變數希望
流照君怔愣地看着葉滄瀾,連反應的能力都沒有了,他不知道現在自己該做出何等的表情,更沒想到自己與師尊的淵源竟會如此之深,那不僅是培育之恩,更是血脈的羈絆。
“怎、怎麼可能……”流照君不敢相信,但葉滄瀾從不是無的放矢之人,這種謊言一點意義都沒有,“師尊,師尊他……”
可是,如今就算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師尊已經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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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天生就該入吾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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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無名山上那毫不猶豫的一聲叩拜,到回到玄宗得知師尊身亡,四十餘年來,自己一直在師尊的呵護寵愛下成長,未曾經歷過任何風刀霜劍,即使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真正的關係,但師尊一直都待他視若親子。
視若親子……
流照君咬住發白的下唇,努力剋制自己胸中難以壓抑的激烈情感,無法宣洩的苦澀令他呼吸困難,鼻頭酸澀,淚水在眼中匯聚,逐漸模糊了視線。
為什麼,為什麼自己當初沒有再多陪一陪師尊?為什麼,他知道這個真相如此之晚?
四十年,真是好短好短,短到他與師尊相處的時光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珍貴的。
“你,你是什麼時候知道的?”溫熱的淚水從眼眶中滴落,流照君壓抑着聲音緩緩問道,顫音帶着哽咽,根本難以掩飾。
前世的傷痛令他對親情更加渴盼,今生卻是親人在側而不識,這怎麼能不成為莫大的遺憾?雖說如師如父,但到底沒能喚一聲“父親”,師尊也不知道,他一直以為無緣的親子一直就在身邊。
“那年中元,你復活之後。”葉滄瀾低垂下眼睛,他並非不想那時就告知,但……
流照君他真的能算是易蹉跎與染青煙的親子嗎?畢竟他們的靈魂來自異世,只是借了這副身體而已,萬一被認做鳩佔鵲巢之流,那對他們所有人都是一種打擊,還不如不說。
“為何,如今又說了?”
“因為瞞不下去了,你遲早要知道這一切。”更何況,奉有餘也察覺到了。
葉滄瀾從不敢小瞧奉有餘,雖看着這位玄宗宗主平日裏好說話的很,甚至對流照君百般優容,對他們這些親友也十分親善,但他的能力卻也是毋庸置疑的,否則也不能在當初染青煙死亡后迅速撐起玄宗,度過最艱難的時期,並保住玄宗道境第一道門的地位。
奉有餘占卜推演的能力雖及不上染青煙,但也遠超四境其餘眾人,不然也不會在染青煙刻意隱瞞消除了所有痕迹后,依舊察覺到他們四人與玄宗的因果。
等流照君緩過了情緒,葉滄瀾繼續對他講明他們四人的來歷:“將還未成型的你推遲到五百年後到來,染青煙其實已經沒有多少餘力了,所以將最後的力量寄存在你的體內,當你進行一場大型推演時,這股力量便會自動脫離,去接第三個變數,這也是為什麼雲裳只有七秀這麼一個門派心法的原因。”
說到這裏,葉滄瀾的臉色就有一絲古怪:“可能她覺得我們需要一個奶媽,所以將雲裳接了過來,真是敏感的直覺,恰巧滿足了打本的需求。”
“還記得那年我去學海詢問你與神算子比試推演的時間嗎?那時候我知道了姬雲裳和姬雲霓的生日,不多不少,恰巧就在比試的十個月以後。”葉滄瀾看着流照君,對當年的神算子也提了一嘴,“神算子雖心性有些問題,但有一點沒有算錯,姬家主夫婦確實沒有子女緣,姬雲裳姐妹是染青煙強行添加的命軌,藉由苦境本土的夫婦誕育,也算有了‘戶口’。”
“這就是為何我們幾個人來到這方世界時間不一致的原因。”端起茶盞,葉滄瀾吹了吹漂浮的茶葉,端得是俊雅風流。
流照君點點頭,算是接受了。師兄曾經說他本就該是玄宗道子,也算明白了原因。
“可是,世上怎麼會有如此順風順水的事情?十全十美的圓滿根本不存在。”
“系統是以一十三名絕頂先天的學識為骨,再結合截取而來的異世之力,將遊戲中那些奇妙的技能全部實現了出來,甚至為了讓我們輕鬆接受、彼此容易相認,採用系統這種表現方式,對我們醍醐灌頂一般贈送知識。”
“如此神物雖然因為兩個世界的規則衝突而有些抽風,但作用還是巨大的,我們這幾個得主也必定有所劫難。”
“為了彌補對我們一世而終的愧疚,也為了讓我們能度過各自的劫難,染青煙將自己的天賦能力按照需求賦予了我們。”葉滄瀾右手覆上心口,看向流照君的眼中是化不開的哀傷,“我的讀心,你的占卜,都是因此而來。”
“可惜,我卻明白得太晚,只以為我的劫難已過,卻不知是應在了姬雲霓的身上。當年的背叛不過是為了放鬆我的警惕,讓我自以為了解人心而鬆懈大意的局而已。”
“而你,是染青煙的私心,也將最好的一切都給了你,是她最完美的一件作品。”葉滄瀾看着流照君,自己的身體因為拔苗助長而潛力已盡,可流照君又何嘗不是隱患頗多?
