火焰一球球一朵朵都是獨立的,並不與水晶球外層接觸,瞬息間來到平清盛的上方,停下,紫焰離開水晶球如朱顏辭鏡,秋葉辭枝,飄然下墜,但那悠然姿勢也只是錯覺。
平清盛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到底在看什麼,紫焰已經在空中一分二,二分十,十分百,百分千萬,落在了達也身上。精確地說,是正在撕咬達也的幻獸身上。
紫焰似主人形,姿態溫和,但一接觸到幻獸便即刻融入後者形體,居於那虛幻線條之中,一面燃燒,一面極速膨脹起來,散發光芒一朵朵明亮豐滿。與此同時,構成幻獸的能量順着紫焰所撩的邊緣急劇流出,向高空中如噴泉般散射,那盤旋的水晶球卻越來越亮,紫狐的念在被滋養,一圈一圈變大。
幻獸的動作即刻靜止,像被一刀切斷,它們怵然茫然瞪視前方,不敢相信自己的遭遇:明明是由純粹能量結構而成的靈體,此刻卻鮮活感受到了血肉之軀被撕裂,吸收,消化直至全然滅亡的極度痛苦。
生理上的痛苦遠遠不是全部,那之中還附帶了一份全新未拆封的、巨大而銳利的恐懼,沿着幻獸與操縱者之前的聯繫,以電與火速度,傳回了遙遠的控制中心,擊中操縱者的心扉,就像雷電擊中一塊豆腐。
世人說得好,Nozuonodie,whyyoutry。
碾壓着達也的幻獸在短短數秒之內全部溶解消亡,露出達也的身體。他還蜷縮在地上,雙手按着自己的咽喉,緊緊閉着眼睛,衣服都被撕扯稀爛,肢體上不少傷痕,但都還不至於致命,是嚇得昏過去了。
紫焰增大到之前兩倍大,浮空回到水晶球旁,後者現在有成人頭顱那麼大,再度與紫焰融合之後,在平清盛頭頂輕巧地盤旋了一圈,嗡了一聲,極速飛了出去。
蜻蜓之飛若是輕盈,蝴蝶之飛若是優雅,但蜻蜓與蝴蝶都不會殺人如麻。
就像現在。
水晶球橫衝直撞,在寰宇間劃過無數流星痕迹,所到之處,幻獸人仰馬翻,接着煙消雲散,來不及嘶吼或掙扎,轉眼間平清盛身邊已清出一大片凈土。而稍遠處的幻獸,似乎得到了撤退的指令,紛紛或升空或落地,散入各處,隱匿不出。
平清盛舉着自己的達契亞鐮刀,完全看傻了,表情跟鄉下人看跳大神時一模一樣。
水晶球一戰成功,心滿意足停下來,也不再往某處去,乍然崩裂,成了千萬片,隨之如雪見日,化得無影無蹤。
紫狐的殺心已散,他的攻擊之念也就跟着不見。
這時豬小弟一臉喜洋洋地跑了過來,對平清盛招手:“喂,你還好嗎?”
平清盛落地,看到豬小弟,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你在這兒幹嗎?”
豬小弟摸了摸鼻子:“我,我來有事兒。”問平清盛,“你呢?”
平清盛咳了一聲:“我也有事兒。”然後指了指空中:“你看見了嗎?”
“看見了。”
“那是啥你知道嗎?”
“知道啊,”豬小弟挺起胸膛,與有榮焉:“我姐夫啊,厲害吧。”
平清盛崩潰了:“你姐夫又是誰啊?”
“南美的未婚夫,叫白棄,好像是一隻紫狐呢。”他興緻勃勃地,“你見過紫色的狐狸沒?我真沒見過,回頭沒事兒了讓他變個身來看。”
平清盛直接就摔了。
半天才爬起來,兩隻手按住豬小弟的肩膀:“你再說一遍?紫狐白棄來了?剛剛是他把幻獸干跑的?”
豬小弟覺得這算多大一件事兒啊:“是啊。”
平清盛平時也是相當鎮定的,腎上腺不怎麼用,但這一刻徹底癲狂了:“他怎麼來的?”
“這兒亂成這樣你看見了吧?我去找人幫忙,南美說找她未婚夫,紫狐就來了。”
平清盛瞪着豬小弟,嘀咕了一聲:“這都行。”
他們拉了兩分鐘家常就被打斷了,三隻老鼠天師如三支離弦之箭般沖了過來,停在豬小弟腳邊,鬍鬚和尾巴都翹着,嘰嘰喳喳一通好說。
只有豬小弟能聽懂,臉色馬上變嚴肅了,看看平清盛:“吸血鬼要出來了。”
平清盛大吃一驚:“什麼?”
豬小弟吼了起來:“吸血鬼,天皇,血衛,前驅,全部出來了!”撒腿就跑,平清盛趕緊跟上,豬小弟看看他,還有心思做數學,“哦,不對,也不是全部,你不是在這兒嗎?對了,你這是叛變了嗎?”
平清盛氣不打一處來:“還不是為了你?”豬小弟蒙圈啊:“我?”他覺得自己魅力沒有大到這個程度,“平大人你是直男,不應該啊!”
平清盛不接豬小弟的話頭,說:“說真的,你不應該趕緊跑嗎?白條一出來,第一個就要抓你。”
豬小弟覺得這不能啊:“他抓我幹嗎?”
平清盛猶豫了一下,還是說出來了:“因為你擁有半顆忘川之心,是暗黑三界能量的核心和對非人世界禁制的來源。”他回頭看了看身後的清靜夜空,這時候才猛然感到后怕,“擁有最大能量,就擁有最大權力,這對白條天皇來說,是致命的誘惑啊。”
豬小弟很天真:“忘川之心是什麼我不曉得哈,吸血鬼確實一直在追着我跑,但那不是因為我老管他們閑事嗎?”
平清盛搖頭:“沒那麼簡單。”
他們話說到這裏,已經接近大伙兒聚集之地,平清盛遠遠看了一下陣容,慢下腳步,停在了街旁一處陰影里。
他需要一點時間消化一下心中的震驚,即使紫狐救了他,也無法保證自己絕對安全——畢竟他上次見到銀狐落難而不救,南美要平了東京的保證還言猶在耳,萬一她一言九鼎怎麼辦?
豬小弟就沒有想那麼多,他過去的時候大家都散開了,白棄正在聽狄南美嘀嘀咕咕講這個那個,大致是關於廢柴公寓那些非人怎麼不務正業,去外面麻將館打麻將欠錢不還,害得小二出去當婚禮主持掙生活費之類的,都是些小兒女的瑣事。她抱着情郎的胳膊,頭抬起來,下巴靠在白棄的肩頭,講得樂此不疲;白棄不怎麼應和,但聽着很專心,偶爾幫南美撩一下額角的散發,手指輕輕掠過她溫暖的皮膚,停下來,捏一捏,南美就傻笑起來。
辟塵看着自己的小攤子陷入沉思,了解他的人一看到那模樣,就知道他這會兒非常想要就地煮碗面,對烹飪的熱愛簡直可以一圈圈從他腦門子上發散出來。
而阿拉丁呢,就站在辟塵和南美兩口子的中間點上,滿懷愛慕與崇敬,左看看,右看看,十足的迷弟和偶像同台。
此情此景分外平和,就像只是幾個朋友出外觀星看鳥,消磨時光。
夕陽回照之時,光華總是格外耀眼,拼盡全力去抵抗即將洶湧而來的黑暗。
一看到豬小弟,阿拉丁第一個迎上去,拉住豬小弟八卦:“紫狐哎。”
“是啊,怎麼了?他剛才變身了?”
