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7 終章(四)
雖然我一向知道惠風就喜歡性情孤冷的俊俏男子,不過聽得她這麼問,我還是大吃一驚。
“呂稷?”我看着她,狐疑不已,“你不是一向喜歡年輕的?”
“他可不老。”惠風即刻反駁,“他不過是因為面型瘦削又不苟言笑,故而顯得老成,其實今年也不過二十六七。”
原來連年紀都打聽好了。
我不由地也向呂稷那邊瞥了瞥。平心而論,呂稷長得不差,在人前器宇軒昂,若是穿得好些,也能有幾分翩翩君子的氣度來。惠風嘆口氣:“這些年我也明白了,男子皮囊好看有何用,遇到大事,還是要有些真本事才是。我縱是想學你,這般年紀也太遲了,還不如找個妥帖的男子,日後好有依靠。”
呂稷的皮囊又不差……我腹誹着,道:“你從前又不曾跟呂稷打過交道,怎知他妥帖?”
惠風羞澀一笑:“這些日子,都是他給大王和太后做護衛,話說多了,有甚不知。”
這般熟稔了還來問我,自是打了主意無疑。
我嘆口氣,道:“說吧,要我做什麼?為你提親么?”
惠風面色一紅,嗔我:“豈有女子提親之理?”說罷,她神色認真,問,“我且問你,他家世如何?父母可在?兄弟姊妹多少?”
我訕然。
“我聽老張說,他原本是好人家出身,祖上傳下來些田產,算得殷實。”我說,“他家裏還請了武師從小教他習武。可惜後來遇上天災,家人都死去了,他一身本事全無用處,落草為寇。直到後來遇上曹叔,呂稷覺得跟着他是正道,於是進了明光道。”
惠風露出憐憫之色,頷首,又看着我:“那……他可曾成親?”
“不曾。”我說。
惠風隨即如釋重負,嘆道:“原來也是可憐人。”
說這話的時候,她滿面笑容。
“你當下都知曉了,要做何事?”我問。
“這不必你操心。”惠風說罷,對懷裏的嘉兒道,“花園那邊有小貓,我帶嘉兒看小貓可好?”
嘉兒睜着眼睛,望着頭頂飛過的鳥兒,晃着小手,“嗚嗚”地喚了兩聲。
惠風笑吟吟地,逕自抱着他往花園那邊走去。
年節過後,冬去春來。
桓瓖出了正月,便迫不及待地到豫章國去了,而沈沖一行,住到了三月轉暖,方才回去。
“我此番離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你。”臨行時,沈沖看着公子,感慨道。
公子道:“你若要見面,來信便是。只怕你將來回到京中,又要像從前一般忙碌,連信也無暇寫。”
沈沖笑了笑:“寫信罷了,莫胡亂取笑。”
說著,他將眼睛瞥向不遠處。
惠風正與呂稷說著話,依依不捨。
這些日子,他們二人已然是一副郎情妾意之態。惠風的本事自不待言,自從看上呂稷,每每尋着機會與他相處。呂稷素日裏沉默寡言,也漸漸開化起來,在惠風面前也有了溫柔之色,竟似換了個人。
“想來,惠風不久還要回來。”沈沖意味深長,看了看公子,嘆口氣,“還是你命好,霓生總想着你,我這侍婢卻總在打算棄我而去。”
公子笑了笑,忽而看了看我,將我的手握在掌間。
正說著話,膠東王忽而走了過來。
“雲霓生,”他猶豫片刻,道,“你曾說過,將來也會到東海去,是么?”
心中登時預感不妙,我看着他,不答反問:“殿下有何打算?”
膠東王道:“膠東就可出海,你可帶孤一道去。”
我有些頭疼,這少年當下也不過十幾歲,卻跟公子當年一樣異想天開,不是要學本事,就是要出去。
正打算開口回絕,不料,公子在旁邊道:“殿下此議甚善,不過此事尚未成行,恐怕不知時日。”
膠東王聞言,目光一亮,滿是期待:“無妨,孤等着便是。”說罷,他露出笑容。
眾人一番別過之後,各自登車。
我和公子將他們一路送到了十裡外,方才返回。
他讓車夫到後面去騎馬,與我坐到車前,自己駕着馬車,悠然前行。
路邊的稻田裏,青苗已經長了起來,暖風吹過,如波浪一般層層迭起。
“你答應膠東王做甚?”我對公子道,“他若真是跟着去,如何是好?”