“你的這幅身軀極為純粹,本不該存活於世,就算出生也是早夭的命格。如今能平平穩穩、健健康康活到現在,那是因為染青煙將自己獨特的命星藏在系統里保護你,屏蔽了天道對你夭亡的批命。但同樣,你的運氣也會極差,因為天道不會眷顧你。一旦你脫離系統,你就只能靠着一身精純的修為支撐自身的生機。”
染青煙天賦絕倫,她能成長那是因為她有一顆絕無僅有的命星,天生就隱匿了所有的命軌痕迹,否則也是早夭的命。
在生命的最後,她想讓繼承了她和易蹉跎天資優點、卻註定會難以成長的孩兒活下來,所以用盡了手段,將這個本應死亡的孩子保了下來,送到了易蹉跎的面前。
自己無法看到這個孩子長大,但易蹉跎可以,他可以代替自己扶養他長大,培育他成才,也算變相地完成了心愿。
“雖說染青煙用自己的生命頂替了易蹉跎的死亡,讓易前輩又活了六百年,但這是染青煙偷出來的,而天命有時盡,她希望易蹉跎能長長久久地活下去,玄宗能料敵先機不會損失慘重,所以又將推演占卜送給了你。”
“你是易蹉跎的弟子,一定會救下他;又是玄宗的門人,必然也會幫助玄宗渡盡風波。但她沒想到,因為當年的事情,易前輩對超出常理的推演異能特別敏感,居然親手封住了你的天賦,這才……”葉滄瀾頗為可惜地搖了搖頭,染青煙算到了一切,卻是漏算了自己最愛的人,易蹉跎到底是沒能敵過天命。
“那雲裳呢?她的劫也是姬雲霓?”流照君木然着一張臉,今天對他的衝擊太大,他們所有人都網羅在一張網裏,被安排的明明白白。
“因為餘力不足,所以姬雲霓其實是一個變數,本來她不應該出現的,而雲裳也會是雙心法。”葉滄瀾握緊了拳,誰能想到最後會突然出現一個多出來的變數,將染青煙所有的佈局打亂,甚至毀了大半。
“這份變數讓雲裳沒能完整地繼承系統內的雙心法,甚至因為我們之間太過親密,導致背後而來的刀子鋒利無匹,誰都沒能料到。”閉上了眼睛,到現在葉滄瀾都痛不欲生,也讓本來已經算是光明的坦途重新墜入了茫茫迷霧,不知未來在何方。
“姬雲霓的黑化有她自己的原因,也有無形之中的命運引導,還有佛業雙身的外力影響,可她原本與我們都不相同,她在這方世界是有輪迴資格的,卻在最後失去了她最珍貴的東西。”現在想想,這一切是多麼的可笑,姬雲霓苦心孤詣得到一切,最後卻什麼也沒得到。
“染青煙的留信只告訴我以後會有同伴也跨境而來,我們將是最親密、也是最可託付後背的戰友,希望我們能夠合力改變玄宗的命運,劍衍雙脈能一直傳承下去,守護玄宗。”
“可事不過三,我卻是誤以為沒有系統的姬雲霓也是同伴,導致了如今世道大亂,戰火紛飛,這份罪孽我會背負。”站起身,葉滄瀾覺得該交代的事情也都交代了,這些秘密他背負多年,本希望自己一個人默默守護住所有不知情的同伴,卻是有些自不量力了。
命運的軌跡哪有那麼容易被輕易撼動,染青煙如是,自己亦如是。
“在他們真正打得失去理智前,我會解決這一切彌平戰火,只是,以後的路要你一個人自己走了。”側頭看了看流照君,葉滄瀾笑得輕鬆。
陽光下的公子彷彿釋盡了一切包袱,整個人都在發光,眉間的陰霾也一一散去,這六百年他真的活得太累了,如今終於可以放下。