阿拉丁嗤之以鼻:“什麼變身?紫狐用了念力攻擊啊,這是什麼概念你懂不懂?這殺傷力就跟冷兵器時代扔個原子彈一樣一樣的。”
豬小弟很誠實:“不懂。”
但他確實也見到了剛才那一下的厲害,所以走過去找到白棄,滿懷希望地說:“姐夫。你能不能把全東京的幻獸都掃蕩了?”他還比劃了一下,大意是摔出幾個火球咻咻咻滿場飛,而後海晏河清的樣子。
白棄聽到姐夫兩個字,生生給噎了一下,狄南美埋下臉偷偷笑,他只得搖搖頭,而後輕聲說:“我樂意幫忙,但恐怕對此無能為力。”
狄南美一下彈了起來,和豬小弟一起愣住了:“什麼?”
她腦子馬上轉過來:“你還在渡劫對吧?”她很心疼,趕緊摸摸白棄的胸口,“剛才那一下沒事吧?沒有超過你的限度吧?”
她自己離開廢柴公寓的時候反正是被華佗警告過的:“除非有人站那兒給你揍,你都不要太用力,但凡會還手的,都麻煩你繞道走。”
不能打架,令她十分懊惱:“怎麼就那麼巧呢,那麼多架可以打的時候老娘不能打!”
但白棄的無能為力和實力無關:“我正在最盛期,狐族的常規劫對我影響不大,只要以念駕馭能量戰鬥,不出現明顯的家族標誌咒語引起上天注意就沒有問題。”
南美就不懂了:“那你就用念力打一圈唄。”她瞟了一眼辟塵,真心實意地希望,“打完我們好去吃飯。”豬小弟表示一百個同意:“是啊。”他也去看辟塵,“辟塵也可以幫你吧,吹吹風,打打雷,收工吃餛飩!”南美反對:“不行,不能吃餛飩,我要吃牛肉麵。”
“牛肉麵就牛肉麵。”
“半筋半肉!”
“不行,要燉得入味的牛腩!加純牛筋。”
“也好!”
這二位真的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最大的特點是一輩子都習慣在重大考試的時候離題萬里,誰也拿他們沒法子。白棄耐心地等他們吵完,剛要開口解釋,忽然有一個聲音說:“創天造地者,也是毀天滅地者,南美,你不明白這個道理嗎?”
那聲音悠長而淡,聲調極平,毫無起伏,但每一個字都似乎生有雙翅,從聽者的耳朵里飛進去,而後貫通五臟六腑,經絡血脈,最後穩穩停在心上,不可能會被忽略或忘記。
那是屬於隱士、大德、世外高僧或乾脆是神靈本人的聲音。
南美被那聲音活生生給嚇了一跳,連白棄也微微變了臉色。他們扭頭去看,然後南美嘆了口氣:“媽呀今晚人這麼齊,連你都來了。”
[2]
南美口中的那個“你”,是憑空出現的一個與現代都市格格不入的角色,就像剛剛從某一部古典歌劇舞台上走下來:一件斗篷式的白色長袍,將來人從頭到腳罩得嚴嚴實實,白色面具覆蓋臉部,不知道用什麼材質做成,乍眼看平平無奇,細看錶層之下卻似乎隱藏着一整個蒼穹,有星辰流轉日月起落。
面具上無耳無眼無口,聲音傳出來卻無絲毫凝滯,也不妨礙來人明察秋毫之末,亦見天地山川,千秋萬代。
狐祭秦慕。
金狐秦家的長子,秦禮的大哥。
他平素深居狐山祖陵,研讀古狐族所留典籍,觀察天象與祖陵的狀態,與先輩余靈溝通,解讀其玄而又玄的徵兆,向族人傳達。
除此之外,一日日那麼長,他也不過就是晨昏洒掃,靜坐吐納,將時間燃過去。除非族中有祭祀或隆重儀式需要出現在狐山上的選命池,否則他的行動範圍絕少離開守陵亭方圓十米。
破天荒的,他這會兒跑到了東京,莫非也是來看寶冢劇場的么?
南美看見他就跳了過去,雖然調皮,對秦慕倒還真不敢放肆,第一是狐祭地位超然;第二是南美從未見過親生父母,自小有什麼心事苦惱,白棄聽不懂的,都是去找這位哥哥排遣,感情很深。因此這時候也規規矩矩地叫他:“大哥。”
但第二句就回到了自己的獨特軌道上來:“你沒事也跑來看熱鬧啦!早知道我就直接去叫你了。”
秦慕微微頷首,不接南美的話,徑直轉向在旁邊傻站着的豬小弟,他正一臉“您穿成這樣挺暖和的您又是哪位啊”的豐富表情,說:“我方才所言,你聽得明白嗎?”
豬小弟想了想他的台詞,自己反覆念叨了幾遍:“創天造地者,也是毀天滅地者。”
而後望着白棄嘆了口氣:“我認識一位老爺,是食鬼族的。他說,生物演化與競爭,歸根到底起決定作用的,都是能量本身,當能量大到一定的程度,就不可能再完全隨心所欲的控制。”
他看了看英武如神的白棄:“姐夫如果全力投入戰鬥,能量過強,說不定會造成更多損害,對嗎?”
秦慕的臉與眼睛都藏在面具下,誰也看不到他的反應,狐族傳說他出生時這個面具已經在他臉上,不知道他親媽對此有什麼看法;另一個傳說是他根本沒有臉和眼睛,他對世界的了解與洞悉都來自天生的心眼與感應靈通。
數百年以來,秦慕是第一個不必經過四色場定色,公認應當直接繼承狐祭一角的四門顯貴後裔。但他此刻的輕聲喟嘆中,居然帶着細微而清晰可辨的感情:“攝政王靈性未泯,可喜可賀啊。”
他抬起手,長袖隨着動作如流雲般揮出,指向白棄:“紫狐是不世出的天才,第一次進四色場定色就一口氣連破三場,前無古人,看你們個個都不愛生孩子,恐怕也後無來者。”
南美嘀咕了一聲:“哪壺不開你能不提哪壺嗎?明明大哥自己一輩子下定決心當處男,對家族人丁毫無貢獻,還來說我們!”白棄輕輕在她手上捏了一下,南美只好把沒吐完的槽全咽下去了,簡直胃酸胃脹。
秦慕當做沒聽見,繼續說:“他是狐族的守衛者與懲戒者,天生有殺伐之氣,而殺氣易放難收,他平生修鍊的從來不是如何殺,而是如何容,如何藏,如何放下、忍耐、忽略,否則天下沒有無罪之人。”他言語散淡卻有悲憫,“你說得對,越大的能量,造成的破壞也就越大,殺氣最盛時,駕馭殺氣的人根本無法做到只針對一時一處,而不傷及無辜。”
“你要紫狐今晚幫你將三千幻獸盡數摧毀在此地,那麼,此地也就成了廢墟。”
四周的霓虹變了顏色,豬小弟眉毛都耷拉下來了,趕緊猛擺手:“那算了算了,我自己再想想辦法吧。”
他沒一秒鐘就想出來了別的辦法,簡單粗暴得不行,那就是抓辟塵來頂:“咱們還有個半犀!我覺得他用風吹吹,也夠那些幻獸喝一壺的。”阿拉丁聽到了,胸膛一挺,也不知道關他什麼事,馬上與有榮焉:“就是的!”
秦慕表示同意:“的確,風之辟塵威名如海。”
不管說起誰,他好像對人家都非常了解,估計當祭祀守祖陵這活兒還是太枯燥,只好沒日沒夜看書,吸取知識,增長學問。
“但道理不是一樣嗎,辟塵以極致強風或百里真空大規模禦敵,其所波及的範圍之內,不管是不是敵,都觸之皆死。”
豬小弟愣住了:“啊?”
眼前的局勢正式成為一個坑爹型的俄羅斯套娃,第一個打得過,第二個打不過,第三個打得過,第四個又打不過,我就想問問到底能不能好好打一場了?
