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案(5)

葬花案(5)

殷懷與妻子許氏感情甚篤,終生未納妾。殷懷走了以後,許氏傷心欲絕,命人在府中辟出一處院落專門理佛,從此長住佛堂,再也沒有出來,對世事不聞不問。

殷府上下都知道她不喜歡殷莫愁,殷懷還在世時,她就對小莫愁動輒得咎,外人大隻當這位夫人教子嚴苛。可事實卻不是這麼簡單,隨着小小的殷氏繼承人長大甚至成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老夫人脾氣愈發古怪。

六年前,齊王造反,殷莫愁率軍救駕被困,身受重傷,命懸一線,戰報傳入府中,許氏毫無所動,只是“哦”了一聲,說知道了,接着兀自照常抄她的金剛經。

這態度匪夷所思,何止令人懷疑殷少帥不是她親生的,簡直是仇人。

殷莫愁想起母親,一臉無奈:“每年我送的禮物都被她扔到湖裏,好浪費哦……今年就不送了吧,省點力氣,也省得惹母親不高興……”

這是什麼自殺式的直男言論。

“主子當久了男人,真是越來越不懂女人心思……”冬雪無奈地“教育”她,“老夫人收不收、領不領情是一回事,主子送不送卻是另一回事。”

“……嗯?”

春梅接話:“主子逢年過節都親自挑選東西往佛堂那送,是一片孝心,人心是肉長的,老夫人雖然冷淡多年,相信也有軟化的一天。您送了,她不收,是她的事。您每年都送,要是今年不送,要是老夫人又想收了呢……”

冬雪搭話:“對啊,說不定哪天老夫人想開了,收下主子的禮物……”

什麼送了不收、不送又收、送又收……殷莫愁被繞暈了。

“你們就說怎麼辦吧。”殷大帥喊投降。

冬雪笑說:“送禮這事包在我們身上。主子放心好了,今年我們姐妹倆為老夫人挑了件特別的禮物,絕對對她老人家胃口,作為虔誠的佛教徒是保准不會丟棄的。”

“到底什麼禮物?”

“一尊高僧開過光的純金佛像。”

殷莫愁:“……”

高明!

黎原這邊動作很快,不到三天就有了進展,於是和昭陽公主再次來到大理寺,黎原說:“護城河河差共一百二十名,經查工部檔案,初步走訪,沒有家室且上了年紀的條件,有八人。”

殷莫愁問:“沒有家室但還有和父母兄弟同住的有幾人。”

黎原翻了翻記錄:“三人。”

殷莫愁又問:“剩下五人中,住京城內的有幾人。”

“兩人。”

“那嫌疑人就在剩下這三人當中了。”

黎原疑惑:“為何認定嫌疑人住城外?”

殷莫愁拿過他手裏的記錄,邊翻看邊道:“京城一百零八坊,每到夜裏,坊坊有坊衙巡邏,城門也宵禁,兇手為了不被人察覺,焚屍肯定在半夜夜深人靜進行,可他事後總要回家睡覺,但半夜京城城門已關。只能是住在郊外……”

諸人紛紛點頭贊同。

崔純接話道:“這個兇手很謹慎很乾凈,我去京兆府翻遍了記錄,並無河差犯案。”

“不對……”殷莫愁搖頭。

“怎麼不對?”

“再謹慎的人,再乾淨的手法,也不可能一點痕迹都沒有留下。”

崔純也很無奈:“可他確實沒有前科。”

“純哥……”殷莫愁定定看向崔純,“你還記得你第一次校場騎射演練的場景嗎?”

崔純咳了聲,臉上有點掛不住,卻還得回答:“箭射脫靶了,還從馬上摔下來,摔了個狗吃屎,老殷帥看着直搖頭——我爹把我拎起來胖揍一頓。”

昭陽吭哧一笑,黎原忍不住捂嘴,余啟江則乾脆咬牙切齒,一副憋得很難受的表情。

“想笑就笑,不用忍着!”崔純瞪了眼他的副手,哼哼道,“誰還沒有個第一次。老黑,你當捕頭第一次抓賊順利嗎?”

余啟江直搖頭:“不順利……”

“做什麼事都得靠熟能生巧。”殷莫愁說,“很明顯,兇手很擅長殺人焚屍。”

余啟江:“說明他以前干過很多次了。可是卻一點案底都沒有,就算是同類焚屍案,也沒有更早的未結案記錄啊。”

崔純忽然想到什麼,喃喃道:“不一定非得未結案,也許是已結案……”

殷莫愁目光一亮:“大理寺這些年複核的死刑案?!”

