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花案(4)

葬花案(4)

殷莫愁閉上眼,片刻后才睜開。

她在腦海里竭力拚湊這些少得可憐的線索卻毫無收穫。

案發現場,一把瓜子,像絲絲堅韌又銳利的蜘蛛絲將人緊緊勒住,她彷彿看見一個身影站在空曠的黑夜中,無謂地磕着瓜子,嗑一口,呸出個殼,火光映照下,那雙惡魔的眼睛甚至露出了滿足。

殷莫愁喃喃道:“他也許是兇手,也許只是替兇手善後。”

昭陽從殷莫愁的表情里感受到了寒冷,擔憂地道:“他既樂在其中,就將有更多無辜的女人受害。莫愁姐姐,我們須儘快抓到他啊。”

“案發地點都在山裏,”殷莫愁有些無奈,“就像你這次是無意發現,前面四個案件分別是過路的樵夫、迷路的商旅人發現——也許還有受害者靜靜地在某座大山的角落冤死,或許未來幾年、十幾年才會被人發現。我已經讓崔純再去找京兆府,翻看近五年來未破案件的記錄。

但大理寺的職責主要是刑案複核,文吏居多,秋決前又是最忙的。要搜山,靠的是人多腿勤,可崔純手底下衙役有限。已經花了三天時間摸排真廣山,還一無所獲。我昨夜見他,已是人乏馬疲……”

昭陽見殷莫愁犯難,心生一計,嬌笑道:“莫愁姐姐可願聽我一言?”

殷莫愁定定看着昭陽:“你有什麼好主意。”

昭陽公主年紀尚小,外人看見的是她隨心所欲嬌慣跋扈,但心思開闊不輸男兒,又玲瓏剔透,很能得要領,所以帝后子女不少,卻獨獨最寵溺她。

“如今要借人搜山!莫愁姐姐你的府兵如果出動,絕對小菜一碟。可你流言纏身,全朝野都盯着殷家,所以你不方便出手。我看有一個人,人馬多多,時間也多多。而且他出面幫忙查案,就是鬧多大動靜也合情合理,不會落人口舌。最主要的是,嘻嘻,我想莫愁姐姐認識他……”

時間多多?哪家走雞斗狗整日遊手好閒的世家公子要來摻合這種案子?查出真相沒功勞不說,不定還會被嘲笑殺雞用牛刀,費大力氣為幾個平民女人申冤。

滿室安靜,半晌后殷莫愁才搭話:“……黎原。”

黎原,未來的昭陽駙馬,亦是武將之家出身。要說這黎家也算傳奇。黎原的爺爺黎朗出身草莽,先帝還在當皇子微服民間時收到麾下,經栽培,成為大寧最能打戰的將軍。他擅用奇兵奇謀,是先帝麾下最重要的大將,賜丹書鐵劵、賜牌匾“大寧長城”。就是殷懷年少時,也曾跟着黎家老爺子南征北討。

後來黎老爺子上了年紀退居二線,黎家兩兒子成了殷懷副將,可惜戰死沙場。黎家只留下黎原這麼個孫子。皇帝憐憫黎家,拒絕了黎原三番五次的從軍請求,反而還把他指婚給最寵愛的女兒當駙馬。

昭陽矜持地笑:“黎原很崇拜你,只可惜沒機會和你接近,所以我……”

“呵,是不被他家老頭允許吧。”黎原叔父亡故后,黎家與殷家再無往來,坊間傳聞是黎老爺子責怪殷懷沒有護好他的兒子們。殷莫愁冷冷一笑,最後還是略略點頭算同意了。

昭陽的確沒推薦錯人。

兩日後,大理寺。

崔寺卿矜持地灌了口特濃的減肥專用普洱茶,掩口咳了聲:“仵作驗過了,結合另外五起案子和現場發現的瓜子皮,我們基本肯定是同個兇手所為。第六名女子被發現時,屍身已經風乾,遇害時間應該在這五起之前,也就是說,她是我們目前找到的在時間上的第一個遇害者。但有一點很奇怪——她是在平縣外郊的無名山丘被發現,嚴格來說已經出了京郊範圍。這次多虧黎公子,可真幫了大忙了,要沒你出動三百府兵大規模排查,也不會這麼快找到新的受害女子。”

說罷,眾人都看向黎原。

黎原,作為將門之後,被皇帝欽點指婚給昭陽公主的未來駙馬爺,瘦高個,細長的眉眼,長相可謂在油膩膩的專業走雞斗狗的世家子弟中出淤泥而不染,是個標準的翩翩小公子。

黎原最初見到殷莫愁還有些拘謹,忙辭謝,又說:“兇手說不定是受害者同鄉,也是外地人。”

殷莫愁聽這推論有新意,身體前傾:問:“何以見得?”

黎原答:“因為這樣兇手可以從京郊外一路跟蹤受害女子。”

這說法不無道理,但這意味着六名女子和兇手來自同個地方。是哪個倒霉州郡,產出這麼位變態連環殺手?