秦慕微微歪着頭,幽然說:“不管怎麼打,我想這一局都快要開始了。”
突然之間,他們腳下街道持續響起咔啦咔啦聲,地面呈水波狀從遠到近起伏,越來越劇烈。白棄一手握住南美的手臂,另一隻手揮過,一圈紫光閃現,將南美籠罩其中,兩個人的腳都離開地面,稍稍升空。地面波動以肉眼可見的幅度在加速,辟塵趕緊把自己的小攤子擔著也飛了起來。秦慕和白棄並肩臨空,剩下力量最弱的豬小弟和阿拉丁在地上滾。
豬小弟非常擅長苦中作樂,一邊滾還一邊咯咯笑。突然一大群老鼠天師冒了出來,在搖晃地面上行走的姿態就像在錢塘江潮上逐浪的輕舟,它們上前圍住豬小弟,擋住他滾動的去勢,空氣里馬上響起好不熱鬧的一片片嘰嘰嘰嘰。嘰嘰完畢,嘩嘩又全走了,真是來如春夢,去似朝雲,半點都不拖泥帶水。
在場眾人都表示蒙圈,唯有兩位聽懂了這一通回報,除了豬小弟,還有百事通秦慕大哥。
他向白棄扭過頭,輕聲說:“吸血鬼馬上要出來了,記住,攝心為戒,由戒生定。”
白棄微微一笑:“我明白。”
南美被嚴嚴實實地護在紫光圈裏,但那玩意兒不隔音,一點沒耽誤她把對話聽清楚了,馬上在旁邊跳腳:“我不明白!”
白棄耐心地跟她解釋:“白條天皇和他麾下的吸血鬼軍團要出來了。大哥知道我向來對白條不以為然,要我制怒。”南美天真地問:“為什麼要制怒啊,難道吸血鬼不該揍嗎?”
秦慕從長袖下伸出手,那隻手也被包裹在極精細的白色手套之中,他幾乎可以算是疼愛地輕輕敲了一下南美身周所圍繞的紫色光圈,說:“紫狐之怒,流血千里,南美,你不會喜歡看到那樣的白棄。”
他們停止交談,望着豬小弟東顛西倒地跟老鼠天師們說了拜拜,而後在不斷震動的地面上努力站穩,大叫了起來:“大家集合,集合。”
所有人,包括平清盛都圍過來了,看着不斷被震趴下的豬小弟努力想要扮演團隊領袖的角色,都默默為他捏了一把汗。等他多摔了幾次之後,辟塵忍無可忍了,伸出一根小指頭,一股小風悄然吹過去,繞着把豬小弟穩住了。
他站穩了第一件事是去關心阿拉丁,畢竟其他人都會飛,結果發現那哥們比自己聰明多了,早就找到一棵樹抱着牢牢不放鬆,果然很有生存智慧。
他清了清嗓子,說:“老鼠天師們說,東京吸血鬼族群傾巢而出,現在都在地底列陣,估計在等行動的指令。”
“除了前驅級的成建制軍隊,大部分血衛也都在,還有白條的貼身護衛三目連環。”
他結結巴巴念出一串陌生的名字,以及對形貌的描述,然後問平清盛:“厲害的都出來了沒?”
平清盛皺起眉頭想了想來:“好像沒有都出來。”掰着手指算上了,好一陣子沒說話。
看起來事態的動向完全符合小腦袋破獲的信息回報,但過去那麼久了,那位虛擬世界的王牌獵手還好嗎?豬小弟叫阿拉丁:“哎,你打給小腦袋,看看他那邊有沒什麼可以補充的。”
阿拉丁晃了晃手機:“打不了。”
“啥?”
“沒信號。”
“為啥?日本電訊這麼會選日子罷工?”
阿拉丁沒好氣,指了指是四面八方的穿:“我覺得是玩意兒造成的。”
秦慕肯定了阿拉丁的說法:“穿造成的高能量波動能夠影響人類基站的信號傳輸,我想這也是節制人類干涉的手段之一,你們不能用電話來溝通了。”
既然如此,豬小弟馬上想到了:“那是不是意味着異界巡航者也無法通過網絡信號接收指令?”
秦慕搖搖頭:“恐怕異界巡航者不會有影響。”
“為什麼?”
白棄在旁邊輕聲說:“它們應該用的是人類信號網絡之外的系統。”
秦慕補充:“如果異靈川本人在東京的話,他的精神力能量發揮到最高,足以直接操縱所有異界巡航者和幻獸,不需要任何網絡信號。”
他一面說,一面抬起頭,不存在的眼望着如平常一般墨藍的高天,似乎能看到一光年之外:“穿之黑洞正在將東京上空逐漸封閉,而東京的地下,吸血鬼天皇也已用幻力封城,上上下下,皆無隙可通。”
阿拉丁不解:“東京變成一個密封球了?”這動機有點費猜,“他們圖的什麼?”
秦慕搖搖頭:“沒有完全密封。”
他指向遠處,那樹立在天地間的穿,正變得越來越明亮巨大,洞口氣流洶湧翻滾,陣勢如十二級颱風,而且還在加強。
“之前逃出去的非人是幸運的,因為此時此刻再要進出東京,通過穿之黑洞是唯一的方法。而那是一條不歸路”
白棄嘆口氣,說:“去骨留魂?”秦慕點頭:“是。”
“那是什麼?”
大家心裏都在問,
秦慕的聲音非常柔和,也非常冷酷:“除了極少數高等級非人,任何生物只要足夠靠近穿的入口,甚至都不需要進去,在千分之一秒的時間內,肉身整個會化為氣體消散。但他們所擁有的能量,哪怕稀少到可以忽略不計,也都會留存下來,集聚在穿的內部。”
阿拉丁打了個寒噤,嘴巴合不攏:“what?”
