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吵架
自從知道了周一舟的畢業院校,在朱珠眼裏,電視台是個卧虎藏龍的地方,就連地方春晚合家歡都變得津津樂道,再看看周一舟所拍的片子,聯想一下田格格傳出的八卦,她覺得,電視台的振興指日可待!
只是這消息傳得也太快了些,醫院裏八卦奔走的速度攀比靠信息傳播為生的電視台。這件事情在泌尿科傳開以後,凡是熟識的醫生,以賈醫生為首,都管她叫一口“高材生”。周一舟心裏那個顫。金市好歹是省會,妥妥的新一線城市,金醫附一院更是金市重本,被一群最低學歷碩士的醫學生叫“高材”,她有幾條壽命夠折的?
金市人骨子裏都透着一股不爭不搶的安逸,理由有三:一、金市氣候好,南方水養人,氣候也養人,金市人很少有能適應外地氣候的。二、金市人嘴叼,市與市之間都能養出巨大的飲食差異,更別說出省。三、金市發展還可以,雖說新一線本質上就是二線,但大家只圖安居樂業,少有野心勃勃試圖闖出天地的。雖說也不是沒有,但終是不多。尤其是像路楊一流父母皆是雙職工家庭出來的孩子,爸媽不圖孩子賺大錢,成大業,與其跑到外地居無定所,倒不如留在父母身邊,守體制工口,吃國家公糧,樂得一家團圓還不愁房車,棄公從醫,在長輩眼裏已經算是叛逆。
無獨有偶,一起長大的小夥伴中,蔡奭與她一般例外,可蔡奭北上,那是因為考上政法大學,難道放着名校不讀屈尊地方本科,哪有這道理。她周一舟不是學習的好苗子,有資本叛逆,則是因為中考文化課落後又恰好寫的一手好文章便另闢蹊徑學了藝,又因學藝期間談了一場轟轟烈烈長達5年的戀愛。那時候有目標,有追求,追隨着那人的步伐考到行業前景更大的城市,用秋天的話來說,她周一舟大概是這幫人里唯一一個跳出舒適圈的。秋天沒算蔡奭的人頭,因為在她看來,蔡奭總有一天會回去。初中同學每年一聚,大家都在等待不遠的將來能在電影院看到她周一舟的尾飛。奈何秋天判斷失誤,最終反而是蔡奭留在北京。
看到她落荒而逃歸來,秋天語重心長,“父母給我們選擇的路始終是最好走的路,國家的糧終歸是最好吃的糧。”
周一舟信,但已經蓋棺定論。她選擇電視台的工作不是因為什麼最後的堅持,純粹是她一個藝術學士學位,公務員只能考三不限,而三不限,大多是一些吃力不討好的宣傳崗位,與其為政府做一些誇大其詞的宣傳工作還不如在電視台,看看明星,做做節目,累是累,出來工作沒有哪一行是不累的。但起碼自在。
以秋天為首的一干人,父母皆在一個單位,大家光着屁股在一個小區里長大,自然不會用這件事來酸她。大四得知她分手,過年的時候聚在小酒館裏,全都陪她喝得醉醺醺,王朝飛問她,有沒有後悔過。
那時距離她分手不過三個月,從北京喝到金市,又從金市喝到文市,滿心滿眼的恨意,咬牙切齒又痛哭流涕,說,腸子都悔青了。
去年,還是那個酒館,這時的周一舟已經被社會大學敲打,也熬過了很多比被渣還痛苦的時刻,秋天又抓着她問,有沒有後悔沒留在北京。
屆時她沒怎麼喝,因為還要趕着在合家歡上線前發宣傳物料。抽出時間深思熟慮,她說不後悔。
大概是全力以赴過,付出所有過,不再不甘心。
在醫院,能熱熱鬧鬧聊八卦是老天爺的饋贈。這場雨越下越大,已經到了祭雨神的第五天。
阿哲外出的這段時間,附一院這邊也沒閑着,夜裏三點的急診,聽說是住戶燃氣灶起火,家裏兩位老人被炸傷,消防隊趕到的時候,剛從外爬上高樓,二次爆炸,一名消防員被衝出玻璃的餘溫灼傷,摔下高樓。
被送來的三人情況都不容樂觀,靠近火源的老爺爺周身找不到一塊好的皮膚,老奶奶稍好些,她離火源較遠,最危急,還屬那位消防員。
阿哲回來時這場雨下的正好,與周一舟一併趕到急診,燒傷科剛請了會診,眼科的醫生正在手術,電話打到外科前組,值班的是實習醫生,朱珠恰好在那一層遛彎,二話不說回自己科室請了路楊前來幫忙。
路楊看了眼周一舟,稍作停留後,便去看患者傷勢。
“試試看,能不能睜開眼睛?”