一個外地人,敢到天子腳下行兇,膽子也忒肥。他和受害人是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兇手會不會已經離開京城?如果他不再京城犯案,天下之大,要捉到他簡直難如登天……

所有人都陷入思索,忽然有個低沉的聲音道:“……不太對勁。”

崔純朝殷莫愁看過去:“哪裏不對勁?”

殷莫愁從小隨軍,對地理很敏感,指着桌上的京城地圖,上面用硃砂圈出了六個案發地點,並標出時間:“假設兇手從外地進京,按犯案時間算,在平縣是第一個案件,接着又去了德順山、慈雲山,最後到方濟山。”

她一個圈一個圈地摩挲過去,指尖最後停在了第六名受害人所在位置,重重一點。

眾人還沒說話,昭陽搶答:“方濟山離平縣不過十里地,既然他在平縣焚屍壓根沒被發現,換作是我,肯定就近選擇方濟山再犯案,何苦跑去三十裡外的德順山,捨近求遠。”

“他沒有捨近求遠。”殷莫愁說,頓了頓,提筆將六個地點連成一線:“兇手也不是從平縣進京,而是從這裏!”

“渡口!”崔純喊道。

京城的護城河是在原有經過京城河流的底子上改造,主流自西向東,三年前,主流鬧了次大澇災,工部為杜絕京城再次被淹的問題,沿河開鑿出一條環城支流,而主流和支流的分叉口、也就是入京的第一個渡口就在平縣附近,接着主流繼續往東,支流往南,經過德順、慈雲。

崔純的眉頭皺成花捲:“兇手不需要和受害人是同鄉,他總能接觸到入京的外地女子,是因為他在入京的船隻上,守株待兔!而後船行至哪處,他便在哪處下手!”

殷莫愁思量再三,忽然問:“外地來的女子,人生地不熟,為什麼會隨一個陌生人下船?”

不要說是女人,就是普通男子初來乍到,也應有些警覺性。怎麼會隨隨便便跟不認識的人走?

這話問得犀利,諸人也想不到,余啟江咳了聲,答道:“根據我做了多年捕快的經驗來看,大概有兩種可能。一是這名男子裝老實人,老實巴交的那種。二是兇手也許是女人,女人對女人總是比較放鬆。兇手很可能利用巧語哄騙,讓人有安全感和依賴感,比如答應帶姑娘尋親、替她找個謀生活計,或贈送錢財之類,動之以情給之以利,打消了受害者的警惕心。”

崔純點頭:“老黑說得甚是在理。”

“可是……”余啟江略停頓,皺眉道,“第二個到第四個受害人下船的地點在德順山,德順那兒是有渡口,但不是官家渡口啊,而是船家渡口。”

船家渡口其實稱不上是正規渡口,設施簡陋,只能算臨時停靠點。大寧貿易發達,護城河深而寬闊,每天進京的商船貨船不計其數,官渡都設了關卡,手續嚴格,停靠需要報備。而有些大船需要沿路採購補給,不想太費事兒,於是民間自發的臨時渡口應運而生。

“臨時渡口人流複雜。受害女子再單純,也不會跟陌生人走這野路子啊。”余啟江最後說。

崔純略怔,心道好你個老黑有話你不一次說清楚,專門來拆我的台嗎。

作為副手的余啟江完全沒感受到來自上級的不滿,兀自搖頭嘆氣:“現在我也想不通。”

“不,”殷莫愁忽然道,“兇手之於受害者也不算陌生人,而即使是在臨時渡口,對受害者來說也很安全。”

諸人大訝:“……?”

殷莫愁:“余少卿有一點說得很對,兇手會給受害人以安全和信賴,他的身份可以輕易取信於那些女子。”

“什麼身份?”

“河差。”

殷莫愁的目光銳利起來,食指打勾,用關節敲着桌面砰砰響,是在軍中研判軍情常用的手勢。

“這些女人孤身來投親戚,無依無靠,坐船入了京。客船抵達京郊第一個官渡,都會有管河道的河差上船臨檢。這是京城,天子腳下,護城河的過往船隻檢查特別嚴格,管河道的河差當然也比地方的威風,可能是這些女人這輩子看到最威風的官爺——

盤查入京人員時,河差官爺知道了誰是回京的本地人,誰是常年來京城做買賣的商旅,而誰是無依無靠的外鄉人。”

殷莫愁的目光在地圖上的護城河河道來回而巡:“小姑娘,你還不知道吧,京城的護城河早改流了,到不了你要去的那個地方,你可得趕緊下船,不然可越走越岔了。哎呦不好,要到下個官渡還得半天,不然這樣,我跟船家說一聲,讓船家在前面臨時停靠。不客氣,我一句話的事,不用怕,這裏你人生地不熟,臨時渡口魚龍混雜,我帶你下船,你跟緊我——他是慈眉善目的老河差,講話和和氣氣像村裏的叔伯,看上去很可靠,又是官爺,怎麼會騙一個小女子……”