“這是破魂收集能量的一種方式,叫做去骨留魂,不知道為什麼異靈川也掌握了使用它的方法。”
[3]
凌晨,最後一班車早已過去,縱橫東京地下的地下鐵道和站台都非常安靜。
某一個時刻,所有站台的深處都有一處無形之門悄然打開,重重暗影從門內出現,前驅級的吸血鬼戰士四位一排,源源不斷魚貫而出;他們穿着黑色的貼身制服,制服的樣式如同游泳運動員一般貼身,面料微微發亮,腰間和右邊大腿側兩個武器袋都鼓鼓囊囊。
他們眼神專註於遠方某一點,神情淡漠,大部分成員都有一米九到兩米高,充滿皺褶的皮膚呈現出毫無活力的深灰色,在自然狀態下,吸血鬼的脊椎彎曲弧度很大,彷彿隨時都在準備發力奔出。這樣的身體比例與人類相比十分怪異,卻因此也擁有更出色的彈跳力和爆發力。
他們沿着鐵道沿線前行,踏地沉重,隆隆有聲,四面八方湧現,卻都向著同一個方向。一直來到距離明治神宮一公里的JR原宿站,從鐵路通道跳上站台,沒有停留,繼續攀爬樓梯,經過地鐵入口通道,來到街上。JR原宿站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出口,不斷湧出大量的吸血鬼,數目極多,行動卻快速,如同電子遊戲中被按了快進鍵的角色,但是從頭到尾都從容有序,紋絲不亂。
他們的目的地非常明確:明治神宮。
每一支隊伍的最後,都會出現若干不穿制服,衣着各異,長得也不怎麼像吸血鬼的同行者,大部分都是正常人類的形貌,他們與大部隊保持一定的距離,各自之間也毫無交流。這些是血衛或天皇的親衛隊成員。
吸血鬼們聚集到了明治神宮大殿前,互相擠壓,其密度如罐頭中的沙丁魚,個體簡直都沒有騰挪的餘地。但從整體來看,他們在自然而然間已排列成極為精密的縱橫隊列,萬眾如一,所有戰士都頭顱微昂,望向空中,彷彿都在期待着什麼。
今夜的東京天色如常,灰藍,隱隱有星,但一雙足夠銳利的眼睛,能夠看到空氣中所瀰漫的死色。
迎合著軍隊的期待,一道蒼白色閃電從遠處疾馳而來,無聲無息地在神宮大殿正上方炸開,跳躍着的白色光點散成一個圈,而後落定;光點變幻出來的,是白條天皇的貼身侍衛,被裁剪成紙片人一般的三目連環,一分為二,二分為四,幾度分裂之後,漫空都是紙片人飛舞,彷彿清明節假日裏大家一起放的風箏。那鋪天蓋地的薄薄臉上五官線條誇張,黑色瞳仁佔了眼眶大半,嘴角都咧着,露出虛假感十足的白牙,以及人類白痴特有的那種無原因無意義的笑,不知道造物主對他們到底持有什麼打算。
它們蹦蹦跳跳互相拉起手來,圍繞成一個巨大的圓圈,自得其樂地在空中隨着輕風搖晃。隨着它們的成形,一陣悠長古老的吟唱從明治神宮大殿中央傳來,伴隨蒸騰而起猩紅的雲霧,冉冉升起到空中;淡薄的霧漸漸凝結,變成一片鮮艷奪目的艷紅,是長長簾幕的一角。
霧氣擴散,攀升,持續凝結,如同無形的巨匠以天為幕作畫,筆觸如飛,淋漓渲染,盡情描繪,揮灑之間,一架血色的華麗羽輦橫空出世。
羽輦由八匹背後生翅的大紅飛駿拉乘,車轅是暗紅色的烏血神木。傳說中這是白條天皇重金委託瘋狂植物園為其特意栽種的凈血之木,手掌大的一片,能夠凈化一千加侖的血,去除其中可能有的病菌、毒素以及腐敗部分。在科學濾取技術不夠發達的古代與近代,含有瘟疫病毒的人類血液不單害死同類,同樣也能夠害死以之為食物的吸血鬼,歐洲吸血鬼之所以式微,很大程度上被黑死病和鼠疫連累。白條天皇得到烏血神木之後,製為指甲蓋大的令符,廣布恩澤,吸血鬼子民人手一份,吃飯前在碗裏涮涮,比人類用銀針驗毒可靠百倍。
不過,這玩意兒雖然效果好,但生長緩慢,取用也難,更過分的是每年還要給瘋狂植物園交天價栽培費;等現代科學發明了過濾與提取系統,烏血神木就卸下了濾血的重任,轉而成為白條天皇御用傢具、工具及出行車架的材料。
車轅上裝飾着巨大的黃金蝙蝠雕像,蹲伏,振翅,眼珠以珍貴的紅寶石鑲嵌而成,無數嬰螢停留在羽輦的頂棚與雕像上,不時有一兩隻飛起又降落,它們的翅膀相互摩擦,發出暗夜蟲鳴一般的聲響。
羽輦顯形,血飛馬翅膀開合,御風而停,車輦上六面簾幕上揚,白條天皇端坐的身影出現了。
吸血鬼大軍目不轉睛地凝視着他那模糊的身影,從成千上萬的胸腔中發出不由自主的嘆息聲,那是極致仰慕與渴望下自然而然會有的反應。
天皇端坐羽輦正中,朝服儼然,是極隆重的唐皇帝祭祀正禮服。在他身邊側身斜坐的還有一位戴着長瓔珞冠冕的女性,她的臉掩蓋在額前垂落的瓔珞珠串下,身上和白條天皇相呼應的,穿着盛唐制式的皇后正服。
這是白條天皇的皇后,中宮聖子。
白條天皇從御輦中微微探身出來,俯瞰在下方集結的子民,視線隨即投向遠處明亮的穿之黑洞。他的眼球漸漸變得血紅,其中熊熊燃燒的不知有多少是期冀,有多少是決心,又有多少是孤注一擲,可勝不可敗的恐懼。
無論是什麼,都無絲毫在他臉容上呈現,但皇后的手卻也就在這一刻伸了過來,按在他的腕上。
這隻手形狀極為細弱,肌膚顏色彷彿半透明,看得到下面的青色經絡一條條橫貫,隨着呼吸與血流微微蠕動,還有灰白色的骨節,根根分明。
皇后的聲音凜冽如冰雪:“陛下,時辰快到了。”
白條天皇輕輕將自己的手抽出來,他沒有看皇后,只是點點頭,而後雙臂展開,飄然從羽輦中棚逸出。他徐徐上浮,遠離羽輦,來到大殿廣場的中央上空,完全出現在吸血鬼們的視線中。
瞬間極度的肅靜之後,千萬聲“陛下”噴涌而出,喊得山搖地動。
白條天皇統治日本吸血鬼族群五百年之久,治下欣欣向榮,從不得見天日到公然橫行;從被厭棄與追獵的角色,到與人類分治日夜;從食不果腹,動輒生死存亡,到凡在日本境內生存的非人都要被其轄制,是白條天皇一手將吸血鬼變為備受矚目的強勢族群,儘管殫精竭慮,卻也成就斐然。
在任何時代與世界,族群的切身利益得以實現總是能夠帶來對統治者的崇拜,而後便需要不斷的勝利去強化這崇拜,苦心孤詣五百年之後,白條天皇毫無疑問是吸血鬼世界裏古往今來第一明君。他極度強調皇族尊貴地位的行事作風也令這形象日益鮮明,倘若有民俗研究工作者願意深入吸血鬼世界花力氣調查一番,說不定能夠發現不少類似於:“白條王,血族興”的民謠家喻戶曉,廣為傳唱。
他今日盛裝,冠冕儼然,自空中往下俯瞰,明治神宮的正殿在夜色中極為肅穆,吸血鬼雄兵從大殿場一路排列到了神宮入口之外。
他們傾巢而出,卻並不知此去的目的,內心驅使他們的是對皇帝的信念。吸血鬼族群中的每一分子都深信他將引領自己到正確的地方去,這也恰是白條的本願。
輕輕抬手,此起彼伏的陛下呼喊聲即刻消失,白條讓那沉寂的安靜持續了整整一分鐘,而後開口了。他的聲音在空曠的中空回蕩,銳利逼人。
“諸位,人間將毀滅。”
第一句話,就石破天驚。
對前驅級的吸血鬼戰士來說,首領所在之處,即為故鄉,他們歷來俯首聽命,不怎麼愛動腦筋,聽到這句話雖然意外,但還算鎮定。
隊伍中的高階吸血鬼們,卻紛紛變了臉色,有的是單純的震驚,有的卻流露出複雜的恐懼與惋惜之色。