老人支支吾吾全是呻吟,幾人還沒聽得出他說什麼,路楊語氣溫和,“很痛是吧,忍耐一下,努力睜睜看,我要確認你的眼睛有沒有受傷。”
清瘦的身影靠近不忍直視的燒傷病人身上,但他的聲音,溫柔的像是一汪泉水。周一舟很難把那位“不要最好只要更好”的男孩兒和醫生掛上鉤。但他就是做到了,而且完成的非常好。
關了手燈,路楊對燒傷科醫生交待完,方柳清趕了過來,“墜樓那位,不是很樂觀,玻璃被氣壓破開,防護鏡受到擠壓,其他部位更嚴重,頭直接砸在樓下的轎車上,顱骨破裂,顱內血腫,脾臟破裂。”
醫生們圍坐一團,講的又都是外人無法參與的專業話題。
周一舟看着那養眼的俊男靚女,有一丟丟感慨。
等大家趕到ICU門口,急診科、肝臟科、腦科、骨科的醫生已經圍成一團,在商討治療方案,ICU里,患者正在搶救。
從ICU的窗口往裏看,一個上體燒傷十分嚴重的男人躺在那裏,地上,是剛脫下來的橙色消防服。
支離破碎。
周一舟只想到這個詞,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氣。
她不知道,會診的隊伍因為患者治療輕重緩急的商討已經陷入沉默,這驚嗤的細微音節,惹來眾人關注。一個小時前,因為急診通道莫名其妙出現的攝像機干擾到秩序,本就有些不快,出此狀況,韞怒和不悅甚為明顯。
在一束束向她投射來的冰冷寒光中,她習慣性去找路楊的身影,卻觸得他緊鎖的眉頭,星光凝眸,盯着地面。
病房外的那場救助還在繼續,直到凌晨5點,消防隊才有隊友趕到。患者家屬因為外地人,最近一般高鐵也是6點以後,於是家屬將拿主意的艱巨任務託付給了他的隊長。
周一舟和阿哲換了一趟班,阿哲盯梢的時候,她躺在離手術室50米遠的椅子上休息。
她做了一個夢,夢裏是狹長的暖黃色夜市路燈,有一輛洒水車緩緩駛出,洒水車穿過,瀝青馬路被澆成亮黑色,前方,是如夢境般的水雲之地。有一個穿着橙色套裝的人站在前方,高大如坐雕的車迅速前進着,眼看就要將其踏平。亮橙色的工作服背後,一道熒光條反射刺眼的光芒,彷彿在為他生命最後一道保障怒吼。但洒水車依舊沒有停下,就這般,平緩的,均速的,踏去。
周一舟幾乎是彈跳般坐起,身上多了一件黑色衝鋒衣,她尚未來得及為它尋找正主,便朝着喧鬧的方向一擁而去。
“他才19歲!”
幾近崩潰的老母親被狼狽不堪的隊長托住緩緩下移的身軀,四個小時前龐大的會診團隊還在,除此之外,還有鄭秘書長和玲姐。
他們的到來,周一舟已經大致明白了ICU里那位英雄的歸處,黑白無常重返人間也不過如此?
器官摘取最佳時間是4-6小時。
周一舟心頭只有這句話。
即使有的病人在腦死亡后能依靠外物維持長達一周的生命特徵,但這一位外傷嚴重,恐怕挺不到那個時候。
“嗯,眼角膜基本不能用,雙腎受損也嚴重,即使取出,質量也不是很好,現在還有一顆心臟。”方柳清對着鄭秘書長說。
還有一顆心臟。
眼前浮出急救通道里那個等待供體的美麗女孩兒。
她不得不承認,這是來自人性最深處的索取。
“他救了兩位老人,現在老人已經在醫院裏得到治療。他真的很勇敢,不然也不會做這份工作,也不會選擇在之前就決定捐出自己的器官,他肯定是想救更多人。”
玲姐說完,周一舟也走近,“我們知道這是個很艱難的決定,他的事情發生的很意外,他臨走的前一秒肯定也在對你們感到愧疚。”
阿哲舉着攝像機的手一抖,急忙拉住她,“周周,周周。”
悲痛萬分的母親攤在地上,牽動全身最後一絲力氣指向他們,“別、拍了……別拍了……”
她彷彿聽不到一般,“既然選擇了消防員這個職業,他肯定是想用自己的力量幫助更多的人,不管捐不捐贈,死亡不可逆轉,何不成全他,這也是換個方式在陪伴你們。”
“周周!”路楊趕過來喝止她。
周一舟大驚失色,停住,她有些後悔,話說的也太重了。
玲姐的眼裏滿是責怪。
她們是記錄者視角,不應該參與到被拍攝者的調解中,調解成與敗,不該由她們來掌控,她們只需要真實、客觀。
“對不起,阿哲,先不拍了。”她立即道歉。
離開事發地,阿哲原本想與她說些什麼,回頭瞥見跟來的路楊。
“我和她聊兩句。”
阿哲頷首,走開了。
秋雨清涼,路楊也冷靜下來,他有些無奈,“你要獲取逝者身上的利益,也不應該站在高度這樣要求一個家屬。”
這是什麼意思?
周一舟本來就在懊惱,現在心裏好像再被針刺了一下,她霍然看向路楊,“你什麼意思?如果我不是在拍這個片子,就可以說?”
還有什麼叫做她要獲取逝者身上的利益,當她在吃人血饅頭嗎?
她瞪大眼睛看着他,“我沒有你們醫生高尚,每年幾千萬待捐患者跟我沒有半毛錢關係,片子拍的好拍不好對於我來說不過就是一個項目。大不了做不成這個我去做別的,大不了、大不了轉行!”
這話賭氣的意思就很明顯了。
但是周一舟實在很委屈。
“是,我不能不保證一輩子不得病,我也不敢保證自己是不是哪一天就需要供體,如果有那麼一天,我一定一定,不浪費社會資源,也不去為難家屬。”
發起難來的周一舟,專挑刺耳的話講。
倩影消失在瀝瀝小雨中,路楊突然有些煩躁。
但是又好像不全是煩躁,還有心慌,心慌之外還有失控的直覺,彷彿一種預警。
他大概猜到了那是什麼,但是不曾計劃,不曾準備,脫離了他原本的軌道,所以心慌,所以失控。喜歡中央空調沒電了嗎請大家收藏:(www.shouda88.com)中央空調沒電了嗎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