公子淡淡一笑。
“霓生,”他說,“我當年與你說起想出門遊歷之事,你如何答我,可還記得?”
我想了想,有些茫然。
“你嚇我說南邊有瘴疫蛇蟲,北邊少水苦寒。”他說,“可你說了之後,我更想去看。”
我赧然,即刻反駁道:“我說的可都是真的。”
公子頷首,忽而道:“霓生,你那時總不願我出遠門,是懶得伺候我么?”
我:“……”
“莫胡思亂想,”我將語氣放得溫柔些,“我說那些,都是全心為你考慮。”
公子看着我,道:“是么?”
我看着他,篤定道:“當然是。”
公子低低地笑起來,少頃,一手摟在我的腰上,側過頭來,在我的唇上吻了吻。
呂稷這邊的動作甚快,沒多久,便託了媒人到膠東國去,向惠風提親。
三個月之後,二人的婚期定下,呂稷親自到膠東國去迎親,將惠風帶回來,在田莊裏舉行了婚禮。
在眾人的喜氣洋洋之中,曹叔的病勢卻急轉直下,進入九月以後,再也沒有從榻上下來。
他整日地發燒,似生病的草木,日漸枯萎。
我心急如焚,甚至派人到雒陽去請太醫來。
但無論何人,來看了曹叔之後,都搖頭,委婉地告訴我們安排後事。
與我們相較,曹叔頗是平靜。
“此乃命數。”他對我和曹麟安慰道,“雲先生學識淵博,在我等眼中一向無所不能,尚且不可掙脫大限,何況乎我這凡人。”
我和曹麟雖難過,但知道這是實話,只得每日在他榻前陪伴,與他多說話。
有時,伏姬把嘉兒抱來,曹叔看着他,露出慈愛的神色。
“這是阿麟還是霓生……”有一次,他喃喃地問,“不是都能跑了么……怎還這般小?”
曹麟和我相覷一眼,知道是他發燒糊塗了,對曹叔道:“父親,渴么?想喝水么?”
曹叔搖頭:“水不好……阿麟愛吃桑葚,我去給他摘些桑葚來……”
曹麟看着他,眼圈忽而發紅,眼淚大顆大顆淌了下來。
我也忍不住,淚水湧出眼眶。正擦拭着,忽然,一隻手按在我的肩上。抬頭,公子看着我,默默地將一塊巾帕遞過來。
曹叔離開的那日,天氣頗是晴朗。
早晨,他一反往日的昏沉之態,頗是精神,甚至還讓人將不遠處的窗打開,說想看看外面的花樹。
眾人都明白這是何意味,聚到曹叔的榻旁相送。
老張輕聲問他,可還有什麼遺言。曹叔嘴裏低低地喃着什麼,我湊近前去聽,好一會才分辨出來,他在念祖父當年作的詩。
“……有酒斟酌之……言笑無厭時……”他的唇邊露出淡淡的笑,“甚好……”
未幾,他的眼睛慢慢閉上,再也沒有氣息。
眾人痛哭不已,曹叔神色卻頗是平靜,似釋然一般,眉宇舒展。
我望着他,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淌着,卻想起他兩日前對我說過的話。
“可還記得你祖父?”他緩緩道,“他可你知道,他對我最常說的話是什麼?”
我擦了擦眼淚,問:“什麼?”
“他說,順其自然,莫違本心。”曹叔似在追憶,“霓生,我該去見他了。”
——“霓生,就算通天知地,然世間之事,常不可為人掌控。我教你這許多,亦並非為了讓你去掌控世事。”更久遠以前,祖父躺在這榻上,曾這般對我說。
我一愣,問:“那是為何?”