“我族棲息在此一千餘年,異鄉早成故土,但世事輪迴,如夢幻泡影,如露如電,無一地長存,無一物長久,此等空前絕後的危機亦是朕與爾等空前絕後的轉機。”
他靜下來,微微垂下眼角,細察四周,看似無所用心,卻將滿場狀況盡收眼底。
突然心裏咯噔一下——他沒有見到平清盛。
自從後者奉命前去誅殺朱可以,離開地宮之後便了無音訊,所有的吸血鬼密探都找不到他任何消息。
他也許察覺了有什麼凶兆,自思無法對抗,便索性藏匿了起來,或索性換了一身皮囊,離開了日本——駕輕就熟的路子。
也有可能在某處的陽光下,日行符驟然失效,毫無防備的平大人已經成了一小撮塵灰。
兩種情況都在白條天皇意料之中,但在沒有完全確認之前,平清盛始終是他的一處小小心病。
而更嚴重的是,所有彎將竟然也無一出現。
今晚他在最後時刻發出最高緊急程度的徵召令,使麾下所有戰將都在此處會集,就連地宮中皇后的貼身侍女,都不例外。
理論上來說無人敢於違逆他的旨意,尤其是生死懸於皇帝一念的混血種吸血鬼們。但此刻他無暇計較,大軍如離弦之箭,時間緊急,已不容他一人做主:發也要發,不要也要發。
白條天皇且把平清盛和彎將們都拋到一旁,再度開口:“諸位來時應當見到,人類世界已如死城,我族盟友為朕掃清了道路,爾等將聽我號令,隨血衛分赴東京八區,押送城中所有已被控制起來的非人前往穿之黑洞,去骨離魂。當能量已滿,穿之黑洞變身為安全通道之時,諸位將追隨朕之足跡,穿越彼處。”
他再度停了下來,即使對他本人而言,接下來要說的,也太過激動人心。
“向屬於我們的新世界,進發。”
吸血鬼大軍中如隆隆雷聲,響過此起彼伏的驚呼,白條挺直腰背,皇后自他身後出現,兩人並肩,如兩尊神像肅立空中。驚呼聲慢慢平息,他垂眼而望,眼神並無焦點,但滿場戰士卻在倏忽之間,都覺得他就是在看自己,一種奇異的安心感潛入吸血鬼們的精神深處,像一點點火掉落在汽油桶里,激發出數百年醞釀與集聚出來的,對皇族的信心。
要無條件地信任天皇,無論要去哪裏,都跟隨他去。
白條天皇對子民的反應十分滿意,他舉起手,飄蕩着的三目連環們立刻聚集到他身邊,其中八隻隨即變幻為八面顏色不同的巨大旗幟,飛速從空中落下,落在某一個方位點上,指向不同方向。
三目連環們異口同聲發出極細、質感極尖銳的聲音,響亮得似乎能夠穿透鼓膜到達大腦核心。每一隻吸血鬼都聽得清晰無誤,他們在傳達分組規則,行進命令,交代任務詳情,其溝通之快速與有效,比每人發一隻手機看短訊息高明十倍。
只見大旗變幻,吸血鬼們即刻按照所得命令轉換陣型,列隊分群,如洪水瀉地,分頭向東京城市各區而去。儘管數目極多,卻秩序井然,可見訓練有素。
血衛們亦被分到相應的隊列中,隨之而去。除了帶隊的八隻,所有三目連環則悉數都留了下來,拱衛白條天皇夫婦。
他們久久站在明治神宮上空,目送麾下隊伍盡數奔馳而去,臉上的神情很難捉摸。
當所有身影都消失,白條天皇緩緩落下地面,他看了看天色以此判斷時辰,而後問中宮聖子:“有沒有告知阿狄不要回日本?”
聖子微微頷首,瓔珞搖動,露出她一角紅唇,顏色極美,說:“已經說了。她早已不慣用幻力,因此發了郵件給你,問發生了什麼事。”說著嘆口氣,柔聲說,“陛下,即使太平無事,阿狄也不會回來,已經數十年了,何苦擔憂。”
白條天皇淡淡說:“世事難料,總是慎重為好。”
他沒有抬頭,一隻三目連環卻似有感應般忽然飛近,聽到他囑咐:“召桔梗來見。”
三目連環應聲而去,在他遠去的背影后,絲絲疑慮再度浮上白條天皇的心頭,他低聲自語:“彎將何在?”
[4]
吸血鬼的動向通過老鼠天師的情報網,迅速傳到了豬小弟一行人耳里,“吸血鬼隊伍前去與異界巡航者及幻獸會合,正式行動很快會啟動。”
當其時也,秦慕老師剛好用“去骨離魂”名詞解釋把眾人嚇了個臉青。
異靈川大舉派遣異界巡航者和幻獸入城的舉動馬上就有了解釋:將所有非人投入穿之黑洞,提取能量。
穿之黑洞特性在於,其所攝取的能量越多,其能接通兩界的距離越長。
理論上來說,如果不需要考慮能量的來源問題,穿可以從地球一直跨越到宇宙盡頭,或宇宙開端,或第一個質子開始在時間中運行的那一刻。
這也是為什麼只有破魂首領能夠自由召喚穿的原因:他本身的能量供給即可滿足穿的需要。
大伙兒沉默了一下,各自腦補着一條無邊無際的穿貫通千萬光年或直達白堊紀的情形,南美嘀咕了一聲:“說起來,新的星際迷航電影我們還沒有去看呢。”
“哎,人類不是比非人要多得多嗎?需要能量的話,為什麼他們只針對非人呢?”阿拉丁問,好像對自己不能被首當其衝地抓起來當炮灰很不滿似的。
秦慕說:“穿之黑洞越是壯大,對周邊事物吞噬的速度就越快,範圍也越廣。一旦異靈川的計劃得以實行,非人全部被投入之後,其洞口的吸力很快可以將方圓數十公里內一切物質吞沒。”
他問阿拉丁:“你數學怎麼樣?”
這會兒問學習成績不太好吧,但阿拉丁不敢不答,於是老老實實地說:“數學還行,奧數還拿過國際銀獎咧。”
秦慕覺得他居然認真回答自己的問題簡直豈有此理,這個哏沒有捧好,於是繼續說:“既然如此,那應該可以算得出來這八個穿之黑洞可覆蓋的面積是多大。”
大得足夠把東京人口最密集地區一網打盡。
他們不是要放過人類,而是以最有效率的方式將人類作為最後的紅利,一把沽清。
阿拉丁背上汗毛直豎,他瞪着面前靜寂到恐怖的街道,疑問像是原子彈爆炸后的蘑菇雲衝上雲霄:“為什麼除了我們,好像沒有任何人意識到有事情正在發生?”
雖然在徒手單兵作戰能力方面連渣都不算,但依靠科技發展和工業化,人類仍然能夠在這個危險的世界上安身立命。從這個角度上來說,紫狐強悍之極的以念力橫掃千軍,和核彈效果異曲同工,卯起來了後者還能批量製造,不像紫狐只有一個,而且打完一場怎麼也要喘口氣。
這麼大量的異界巡航者,吸血鬼和幻獸在東京街頭橫衝直撞,如入無人之境,人類連屁都沒放一個?至少,獵人聯盟連屁都沒放一個?
但他們沒有時間去發掘答案,穿之黑洞不等人,吸血鬼已經在路上。
他們需要當機立斷行動,去阻止最壞的結局發生。
首先就是——決不能讓他們接上頭。
豬小弟下了這樣的決心。
他讓老鼠天師解散,而後環顧四周,秦慕不再說話,大家都在等待他。
沉默對視間,豬小弟猛然就膽怯了。他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硬着頭皮在眾目睽睽下走到旁邊,拉了一把狄南美,兩個離開人群一段距離,南美瞪着圓溜溜的眼睛問他:“幹啥?”
豬小弟猶豫了一下,說:“哎,南美,你能不能幫我去求你未婚夫一件事兒?”
“啥事兒?”南美出於半輩子對他有求必應的習慣正準備拍胸膛,忽然覺得不對,手在心口前面三寸處停住了。
豬小弟很不自在地抓了抓頭髮,輕聲地說:“他不是紫狐斗神嗎?這名字一聽就神氣。呃,能不能,讓他指揮大家的行動啊?接下來,要打仗還是要幹嗎,都聽他的,你覺得怎麼樣?”