崔純與義妹默契十足:“我這就去翻舊檔!”

諸人分頭行動,黎原自告奮勇隨余啟江去調查三個嫌疑人,昭陽因不能在外久待,便回宮去。

檔案室里刑名文書堆積如山,崔純有過目不忘的本領,因憑藉著超人記憶力在其中翻找曾經複核過的、作案手法相似的各地焚屍案。

“莫愁啊,皇帝讓你休假真是對的。”崔純說。

“朝堂又有人作妖?”殷莫愁揚了揚下巴。

“嘿,這兩次上朝你是沒去,沒看見劉孚那幫老匹夫怎麼作……”

殷莫愁絲毫不意外:“他們這麼多年終於抓住我的小尾巴,自然窮追猛打。”

“那你打算怎麼處置這個尾巴?”

談到林御史,殷莫愁還是意難平,無奈地搖了搖頭:“到底相識一場,放他走吧。”

崔純嘆道:“你就是心軟。有時候我真看不透。戰場上千軍萬馬血淋淋的都那麼果斷,偏偏總在兒女情長這種小事上栽跟頭,算起來,你的第一個意中人是呂將軍、第二個是徐大人,第三個是張公子,再算上這林御史,已經是你的第四個啦……人都說事不過三,你這都要奔着五六七去了。你也是,命犯爛桃花,遇的儘是負心漢……”

殷莫愁:“……”

“你說老夫人整日誦經禮佛,怎麼就沒向佛祖給你求求好姻緣?哦對了,她老人家下個月生日吧,想好送什麼禮物沒……算了也甭送了,反正每次都被丟出來……”

“……”

崔純這貧嘴皮子,欠揍體質從小到大都沒改,殷莫愁習慣性捏了捏拳頭。

“全找到了!”崔純是文書高手,就這說話的功夫已經把檔案全拿出來了,恰到好處地躲過了被殷大帥打成一盤肉丸的命運。

“多少件……”殷莫愁雙手抱胸,冷冷問。

“啊,我數數,是我任大理寺卿這十年來全國各地的殺人焚屍案——全是女人。”崔純自己費力地把檔案往桌上一壘,按時間擺起來,算完,驚呼道,“足足四十八件!”

殷莫愁也頗訝:“這麼多!”

崔純抽了幾份出來:“這份是五年前,案子在渠州,兇手是個賣菜的,五十歲,因只腳有殘疾,娶不到媳婦,哦,案發現場發現了他的祖傳玉佩。還有這個,七年前,在通州……兇手是個專門給人拉貨的苦工,窮,娶不到女人,睡大通鋪,就在案發現場附近,被工友檢舉的,說是在他床鋪地下發現一袋來歷不明的女人衣物……”

殷莫愁:“栽贓陷害……”

不僅殺害了四十八個女人,還找到四十八個“兇手”填命。

四十八起命案,九十六名受害人。

毛骨悚然。

大熱的天,崔純脊背涼嗖嗖:“照這麼說,真正的兇手殺了不止六個女人,受害者遍佈全國,他再三行兇,愚弄官府愚弄所有人,如今還逃之夭夭。這也太……”

殷莫愁:“你覺得不可思議,不可能有人能辦到?”

“倒也不是,我就是有種感覺,說不出來,”崔純直皺眉,“你想啊,長年累月,殺這麼多人,他得提前佈置,得物色受害者,還得物色替罪羊。十年如一日地精心謀划,揣摩衙門查案的心思,把我們當作潛在對手,製造假證據誣陷別人,每一步都這麼精準無誤,簡直堪比你推演軍情呢,能不叫人匪夷所思?”

“你也說像行軍打戰,”殷莫愁的目光銳利起來,“所以他不是一個人,很可能——是一伙人!”

“!!!”崔純怔住。

如果真有這樣的組織存在,就太可怕了!