崔純聽罷覺得甚是有理,但他吃一塹長一智,不肯輕易接話,一旁的余啟江猛拍大腿:“殷帥分析得太對了!這個老河差平時行事規矩,女船客隨他下船,根本不會引起注意。而他很可能沒有家室……”

聆聽席的黎原站起身:“現在此案已經流傳出去,京城無論世家女子還是尋常百姓都人心惶惶不敢出門,等着大理寺查出兇手,崔大人,現在大家都盯着你,你去官渡只怕會打草驚蛇,讓我來吧,我先派人去摸排走訪。”

殷莫愁看了他一眼:“我需要幾個名字。”

黎原抱拳:“請殷帥放心。”

殷莫愁又轉向崔純:“京兆府那邊,把近年來與河差有關的案子都調出來看一遍,不限於殺人案,傷人、劫財、劫色、調戲婦女,乃至欠債不還的案子都注意一下。”

所有人各自領命去辦,黎原要送昭陽公主回宮,二人便同乘車駕。黎原未從見到殷莫愁的興奮中抽離,一路上在嘚啵嘚啵適才的案情分析,邊問:“昭陽,我總算相信你說的,殷帥真和傳聞里的殺伐果斷不一樣!”

“當然。”

“可我還是想不通……”

昭陽看了未婚夫一眼:“你又想不通什麼了?”

黎原眼睛放光:“堂堂天下兵馬大元帥,為什麼親自調查幾個平民的被殺案,真的只是出於幫助崔寺卿嗎?”

“平民也是人命……”昭陽簡短道。

黎原一怔。

“殷帥說,她們嚮往着京城繁華,帶着憧憬和希望而來,卻埋骨他鄉,甚至我們連她們的名字都還不知道,而她們鄉下的親人,可能還以為她們攀上了富貴才杳無音信,可能到死,她們還在背負着誤解和流言。”昭陽說到這裏,嘆了口與她年齡極不相符的老秋橫氣。

黎原微訝,生長在宮闈內的昭陽竟懂得這些,開始漸漸感同身受:“就算查到兇手,她們的姓名可能也無人知道……就像沒有在這世間活過……”

“但殷帥說,總要有人去查。”昭陽抬眸看他,神情不復以往的俏皮,她聲音漸小,彷彿快哭了。

查案是為受害人沉冤,年輕的准駙馬爺黎原忽然意識到這不是好玩的冒險。被未婚妻情緒傳染,輕輕將其摟到懷裏,兩個從小錦衣玉食享盡世間榮華的少年人此刻忽然從雲端看見人間,感慨無限。

殷莫愁統管着兵部,放衙前又去找兵部尚書程遠談了半天兵制改革事宜,天黑後方回到府里。用過晚膳,兩名貼身婢女春梅和冬雪為其沐浴。

夏夜總算有些涼爽,知了依然懶洋洋地有一聲沒一聲,也不知是不是快被烤成干。各種蟲鳴倒是活潑得很,唧唧咋咋。

殷莫愁癱靠在浴池中,一邊春梅力度適中地捏着肩,一邊冬雪不時添加熱水。殷莫愁看着眼前如花的女子,忽然問道:“春梅冬雪,你們跟我有幾年了?”

春梅一愣,停了手裏的活。冬雪的反應快得多,笑答:“回主子的話,已經是八年零十個一月啦,再過二十天,就滿九年了呢!”

殷莫愁:“想不到你記得這麼清楚。”

冬雪:“那年北漠大軍過境,全家遇難,我們姐妹也差點遭毒手,是殷帥把城池搶回來,救了我們倆。”

春梅:“殷帥救命之恩,奴婢永生難忘。”說罷又疑惑問:“殷帥為什麼忽然問起這個?”

“沒什麼,想起近日調查的案子有感而發,那些可憐的女人,明明太平盛世,她們卻遭遇不幸……”殷莫愁拍了拍春梅的手,示意她繼續按摩,“說來也奇,你們是雙生姐妹,長得一模一樣,卻是一個小心謹慎,一個膽大機靈。”

冬雪也感慨道:“多虧殷帥收留我們,給了我們一個安樂窩,這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我時常偷着歡喜,這世上能有幾人有我們姐妹這麼好命呢,大都女人是無力主宰自己命運的。唉,要是我爹娘能看到我們現在的好日子,一定也高興……”

“爹娘”二字戳中了殷莫愁,忽然皺起眉頭。

“——主子,怎麼了?”

“你們說……下個月母親的生辰……”

春梅和冬雪登時頓住,面面相覷,均露出複雜的表情……

千難萬難,沒有比扭轉殷母將殷莫愁視如仇人的態度更難。

※※※※※※※※※※※※※※※※※※※※

(小劇場:

面對莫愁,昭陽:我有一位少年英豪要推薦!

面對某人,昭陽:我有一份殷帥的安利你一定要吃下去!

小劇場:

剛知道莫愁身份時。

昭陽:我就知道話本中的如意郎君都是騙人的嗚嗚嗚嗚……

知道莫愁身份一段時間后。

昭陽(迷妹眼):其實,我覺得女駙馬好像也不錯唉……

黎原(爾康手):不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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