——“為了讓你掌控你自己。”
按照曹叔的遺願,我們將他葬在了祖父的身邊。
喪期滿了之後,我和公子也收拾好了行囊,將田莊托給了曹麟等人,與他們辭別,往南而去。
海鹽有海港,郭老大的海船已經備好,巨大的船身,看着頗是威風。
自從為秦王海路運兵,虞衍和郭氏兄弟與秦王相識,在他登基之後,也受到了重用。
當下,柏隆到揚州府用事,虞衍已經入朝,郭維則到水軍中用事,唯有郭老大仍然捨不得他的海船,留在了海鹽。
去年,我寫信將我和公子要到南邊海上番邦遊歷的事告訴郭老大,他一口答應下來,與我等約好了海況平穩的季節,一道出海。
郭老大與我們一樣,頗是雄心勃勃。偌大的船,不但水手舟師齊備,裝滿了各色補給和貨物,還配上了通曉番邦言語的譯人。據他說,這船乃金剛龍骨打造,廣州、交趾,哪怕更遠的外番也去過,遇得再大風浪也不怕。
萬安館眾人也知曉此事,到海邊來給我們送行。
我拿回了祖父的田莊之後,就將萬安館中的仆婢們都放了籍,並將萬安館繼續托與老錢經營。放籍的仆婢們大多都留了下來,在萬安館中幫傭,領工錢過活。
小鶯在年初的時候已經與郭老大的兒子阿泰成親,與萬安館眾人來送我們的時候,依依不捨。
“夫人,你還回來么?”她拉着我的手,問道。
我笑笑:“我等又不是流亡天涯,怎會不回來?”
她眉間的擔憂之色這才開解。
“夫人莫去太遠,快快回來才是。”阿香道,“聽說南海的龍君凶得很,過路若不扔下三牲,便要吞船……”
“莫胡說,郭老大去過許多回了,什麼不知曉。”老錢忙打斷道。
眾人笑起來。
我正待再說話,遠處忽而有一騎快馬馳來,待到跟前,滾鞍下馬,問道:“敢問淮南公主何在?”
我訝然,應了一聲。
那人忙恭敬地將一封信遞上,道:“這是京中來的,說要呈與殿下!”
我接過來,看了看,只見這信上粘着雞毛,以示特急,沉甸甸的,頗是厚實,彷彿裏面塞了書。
信封的面上,只有淮南公主幾個字。
看着那字跡,我愣住。
待得拆開,裏面果然是一本書。
書名叫《四方異聞錄》。
翻開,裏面卻是空空如也,只有第一頁寫着幾個字。
——此書待卿親作,以慰朕躬。三年為限,若不見,必親討。
我:“……”
“夫人,”小鶯好奇道,“這是何物?”
我笑了笑,道:“一本書罷了。”
說罷,打發送信的回去,將書塞到袖子裏。
爺爺個狗刨的,我和公子出門他一個錢也不曾出,竟然想讓我給他寫書……
正當腹誹,忽而聽到公子在喚我。
望去,湛藍的天空下,他腰上挎着劍,高高地立在船舷邊上,長衣在海風中翻飛,如同仙人。
我笑笑,與眾人辭別,朝他走過去。
“說何事,這般久?”他問。
“不過幾句閑話罷了。”我說。
公子笑了笑,日光下,雙眸熠熠,流光瀲灧。
“隨我來。”他說著,牽着我的手,朝船頭走去。
舟師和水手們已楊帆起錨,未幾,大船緩緩離開海港。
公子讓我拉着船頭的纜繩,忽而將我抱起。
我驚叫一聲,未幾站在了船頭的內沿上。
未幾,公子也攀着纜繩,站了上來,貼在我的身後。
眼前,天地如同張開的懷抱,高遠而深邃。
“喜歡么?”海風中,公子大聲地問我。
我笑笑,用力地點了點頭。
公子亦笑,將手臂將我緊緊環住。
日光灼灼,海風獵獵。
水天之間,彷彿只有我們二人。而前方,海天一色,是更廣闊的的未來,一望無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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