他簡直是怯生生地,一邊說,一邊四下看,一邊還繼續抓頭髮,其用力程度,感覺他很快就會要上網去搜索“假髮用法小技巧”這樣的帖子。
解釋起緣由來,倒也不是沒有道理:“你想想,我沒多久之前,還不過就是一個小流浪漢。”說到這裏他嘆了口氣,喃喃自語了一下,“阿黃你在哪兒啊,千萬別在東京啊,有多遠你要跑多遠知道嗎……”而後繼續說,“突然之間要干這麼大的一件事,這個責任太重了。我擔起來,很沒有底氣。”
狄南美聽完之後,非常通情達理地點點頭:“我覺得你說得對。”豬小弟大喜:“真的嗎?那你願意去幫我說說……”
話音還沒落,狄南美突然跳了起來,用盡全身力氣,噼里啪啦,打了豬小弟四個耳光,把豬小弟給打傻了。
天上馬上莫名其妙響起一個霹靂,秦慕和白棄的臉色都變了,南美趕緊雙手舉起作投降狀,揚起頭也不知道對誰喊:“沒打架,沒打架啊謝謝,我們談心呢。”
豬小弟捂着臉,沒明白過來:“怎麼了?”
狄南美安撫了好一陣子老天,希望人家相信她現在處於非常心平氣和的狀態,再轉過來繼續訓豬小弟。
她首先指了指自家男人:“你說吧,我們家小白來幹啥的?”
豬小弟嘀咕了一聲:“來幫忙的。”
“幫誰的忙?”
“你的。”
“我為什麼跑這來?”
豬小弟莫名其妙朝她笑了一下:“嘿嘿,你來幫我的。”
“嘿嘿你妹”南美爆粗了,“我跟你說,老娘現在應該貓在狐山山頂上你知道嗎,出去吃根草動作都必須要能慢則慢,否則老天一個不爽,這一代銀狐就絕種了你懂嗎?”
“懂。”
“你知道我家秦慕為啥來嗎?他這輩子鞋子底下都沒沾過狐山外面的灰。”
“因為怕銀狐絕種吧。”
“你突然又聰明了啊。”狄南美沖豬小弟嚷嚷完,忽然沉默下來,然後嘆了口氣。
“我是你的朋友。”她嚴肅起來,樣子和調皮的時候相比,簡直換了一個人,“我是你的朋友,但也只是你的朋友。”
她指了指辟塵:“如果他能夠選擇,會把你包在一個龍捲風的風眼裏,從這兒直接闖出去,管你們身後是不是洪水滔天。”
再指了指阿拉丁:“還有這哥兒們,他和我們不一樣,那是真正弱不禁風的血肉之軀,我估計他八百年前就想跑路了,為了誰才死頂在這裏?”
豬小弟低聲說:“為我。”
答對了,加十分。
南美沉默下來,凝視豬小弟良久,終於又嘆了口氣。
“我和犀牛、我家小白,都活得足夠久了,見過太多興衰成敗創造毀滅,根本不怎麼關心眼下的世界,因為關不關心,歸根到底都毫無意義。但是因為你關心,因為你有意義,所以這個世界才彌足珍貴。”
她聲音溫柔,可是斬釘截鐵:“你要救這個世界,我們都在這裏,不管前面有什麼,一步都不會退。但要記住,這是你自己扛下的事。”
她猶豫了一下,把一再想要吞回去的那句話也說了出來:“也是你自己惹出來的事。”
一字一頓,擲地有聲:“既然如此,就要扛到底。”
豬小弟大驚,覺得這個黑鍋老子不能背:“什麼?怎麼是我惹出來的事呢?”
最多不就是我太愛管閑事嗎?但你管或不管,閑事就在那裏啊。
南美注視着他,低聲說:“世上哪有那麼多無緣無故的閑事,專門圍着你的屁股打轉。”
說到屁股,一時興起,飛腿踢出一腳,把豬小弟踹回了群眾那頭:“去,豬哥,幹活去。”
豬小弟捂着屁股飛出幾米,轉頭看了看站在那裏的那些人,又轉過頭來,說:“你剛才叫我什麼?”
狄南美沉默了一下,輕聲說:“豬哥。”不知道怎麼,心裏有些難過,眼角淚花一閃一閃就出來了。
豬小弟垂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麼,點點頭:“我知道了。”
他突然之間精神振作:“來吧。”
如果他手裏有令旗,現在就會用盡全身力氣往地上砸下一支:“異靈川佈置異界巡航者控制非人神智,幻獸即刻撲滅非人反抗,但要將這麼大量的非人順利驅趕到穿那邊,一定需要成建制的吸血鬼隊伍協助。吸血鬼趕到的速度越慢,非人群體的危險就越會被押后。所以我們現在的任務,就是截住他們,再想辦法救人。”
豬小弟眉頭緊鎖,環顧眾位:“現在吸血鬼有九支隊伍,我們來分配一下人手。”
南美馬上高興了:“來來來,點兵點將,騎馬打仗。”正要跳出來幫他點,平清盛忽然站了出來:“我來對付吸血鬼。”
豬小弟一愣:“你?”他忍不住好言相勸,“平大人,我知道你打吸血鬼有經驗,對吧,所謂知己知彼,百戰不殆什麼的,但你一打九,有點分身乏術吧?”
平清盛眼都沒眨:“如果老鼠天師的情報沒有遺漏,那麼今晚出來的吸血鬼,全部是白條天皇的嫡系。”
“什麼意思?。”
“彎將沒有一人出現。”
狄南美湊了上來:“彎將是什麼鬼?”
“白條天皇在過去五百年中,不斷吸納人類中的出色者,通過皇族的初擁將他們變成非純種的吸血鬼為自己所用,他們被稱為彎將。其中大多是殺人不眨眼的戰士、刺客;很多犯了重罪的極度危險罪犯,對外被宣稱判了死刑,事實上被送去了地宮接受轉化;也有在其他領域擁有一技之長的人。他們在吸血鬼種族中所得待遇不算壞,晉陞層級的標準與純種吸血鬼一樣。”
“但彎將始終是彎將,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這是白條天皇數百年以來的信條,大家都心知肚明,一旦需要犧牲,彎將就會首當其衝。就像今晚這樣的狀況。”
豬小弟一臉狐疑地看着平清盛:“平大人,你的意思是彎將們選了這樣一個時機聯合起來和白條作對?”
平清盛淡淡地說:“有可能。”
他對豬小弟狡黠地眨眨眼:“所以,我不會一人打九支隊伍的。”
豬小弟恍然大悟:“你要找彎將去懟嫡系啊。”激賞之情立刻溢於言表,“平大人你沒少讀《孫子兵法》吧?”
平清盛點點頭,一面看了看天色:“我馬上出發,但在彎將們被動員起來之前,我需要誰幫我拖住吸血鬼嫡系隊伍半小時。”
豬小弟爽快地把活兒攬下來了:“你去吧。”
平清盛頷首致謝,往後退了一步,狂奔而去。
豬小弟的視線投向辟塵:“要同時阻止或減緩九支隊伍的移動,只有你行哎,辟塵,你辦得到嗎?”
辟塵跟平常一樣地無所用心地說:“辦得到。”
他確認了一下:“是要延緩,還是直接一風吹死?”
豬小弟不知道還有這麼簡單的解決辦法,一時間很高興:“喲,還能一風吹死?”
辟塵作理所當然狀啊:“當然可以啊。”
白棄趕緊攔住他們:“不行的,這麼大規模的風力調動會引起東京強地震和近海海嘯。”
辟塵白了他一眼,拿手裏的擀麵杖做了一個抹脖子的姿勢:“就是日本over嘛。”
豬小弟嚇一跳,趕緊擺手:“別別別,咱們用保守療法。”
辟塵無所謂:“也行,我把風力控制在城市整體破壞線以下,八支隊伍都會被困住,唯獨白條天皇仍然有能力突破。”
豬小弟一聽馬上懂,他指派任務的方式很特別:“狙擊白條啊,既然大家都姓白,那白棄去吧?”狄南美一臉不爽:“這叫做一個姓嗎?”