“對了,若是你……”目光落在不遠處的周流星位上,葉滄瀾遲疑一瞬,覺得還是應該提醒一聲,省得以後誤傷了自己,雖然流照君已經誤傷過了,“我們本身伴隨而來的武器,譬如我的西天聆雪與弱水,你的周流星位,以及雲裳的九天懸夢,都是解開我們靈魂與軀殼聯繫的鑰匙,務必小心。”
“不要讓這些武器傷害到自己的身體,那樣我們的靈魂就會脫離軀殼,徹底死亡,當然,剝離靈魂同理。”
“也因為這樣,我們的體質特殊,排斥一切異種氣息,對天命軌跡也非常敏銳。”
“你……”流照君緩緩站了起來,彷徨地看着葉滄瀾將周圍的陣法禁制一一解除,他怎麼會看不出這份濃郁的死志?可自己卻開不了口阻止他。
如今,死亡對葉滄瀾來說竟成了一種解脫,繼續活着才是折磨。
“奉有餘對你的禁制針對的是玄宗秘法對靈魂的束縛,但這種限制只能生效一次,如今也快散了吧。等你能靜下心來按照玄宗的法術原理破解,應該可以更快恢復。”葉滄瀾當然知道流照君要說什麼,撇開頭告訴他解開禁制的方法。
一室緘默,良久無言,流照君看着葉滄瀾,許久才開口做最後的挽留:“葉昭怎麼辦?”
“有你在,我放心。”上前拍了拍流照君的肩膀,葉滄瀾信任一笑,“而且,你的劫……”
“嗯?你的劫應該只剩玄宗了,為何還有隱隱約約的其他痕迹?”葉滄瀾眉心一凝,成為先天這麼久,感悟一些天命還是可以的,尤其是他們之間羈絆這麼深,流照君此時身上沾染的天命氣息卻是令他疑惑了。
“罷了,如今我也無法再幫你什麼,這個劫想來也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奉有餘會幫你的。”展臂抱住流照君,葉滄瀾輕輕笑道,“我真慶幸有你這麼個兄弟,也不後悔與你認識一場。”
“今日,應該就是我們的最後一面了,以後也不會再見,請務必保重自己,未來之路還請小心。”
“滄瀾,我也很高興能認識你,當你的兄弟……”抱住葉滄瀾,流照君又哭又笑,不捨得鬆手,因為這一鬆手,便是再見無期。
姬雲霓造的孽與業不算小,自己死了不用再去管後果,卻是累及了葉滄瀾。為了結束她引發的一切因果不要波及葉昭,必須要有人接下這份罪。
“後會,無期……”鬆開了流照君,葉滄瀾輕輕推開他,終是到了分別的時候了。
送到門口,流照君忽然想起當年幫助萬聖岩大師回溯時光的技能,語氣微微激動,目光也重新亮了起來:“或許,這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長歌的技能回夢逐光可以彌補從前的遺憾。”
驚詫地回頭看了一眼流照君,葉滄瀾笑了,解開了埋在心中的最後一個謎團。
“或許,事情不會如你想像中的那般順利。”葉滄瀾搖着頭勸阻道,“我不希望你回到過去,往事不可追,你當向未來展望。”
“或許這就是染青煙留的最後一手,讓我們彌補所有的遺憾。”流照君鐵了心要穿越過去,他不想今日一別就是永訣。
“誰又知現在的因會不會成為過去的劫,再次成就註定的果?因果輪迴,不愧是糾纏不斷的因果輪迴啊。”打了一句禪機,葉滄瀾失笑着離開了月凌苑。
“我們還會再見的。”望着逐漸遠離、一去不回頭的金色人影,流照君扶着門框,目光堅定。。