“一群畜生!”殷莫愁一拳捶在桌上,她眉骨愈發顯得硬挺,五官鮮明,下顎線削緊,燭光照在她臉上,投影出名家也畫不出來的完美光影。

她比以前更冷冽,殺氣只增未減。但她平時掩飾極佳,藏在安靜的外皮下。是否終有一日,嗜血的惡龍將會降臨,叫未知的大地血流千里。

外面天色漸暗,衙役來卷宗室內掛燈,一道道微小的光輕輕閃爍過已經在桌上鋪陳開來的四十八份卷宗上,像暗夜魔的幽森細語,落在埋頭翻查的二人心裏。

次日一早,黎原和余啟江匆匆回到大理寺。昭陽公主也正此時到達。

“不對!”“我們查錯方向了!”他們一回來就說道。

“兇手不是河差。”殷莫愁也說。

“……殷帥,你也知道了……”黎原一怔。

殷莫愁:“我和崔純昨晚通宵查閱了近十年來的同類案件卷宗,已經摸到兇手的一些規律,他們很狡猾。”

“他們?”黎原原本滿臉疲憊,正為查錯方向而滿心沮喪,聽到這個,登時眼睛又亮了,“殷帥說的他們?”

殷莫愁擺擺手:“不忙——先說說你們的發現吧。”

余啟江“黑判官”不是浪得虛名,盤查嫌疑人很有一套,因道:“我們先後去了三個嫌疑人的住處。第一個河差姓王,雖獨居,卻和鄰居的寡婦有染,感情還不錯,據說經常往寡婦家跑,給她修房砍柴,兩個人的關係已經成了村裡公開秘密。所以算不上光棍。

第二個河差姓於,倒是一把年紀了,真獨居,我們去的時候他正在自家馬廄里給馬洗澡……一般人家養不起馬,這河差倒有意思,全部餉錢都花在他那匹愛馬上,每個月都約上幾個同好去郊外跑馬,三句離不開他的馬。是個很快樂的老光棍。

第三個河差姓楊,原本是最有嫌疑的。他有個老母親,兩年前病故,他竟連法事都不做,匆匆將其葬了,從此獨居。鄰居都說他夜不歸宿,我們見其眼圈發黑雙目無神,瘦得像骷髏沒有人形,家裏也是徒牆四壁。盤問他晚上都去幹嘛,他不肯回答,還試圖逃跑,被黎公子抓住打了一頓才交代,原來是嗜賭成性,白日去官渡應卯,放衙就往賭場鑽,家底全輸光了。本朝明令禁止所有官差進賭場,他以為我們是來抓他的,所以才逃。”

“……那就對了,”殷莫愁沉聲,“也許在不久後會有人在這個楊河差家裏發現指向他是兇手的完整證據,一個不孝子、老賭鬼,這樣的人渣即使被認定為兇手,也沒有人會覺得不對,更不可能有人替他翻案。”

黎原從殷莫愁的口氣里聽出毛骨悚然來:“還好今天搜查了他家,什麼都沒有,我可以證明這賭鬼不是兇手。但兇手常年沿着河走,不是河差,會是誰?”

“船家。”殷莫愁說。

船家?!除了崔純,所有人都想不通。

“什麼船家會吃飽撐着殺人,而且殺了這麼多女客……這不是書上寫的那些黑店嘛,人肉客棧,說是為了劫財,將客人弄死,人肉做成包子,又招待新的來客,如此循環往複,廚房裏頭積骨成山。但黑船不是將人焚屍了嘛……”說著,俊朗的黎公子臉色煞白,好像水裏浮上來一隻女鬼,在他肩上吐了口氣,叫他愣是說不下去……

行無定所的船舶,漂亮的外地女人……

“要不怎麼說這夥人十分狡猾。四十八個案子,替罪羊有個共同點——無人問津的、獨居的窮人。要麼病,要麼懶,還有好些個是瘋的……”崔純嘆了口氣,唏噓道,“在兇案被發現后,官府開始調查的不久,就會有各式各樣的線索明確指向這些人,無親無故,平日裏性格孤僻獨來獨往……一個嫁禍一個準……”

“他們收買了官員,清楚官府辦案的章程……”余啟江若有所思,“否則這些跑江湖的,不可能這麼熟練。”

“何止,我懷疑,”崔純話鋒一轉,“——官府里就有他們的人,而且這名官員肯定認識我!”

“什麼!是京官?!”

※※※※※※※※※※※※※※※※※※※※

小劇場1:

莫愁:金佛像母親能不能舉得動呢……會對我懟臉砸么……?(深思)

小劇場2:

某日,大理寺。

純哥:來來來,殷帥,快幫我看看這幾個漢子,說說你覺得哪個好哈。

莫愁:???

純哥:根據你那爛桃花的第一直覺,只要你覺得好的,直接排出去就成了!

莫愁優雅地挽起了袖子。

今天也是機智而討打的純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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