白棄爽快地接受了任務:“白條歸我。”
秦慕在旁邊低聲嘆了口氣,白棄明白他的意思,說:“大哥放心,這是我私人行動,不會牽連家族。”
秦慕微微揚起他戴着面具的臉,沉重地說:“到今日之地步,你一人身系狐族安危,早已沒有什麼私人行動可言。”
南美在旁邊插嘴:“那大哥你面具借小白啊。最好袍子也給他不就好了,揍完白條他都不知道自己是被誰揍的。”
秦慕隨手摸摸她的頭髮,說:“哪有這樣的事。”
白棄挽起上衣袖子,這是他要去大殺四方的標誌,從小到大一以貫之,一邊挽一邊交代南美:“你要跟在大哥身邊,不可須臾離開,知道嗎?”南美滴溜溜地轉眼珠子,感覺自己起鬨架秧子的自由受到了干涉,不服:“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為什麼要跟着大哥,最多就是藏起來看熱鬧,不打架嘛。”
秦慕想當然站白棄,他語氣如常波瀾不驚,說的內容卻十分嚴厲:“你數次在渡劫之間妄動,上一次和這一次都是乾脆連護身元氣也拿來打架,基本上破了劫數期間所有限制,精氣神已經受到非常損傷。”他頓了一下,看南美一副洋洋不睬的樣子,沒奈何,又帶上一絲哄小孩子的柔和態度,“狐族四門顯貴與平常狐眾的區別,就在於每過一段時間,能夠通過特定的方式更新身體的狀態,否則何以長壽,何以修鍊?”他面具后能存在也可能不存在的眼睛望着南美,“你這身皮囊太久,已經成為你的累贅了,勉強再用,會有大禍臨頭。所以這一次渡劫,你一定要平平安安過去。”
南美吐了吐舌頭,白棄這時候挽好了袖子,把她往秦慕那邊推了推,說:“我知道豬哥是你摯友,上一次和這一次都因為他你才破戒,你為朋友可以將生死置之度外,我理解,但南美你也要想想,如果你有三長兩短,我這一生那麼長,又要怎麼活下去?”
這情話來得猝不及防,南美一怔,眼都熱了,伸出手去拉情郎,想了想說:“我要是有三長兩短,你就把我那一份也活下去,無論如何都不能虧本便宜了老天爺,你知道嗎!”白棄微微一笑,牽住她手,放在唇邊輕輕吻一下,掉頭而去。南美凝視着他,呆立良久,突然大叫一聲:“小白。”沖了上去攔住白棄。
秦慕長袍飄動,一步就趕上,一面安慰道:“紫狐去攔截吸血鬼天皇而已,不必這樣生離死別。”
結果南美白了哥哥一眼:“什麼生離死別?大哥你不要亂拿劇本好嘛。”一面眉花眼笑地不知道從什麼地方摸出一個筒狀金屬器具,大小剛好一手握住,一頭扁平,上面有無數密密麻麻極微小的孔洞,一頭有個榨汁機出汁口似的寬大縫隙,往白棄面前一放:“來,給我點法力。”
兩位男性親屬一眼就看出來了,這是南美在狐山閑的沒事搗鼓出來的法力符製造機。
白棄問:“做什麼?”
南美覺得這顯而易見:“做點兒法力符啊。”
白棄馬上緊張:“就算用了法力符你也不能去打架的。”
南美咧嘴笑:“誰說我要去打架?”她打了一個響指,“我要給阿拉丁和豬小弟用,哦,對了,還有老鼠天師。”
“老鼠天師?”
南美振振有詞:“對啊,你想,異界巡航者雖然大,但都是些沒有戰鬥力的渣渣鳥,主要是數量多,特別煩,我們一隻一隻去砍,砍到明年都還沒收工。”越說越高興,“但是要說比數量,啥都沒有老鼠數量多!每隻老鼠貼一片法力符,看異界巡航者能跑到哪裏去!”
白棄一想,這還真是一個好辦法,不過要每隻老鼠天師都貼個法力符,他都不用去打白條了,站這兒就能精盡人亡。秦慕於是輕輕一推白棄:“你去吧。”而後自己伸手按上了法力符製造機的法力提取板。白棄覺得好笑,說了一聲:“大哥你也是千年道行一朝散,拿南美一樣沒辦法。”走了。
南美大叫:“小白提着白條的腦袋來給我當球踢啊!”說完轉過來嘻嘻笑:“大哥,我還沒見過你的法力顏色呢。”
金紫銀黑,這是四門顯貴的顏色分類,是在四色場中千軍萬馬,千辛萬苦試出來的,和父母門第無關,每一種顏色都側重某種法術。
秦慕從未進過四色場,他的法力顏色如同水晶,晶瑩透徹,無色卻閃耀璀璨微光,從他掌心不斷流出,縈繞着法力符製造機,盤旋幾周之後盡數鑽入提取板上那些小孔之中。秦慕等這景象持續了數分鐘,拿開手,說:“想必夠了。”
他話音剛落,金屬圓筒里響起一種咕嚕咕嚕泥塘冒泡般的聲音,南美感覺到了強烈的震動,高興得不行:“夠了夠了夠了。”晃蕩幾下,又抓起秦慕的手放上去,“現在大哥你出一個飛行訣。”
秦慕本着既來之則安之的瀟洒態度,如言施了一個飛行訣。飛行訣那點長長的白色尾光咻一聲,爆開的能量被法力符製造機吸收得乾乾淨淨,緊接着另一頭咔咔咔掀動,南美耐心等了幾分鐘,終於見到一片如極薄玻璃,大小如撲克牌的法力符,款款從那個寬縫隙里冒了出來。
南美歡呼一聲,抓起就往豬小弟那邊跑,啪一聲貼在他腦門上:“給你。”
豬小弟正在和阿拉丁說什麼,腦門突遭偷襲,嚇了一跳,感覺那玩意兒冰冰涼的:“寶寶貼嗎?幹嗎?我沒發燒。”還沒說完,突然像一個衝天炮一樣,噌噌上了天,嚇得他哇哇大叫,“這是什麼鬼?什麼鬼?”南美仰頭望着他,哈哈大笑:“飛行符啦。”躥上去把那片東西又取下來,抓着豬小弟下了地,後者驚魂未定:“什麼飛行符?”
南美把那片小東西塞到他手裏:“貼上這個你就可以飛啦,身輕如燕,如同白日成仙,不過每一片只能管一小時,你要自己看好時間下降,不然摔死妥妥的。”
豬小弟琢磨了一下這東西,大喜:“太好了。簡直是打瞌睡天上掉下一個枕頭。”轉手把飛行符給了阿拉丁:“剛剛讓咱們發愁的事兒解決了,你趕緊去吧。”
南美很好奇:“啥事兒?”
豬小弟說:“我要阿拉丁去找小腦袋,不知道他現在什麼情況,我好擔心他的安全。”
他們剛才一直發愁的就是怎麼去找小腦袋,出租車是不用想了,飛行器也不敢用怕動靜太大驚動幻獸,現在好了,阿拉丁恭喜你可以飛了。
這哥們兒這輩子還沒飛過呢,心情非常雀躍地把飛行符往腦門上一貼,南美看了看造型,熱心地建議他再找張黃紙壓在符下面,萬一被敵人發現,可以假裝自己是殭屍。阿拉丁對假裝成殭屍沒興趣,所以他假裝自己是個聾子沒聽到這個建議,腳下用力一蹬,匆匆忙忙助跑幾步,一跳,就沒再落下來了,悠悠去到半空,一邊嘎嘎直樂。
他學習能力很強,手舞足蹈自我調整一番之後就找到了自體飛行的技巧,很愉快地去找小腦袋了。
阿拉丁走了,平清盛、白棄和辟塵都分頭行動了,豬小弟稍微鬆了一口氣,一時間滿身都是酸軟的,就好像做了一晚上引體向上。
他揉着手臂轉向秦慕:“大哥,你說為什麼人類沒有發出一點動靜呢?”
這個問題從他炸了人家店鋪牆壁開始,一直都在困擾他。
秦慕沉吟了一下:“我剛才說,如果異靈川身在東京,那麼以他的精神力之強,完全可以直接操縱所有異界巡航者和幻獸,記得嗎?”
“記得,但小腦袋說異界巡航者和幻獸都是有後台系統控制的,異靈川沒有……”他的言語戛然而止。
秦慕頷首,說出正如驚雷般在豬小弟腦海中炸響的結論:“如果有一個合適的放大或傳輸裝置,我想異靈川也可以直接控制整個東京的人口。”
“放大和傳輸的裝置?放大和傳輸的裝置……”
豬小弟這麼反覆念叨着,拿出手機,導出東京地圖,放大,查看,最後指着一個點:“這個點,和八個方向的穿之黑洞直線距離相當。”他很聰明,“如果異靈川需要一個放大裝置,那多半是在這個附近”。
他把那個點周圍的建築物調出來,看到其中一個名字,馬上知道自己的推斷十有八九是對的。
東京塔。
那上面有吸血鬼天皇監控人類而用的中控室。
他一把把手機收起來,說了一聲拜拜,撒腿就走,被南美拖住了:“你幹啥去?”
“去東京塔看看異靈川有沒有在那裏,如果在,咱們就幹掉他,實在不行,把中控室的機器給劈了,嘿嘿嘿,畢其功於一役啊!這叫直搗黃龍,釜底抽薪,我讀過兵法嘿,不過也不知道什麼時候讀的。”
南美點點頭:“我懂你說的兵法,我還懂另外一件你好像不怎麼懂的事兒。”
“啥?”
“你會死在那兒。你丫知道異靈川是什麼嗎?”
豬小弟打了個響指,對未來充滿信心:“不會啦,我發現了一件神奇的事,如果我真的遇到了危險,要麼就會馬上biu一聲從那個地方離開,要麼就會突然擁有神奇的力量。你記得嗎,我們上次一起在東京塔打那兩個女吸血鬼,我的手突然可以隔空摸到人家心臟耶。”他還興緻勃勃,“害我現在很愛去冒險呢,看看每次是不是都有新花樣!”
南美完全沒有被他說服,這種一定可以臨時抱到佛腳的自信太不靠譜了,她扭頭央求秦慕:“大哥,要不你跟他去吧?你的修鍊法門剛好可以剋制精神力控制,一個蘿蔔一個坑啊。”
被看做是蘿蔔的狐族祭祀不為所動:“我來此,目的只是確保你平安,紫狐已經卷進紛爭,我再出手,會造成狐族全面參與與異靈川戰鬥的印象,不可。”
南美知道跟心性堅定的秦慕再說也白說,豬小弟又勒緊褲帶準備閃了,正急得跳,突然福至心靈,眼睛一亮,說:“豬小弟,你等等,我去幫你找個貼身保鏢。”
撒腿就往街邊兩棟樓中間的小巷子裏跑,秦慕對她的一驚一乍也是慣了,長袍飄然跟在她身後,雙雙消失在小巷深處。過了大概三分鐘,南美又屁顛屁顛跑了回來,隆重向豬小弟介紹接下來出場的人物:“你的保鏢來了,跟人家打個招呼吧。”
她手勢落下,隨之出現在街道上的猛士身上遍佈青銅甲盔,手執法杖,高有兩米許,脖頸上頂着巨大的青色狼頭,湛綠獸目顧盼生輝,極猙獰威武。
奎木狼。
南美完全放心了,拍拍豬小弟的肩膀:“你去吧,他會保護你的。”
豬小弟確認了一下:“你說的是他會保護我,不是吃了我對吧?”
南美忍着笑:“他不會吃你的,放心。”壓低聲音嘀咕了一聲,“要吃早吃了。”
奎木狼剛好經過她身邊,聞言瞪了她一眼。南美不服,繼續壓低聲音:“瞪我幹嗎,不是我想出這個辦法,你至今都沒法衝出來變身,還縮那邊兒當狗呢。”
豬小弟不知道他們在嘀咕什麼,但奎木狼的外形給他帶來了極大的信心,捏起拳頭對人家的腹肌砰砰砰打了幾下,非常佩服:“練成這樣得弄壞不少健腹輪吧。”奎木狼一動不動,法杖在地上蹭了幾下,忍住了沒舉起來。豬小弟一揮手:“咱們走吧。”
剛一邁步,南美又叫起來:“等等。”
在他們幹活的時候,南美的法力製造符居然一直在工作,拜秦慕多元法術之賜,噴了一堆不同的符,現在南美全捧過來了,挑出一塊飛行符先給豬小弟貼上:“你飛過去,比跑快,其實最快是騎着奎木狼,但他可能會嫌棄你。”剩下的一堆都塞他手裏,“你沿途召喚老鼠天師,把這些給它們。記住,它們的目標就是異界巡航者,把那些鳥全乾翻先。”
不同的法力符有不同的顏色和形狀,藍色手掌形狀的是祭祀訣符,使用者在一段時間內能夠發出祭祀訣攻擊敵人;紅色三葉草形狀的是火動訣,能夠讓低燃點物質迅速自燃,人為製造熊熊大火;黃色圓形的是暗影訣,釋放后形成一定面積的暗影,遮蔽光線,令身處其中的人失去照明。
豬小弟貼上飛行符,雙腳離地,和奎木狼向東京塔的方向進發。他鼓起腮幫子吹起那無聲的召喚哨子,老鼠天師們再度從各個角落裏現身,爭先恐後,潮水涌動一般跟隨着豬小弟一路狂奔。豬小弟努力讓自己的飛行路線不要太過於曲折,一面吹着哨子,從高處扔出一片片法力符;老鼠天師們明白了他的意圖之後,非常天才地玩起了老鼠疊疊樂的把戲,首先在地面上迅速集結成一個負重的16×16規模方陣,排列極為緊密,而後其他老鼠天師有條不紊地一層一層重疊,一層比一層少幾隻,直到最高處只剩下一隻。它們的尾巴糾纏連接,把彼此緊緊拉在一起,變成極細極高、搖搖欲墜的活動斜塔,與豬小弟做空中對接。這一切都在奔跑之中完成,每隻老鼠都表現出了其種族屬性中本來沒有的鎮定以及高度團隊合作精神。其中居功最偉的是地面上擔當基礎的方陣,它們從頭到尾保持着強韌的抗壓性,還能根據情況隨機應變方陣的結構和速度。
最開始爬到頂上的一隻老鼠天師一接到法力符就馬上翻身跳落,下地即狂奔而去消失不見;另一隻間不容髮地填補上高處的空缺,隨即如法炮製,一輪輪循環下來,豬小弟手裏的法力符也一張一張減少,直到最後分發一空,就給自己留了一張額外的飛行符。老鼠天師一看粥棚關張了,那就撤吧,鼠類比薩斜塔即刻解體,瞬間就全都散入街道兩側,不見了。
南美在遠處手搭涼棚,看得眼花繚亂,不斷嗤嗤發笑:“小米不容易,徒子徒孫這是怎麼練出來的。”結果還沒看過癮,戲就演完了,她怪可憐地看着豬小弟和奎木狼遠去的身影,以及自己身邊空蕩蕩的街道,對秦慕說:“咱們呢?”
“嗯?”
“他們都打架去了,咱們呢,就這麼傻站着等他們回來?”
秦慕搖搖頭,當然不是,他眺望遠處,心下沉吟,卻一言不發,良久在南美肩上輕輕一拍:“不如,我們四下去看看?”
南美舉雙手雙腳贊同:“必須的,下雨天打孩子對吧,閑着也是閑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